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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郑言找的医院在郊区,30公里路程,何曜青连哄带骗将叶荀带到了医院门口。

      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南城第七医院”。

      有些莫名其妙地,他问叶荀:“你得的什么病?”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叶荀整个人就破防。

      “不是你非要我来的吗?你说说我得的什么病?”叶荀指着周边的护栏冷冷地盯着何曜青,眼神里有些无辜,还有些倔强。

      何曜青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南城第七医院”的“七”下方还写着几个小字“神经病”。

      南城第七神经病医院?

      何曜青动了动嘴唇,好半响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冒出来,他说:“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来都来了?”

      叶荀气笑了,摆烂般回道:“好好好,来都来了,走吧。”

      偌大的医院没什么人,到处都是比人高的护栏,何曜青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拉住叶荀的手。

      “要不我们回去吧?”他突然有些忐忑,觉得离谱又有些好笑。

      “不,我有病,要去治。”叶荀拉着他直往里面走,颇有些不管不顾。

      转角处,有个年轻的男人坐在石凳上,远远地对他们笑了笑。

      “别去了,”他说,“没必要。”

      不等何曜青和叶荀回答,他又说道,“这里最严重的病就是有这个病,医生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打着科学和专业权威的旗号要帮你治病,其实不过是给你造了一个假象的敌人,让你惶惶痛苦不可终日。”

      他说这话时,眼睛远远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总是让人瘆得慌。

      “那你......”叶荀动了动嘴唇,一时有些词穷,盯着男人身上的病号服,手不自觉地握紧何曜青的手腕,随时准备拔腿狂奔。

      “我吗?”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笑道,“我不一样,我真有病。”

      叶荀有些无语,还有些好奇。

      尽管脚已经向外挪了一些,身体还是稳稳站在前方,

      男人像是看穿了他所想,甚至还好心情地咧开嘴角对他办了个鬼脸。

      叶荀如遭雷劈,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连拉带拽着何曜青跑了。

      跑出去老远,他才停了下来,后方有女声传来。

      “金影,你又在胡闹什么?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要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我不出去,我有病,我要继续住院。”那个叫金影的男人抱着石凳不松手,远远地,还冲着回头的叶荀和何曜青笑了一下。

      “你......我怎么觉得他这么眼熟?”叶荀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何曜青,“我不会真有病吧?”

      “确实熟,”何曜青想了想又说道,“他就是金凤村不愿拆迁的那第二家的大儿子金影,您的任务对象。”

      “那是要好好熟悉一下,”叶荀也不跑了,拉着何曜青往回走。

      据他看过的资料,金影是这家的大儿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亲戚家的工地上帮忙,至今不过23岁,却已经有着10年工龄。

      拆迁补偿包括现金和房票,房票只能购买回迁房。金影的父母决定将房票给金影,要求他给自己养老送终,但是房票购买的房子需要写金影父亲的名字,两人老去之后房子才能完全归属于金影。至于现金,金影的父母决定给远在外地工作的小儿子。因为小儿子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当地工作,女朋友也找的外地的,回到家乡发展的可能性微乎及微,这笔钱可以让小儿子在当地买上一套不错的房子。

      金影自小就在工地,可以说是在工地10年除了亲戚及工地上的人,就没有别的亲密的朋友。

      如今对拆迁赔偿的事本来不甚在意,但一年前亲戚给金影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身体不是很好,但好在对金影很好。两个人相互依靠,赚的钱虽然不多,但也算是勉强幸福。最近,金影的女朋友发病了,治疗费用在50万左右,金影求到父母身上,请求他们拿出拆迁款的一部分或者同意将自己居住的房子卖掉给女朋友看病。

      金影买房的时候还很小,是由亲戚将他在工地上的劳动所得为其购置的,名字写的是金影名字,但是房产证却在金影父母手中,他们不愿意拿出来。

      明明不过是拆迁款的一小部分,金影的父母却不愿意拿出来,并且坚持只给金影房票,户主也不能写金影名字,目的就是防着他卖房给女朋友治病。

      金影女朋友不愿他为难,对金家父母失望至极,坚持跟金影分开了。

      金影跪在父母门前一天一夜,等到的却是他母亲的一段话:“反正她身体不好,幸好我当初把户口本藏起来不让你们领证,不然给她治病就是你的义务了。现在分掉正好,我再给你重新找一个身体好的。”

      金影和女朋友在一年前就已经办了婚礼,但金影母亲以户口本找不到,没时间补办为由,一直拖了一年多都没让他们去领证。原来是早就听说金凤村修高速有可能要拆迁,但也知道只能拆一面,一方面担忧拆的不是自家这面导致儿子找不到老婆,一方面又怕拆了自家这面让这自己看不上的儿媳妇占了自家便宜,所以将户口本藏着。

      金影的父母自小便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小儿子,对金影是非打即骂。在金影在工地干了10年成功买上车房之后,才开始对他有所待见。

      原先想着自家孩子这个条件能找到老婆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明知女方身体不好还逼着金影去相亲。

      好在女方是个好的,会心疼金影,两个人感情也好,这边父母又觉得难受了,处处挑刺。如今拆迁了更甚,直接就是动了逼两人分手的心思,结果也正如他们意,女方跟金影分手了。

      金影受不了打击,无数次自残之后确诊重度抑郁症,并住进了第七医院。

      但金影父母却认为是女方的错,认为是女方给自己儿子下蛊,认为自己儿子不知好歹,故意装病逼他们拿出钱给看不上的儿媳妇治病。

      金影的事情惊动了村里亲戚朋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戚朋友纷纷指责二老做的过分,逼得金影父母一气之下坚持不签字拆迁,诉求是金影彻底跟女朋友断掉,并且接受自己提出的方案,为自己养老送终。

      他们认为都是亲戚朋友眼红他们家拆迁赔得多,嫉妒自己两个儿子都有所成就,所以拾辍着金影跟他们闹,既然开发商和村里都急着要他们签字,就得先让金影回心转意。他们也不承认金影重度抑郁症是一种病,但下意识的觉得金影这是村里最不耻的神经病,认为金影确诊这个病就是自家的污点,会影响小儿子的婚事。

      闹来闹去,金影坚持住在第七医院,甚至广告亲戚朋友说自己得了精神病。

      金影父母则在社区和开发商那边闹,怪来怪去甚至怪开发商和社区没妥善处理这件事,认为他们将拆迁赔偿让金影知道造成金影犯病,要承担大部分责任。

      反正他们做父母的,总是没有错的。

      “回家去吧,那点钱我借给你好了。”叶荀站着说话不腰疼,拉着何曜青站在金影面前,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松开何曜青的手。

      何曜青看了看荡在空中的手,下意识地看向叶荀,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在袖子里,眼神晦暗不明。

      “回家?”金影有些好笑地瞄他一眼,似乎是认识他俩,也并不在意他俩有没有牵手,只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这种人哪有家?”

      叶荀愣在原地。

      世间多得是苦难,各有各的苦,不知道的随风去,如此直白的句子好不触动人心。

      只让你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也是,辛辛苦苦10年赚钱买的房子还被父母霸占着,好不容易找了个知冷知热的老婆也被父母逼走,他能去哪里呢?

      人少年时,父母兄弟姊妹是一家。再之后,丈夫妻子孩子又成一家。久而久之,父母老去,子女离去,家也是家,却不是那个家。处得和睦的,勉强是家。多番计较矛盾的,家不成家。

      要说如何定义家,叶荀和何曜青都只能沉默。他们的家庭并不健康,甚至可以说是家不成家。

      此刻站在金影面前,一向有主见会替人解决问题的叶荀也难得沉默。

      他是很典型的结果主义者,他认为任何事情都有结果,也都有解决的办法。想当然的,他把金影的问题归咎于没有钱。而他这人,正好钱最多。

      但金影的问题,明显是亲情观的崩塌,又或者说是世界观、价值观的崩塌。

      他自小在工地上长大,言传身受来源于工地上那些人。如果没有相亲,没有遇到汪莉,他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天上下班,回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打打游戏,睡一觉又是第二天,再去上班就行了。

      又或者说,如果汪莉没对他这般好,他也可以按着以前的生活继续过下去。一个普通的身体不好的女孩子隐瞒病情与他结婚,他或许也会按照父母的安排不管她。

      但偏偏,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给了他太多的温情。是他二十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温情。

      风吹起一片树叶,那树叶一半已被阳光晒干,另一半却还保持着树叶原有的绿色,散发着生机,与炎热的夏天很是般配。

      叶荀终于明白金影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现在是他女朋友一心躲避,没有踪影。

      金影长期住院也藏着私心,祈祷着女方能因为知道自己生病来看自己一眼。

      他自小没感受到什么爱,来自于父母的永远是比较和嫌弃。家里炖了一只鸡,母亲也会将两只鸡腿分给父亲和弟弟,自己吃鸡翅膀。而他,哪怕是多夹了几口鸡肉都会被说贪吃。说他饿死鬼上身,跟几辈子没吃过似的。

      几辈子不几辈子他是不知道,但是自有记忆起,跟他父母住一起的日子,他从没吃过鸡腿。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鸡腿是在他和女朋友相亲的饭桌上,那个女生隔着父母将一只鸡腿夹到了他的碗里。

      他向来不善言语,只顾着自顾自吃白米饭,偶尔夹菜,还是被饭桌上的人催着乱夹到碗里的,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吃的。

      那只鸡腿被他红着脸混着饭吞进嘴里,牙齿咬到骨头,很是刚硬,又咬破舌头。

      混着血腥味,说实话,他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口感挺好的。

      趁着转身咳嗽的时候,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女生。

      不是很好看,微胖,因着常年干家务的缘故,皮肤也不是很好,看向他的时候脸蛋都染上了绯红,有着常年晒在烈日下的淳朴。但她的眼睛很大,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很温馨。

      近乎是一瞬间,他就觉得她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他开始关注她,果然除了给他夹的这只鸡腿之后,她的筷子没再进过那盘鸡肉里。

      很突然地,他想他们以后做饭就买一只鸡,他和她一人一只鸡腿。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八字没一撇,他竟然开始幻想他们以后的生活。

      这种感觉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但私心里,他竟然有种解脱和逃出生天的感觉。

      从那开始,他有家了。

      那时,只要他点头同意,其实也不需他点头同意,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吃饭,就将他们的事情订了下来。

      她果然是照顾他的,和许多人吃饭的日子里,她总是能将好吃的菜夹到他碗里。

      他有些心疼,学着去对她好。

      两个相同处境的在一起,磨合起来其实也很难。

      就比如他们第一次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不受控制地点了一只鸡,她抱怨着两个人吃不完一整只,但却在上菜之后将两只鸡腿都夹到他碗里。

      他觉得一人一只鸡腿就好,可她偏生不同意。

      为此,他们吵了一架,谁也没理谁,就这样僵着,长达一周。

      她有她的坚持,她是那般好。

      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切身经历了太多的不公,他只想跟她共取暖,而不是继续在她身上得到他本得不到的优待。

      但他只忍了一周,无限滋生的思念和心疼让他让步。他记得那天是情人节,他凌晨三点半起床,去花市买了999枝玫瑰和包装纸,回家一枝一枝裁剪再包装,最终送到她面前时,他的手指全是玫瑰花刺戳伤的痕迹,有些伤口还有血迹。

      看热闹不嫌事大爱调侃的亲戚朋友在她难得发一条的朋友圈下面评论,说他会过日子,批发来的玫瑰花可省下不少钱。

      她一边删评论一边擦眼泪,说以后什么都听他的。

      多傻的女孩子,不过是几朵玫瑰花就让她这般心软。

      他知道他要是想想她索取和伤害她都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但他只求她和她一人分一只鸡腿。

      她哭得更厉害了。

      哪怕是如今,他也不确信什么是爱。

      但是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他真的觉得这辈子到此也好。

      他其实一点都不贪心。

      只想着每天上班下班,和她一起吃饭睡觉,或者坐在一起发呆也是好的。

      很多人都说他日子过得苦,别人的青春在校园里肆意张扬,而他只有十年如一日的工地混凝土。但他并不觉得,反正日子怎样都是过。

      突然有她以后,他开始有了欲望,他想让她过好一些的生活。

      甚至有了一种,两只鸡腿都该她吃的想法。

      不再强调公平和补偿,他想这就是爱吧。

      可惜好景不长,哪怕这好景在别人的世界里已经是顶顶难过的日子了。

      他买的房子只有使用权却没有处理权,他们老家那破房子竟然要拆迁。

      他甚至在想,要是那房子不拆迁,他的父母为了所谓的面子也会允许他卖掉房子给她治病。

      不像如今,他们那样嫌弃她,比嫌弃曾经的自己还要嫌弃,倒显得自己被在乎了。

      可是谁又在乎呢?他不过是想跟她一起活着而已。

      “您能不能帮我找找?”金影突然拉住叶荀的衣角,双眼通红地问他,“您这么有名,能不能帮帮我?”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离谱,起初他不过是想当个好人,顺便劝劝他们别来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后来觉得眼熟,才想起来这是来他们金凤村的大明星。

      他死马当活马医,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好啊。”

      出乎他意外的,叶荀答应地很爽快。

      “真的吗?”他咬着嘴唇,抬手擦掉手腕上孜孜外冒的鲜血,不知是不是情绪起伏太大,晕了过去。

      照看的护士带着人匆匆而来,抱怨的声音不大不小,她说“神经病”。

      何曜青动了动嘴唇,在人来人往中,牢牢地抓住叶荀的手,五指嵌入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叶荀听到他小声说道:“这就是亲密关系最好的样子。”

      “啊?”叶荀有些心不在焉,喃喃道,“是这样吗?”

      此消彼长,他们和他们,怎么能一样呢?

      叶荀咬着嘴唇,突然觉得很难过。

      人是奇怪的生物,想要的都得到了,反而显得不真实了。

      叶荀处理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硬生生将嘴唇咬破,才勉强压住波涛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

      不可避免的,他想哭。

      强大如叶荀,莫名地想哭。

      何曜青眼见着他挣扎,眼见着他通红的双眼染上了水光,眼见着他常年倨傲的身姿有些不稳。

      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无措,是本能反应。

      紧接着,是沉默。

      许久之后,他才试探着问叶荀:“叶荀,你要去看看吗?”

      话说出口,他又不敢去看叶荀。

      自从叶荀从庙里回来,他就隐隐发现他的不对,但一时也说不清楚。

      今天说来医院,也并非偶然。

      他是真的想带他看看,又怕他不能接受。

      叶荀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不用看了,帮他找到老婆才是重点。”

      他像是真的不懂何曜青在说什么,只顾着往前走。

      何曜青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不再说什么。

      人在难以面对的问题时,都会选择逃避。

      何曜青也不例外,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

      叶荀要在金凤村搞情侣默契大挑战比赛,一等奖奖品是52万,由他负责的婚庆公司赞助。

      叶荀接手婚庆公司以来,没成功配成几对,一直在赔钱。

      原因嘛,是他事事要过问一嘴,亲力亲为,看嘉宾们的信息比谁都起劲。

      这个体重230不推荐,三高容易遗传孩子。

      这个跟父母住不推荐,容易引发家庭矛盾。

      ......

      这个长得太好看不推荐......

      郑方无语凝噎,忍无可忍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漂亮的又有什么不行?”

      叶荀轻飘飘看他一眼,说道,“哦,他眼睛里有气,克妻......”

      郑方:“......”

      “什么玩意?”郑方连翻几个白眼,终是忍不住,问他,“你去那庙里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回来就变......”

      他话说太快,又堪堪闭嘴,固执地盯着叶荀。

      “你也看出来了?”叶荀不答反问,眼神有些缥缈。

      “......”

      郑方是彻底沉默了。

      “那别人岂不是也看出来了?”叶荀自言自语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

      “什么没意思?”郑方问出声,又有些后悔,想转移话题,但叶荀却自顾自说了出来。

      他说:“大师说我有驳人伦,强求关系,不得好死。”

      郑方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叶荀这么坦然地告诉他,以这样的语气,他都听不出真假。

      他甚至开始后悔,也根本不想听这些。

      许久,他才开口打破沉默。

      “那死和尚,真是给他脸了,明天我就带人砸了他那破庙。”郑方说着下意识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却被叶荀拉住。

      “骗你的,傻子。”叶荀对着他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什么都拿来骗?你真是疯了!”郑方打他一下,还没缓过来,又听到他说:“要真不得好死倒也是圆满。”

      “要真不得好死倒也是圆满。”

      叶荀说着,起身离去。

      独留郑方在原地,拨出去的电话闪着微光,屏幕外的声音有些急切地唤他。他像是没听到一般,轻轻按掉了电话。

      *

      何曜青和郑言在新市做头饰的流水线上找到的金影女朋友,女生看着很稚嫩,名字叫汪莉。

      本就不宽敞的工作空间到处飞舞着棉絮,飞进何曜青的眼鼻中,逼得他直揉眼睛,又匆匆咳嗽。

      这样的工作环境实在是磨人,但大部分的人甚至都没抬头,只各自忙碌。

      汪莉也顾不得这个陌生男人找自己干嘛,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口罩,又赶紧塞了回去,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好一会,才重新拿了一个新的口罩递给何曜青,又拿了一个递给郑言。

      何曜青戴上口罩,站在工作间里,一眼望去,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却是一点都没受影响,各自忙碌着。

      郑言扫了一眼工作间,问汪莉:“可以出去说吗?”

      汪莉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位,还想在说什么,厂长走了过来。

      “给你放半天假,工钱按你平时最高算。”

      汪莉在工厂的工资是以计件的形式,听厂长这么说,也只好往厂房外走了出去。

      “这棉絮怎么还认人?我看厂里其他人又没事......”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郑言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哪有那么灵气,不过是习惯了。”汪莉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撕成两半,分别递给何曜青和郑言。

      何曜青坦然接过,郑言却是愣了许久,眼神在汪莉还剩下的半包纸巾上。

      郑言这辈子没这样过,要将一张纸巾分两次用的时候更是从没有。

      汪莉见他看着自己,有些窘迫,但还是将剩下的纸巾递给他。

      郑言摆摆手说“够了”。

      他揉搓着半张纸巾,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叶荀曾问他“穷过吗?”

      他那时觉得可笑,如今站在汪莉面前,又觉得自己才可笑。

      郑言将来意告诉汪莉,却见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兴,一时间有些懵。

      “你怎么......怎么?”郑言想了许久,才又说道。“有这50多万你就可以治好病了,你怎么看起来没......不高兴?”

      “啊?没有没有......”汪莉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

      她的故事比金影的还要可悲得多。

      同是农村出来的孩子,金影再惨也是个男孩子,纵使父母再偏颇,也有亲戚朋友的闲话逼得他父母让他过得还算可以。

      但汪莉不一样,她父母生了5个孩子,她排行老三,除了最大的姐姐之外,其他的都是男孩子。而她的病也是由于小时候发高烧未及时救治导致的。

      在一个家里,最让人忽视的莫过于这样不高不低的女性角色了。

      她自小学毕业就在父母小吃店里帮忙,一年的工资也就春节前夕给买的两套衣服。也许还有以她的名义劝她的名义给家中各种各样的长辈买的礼品及姐姐弟弟哥哥买的礼物。

      总之,她跟金影办酒席时,只得到了父母随着货车运送过来的一张木桌子和几床被子。

      而金影拿出去的八万八的彩礼给她的两个弟弟各买了一个最新款的手机,至于哥哥和姐姐,也都挑了别的礼物,一人八千八。

      金影的父母明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里故意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嘲过几次。

      她只好埋头做家务,无话可说。

      虽不是她愿意,但这样的结果,她无法不愿意。

      直到金凤村拆迁的消息传来,金家父母难得对她好脸色,喊着她去饭点吃饭。

      一众推杯换盏中,她突然觉得可悲。莫名地,她觉得自己跟金影的距离越来越远。

      果不其然,他们那爱嚼舌根的亲戚在酒足饭饱之后,又开始阴阳她那受不了气的婆婆。

      “我说小妹啊,这莉莉的肚子怎么还没点起色?我当初就让你做婚前体检,你藏着掖着不愿意。现在有钱了,赶紧带去查一下啊......”

      她喝了酒,满脸皱褶的脸色红扑扑的,说出来的话也让人脸色都变了。

      汪莉的病情其实双方大人都知道点的,但见她平时干活勤快,也没常常发病,也都选择了忽视。

      婚前体检还是金影的一个表姐提出来的,但是被双方父母拒绝了。

      当时那表姐,还冷了脸走了,被自家妈妈放在桌下的手掐了一把。

      也是,做了体检又如何呢?

      难堪的不还是双方急于结亲的父母。

      毕竟都知道自家这条件,除了这个,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了。

      所以他们都默认这些本该预防的问题不算问题,只忙着办喜事喝喜酒。

      最开始,医生说汪莉的身体生孩子需要调理,金家父母也是用了各种偏方,期盼过那个未知的孩子的。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金凤村要拆迁的消息传出来,金家父母开始明里暗里劝告儿子要做好措施,理由是这几年太忙,没时间帮他们带孩子,总之就是不能生,不然你俩苦死我不管。

      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又或者命运使然,直到金凤村拆迁计划彻底落实,汪莉都没能怀上孩子。

      再去检查,已经是大病要做手术,更别提孩子了。

      金影要卖掉自己十多年的心血换的那套房子给汪莉治病,金家父母坚决让他们分手再相一个。

      至此,汪莉离家出走,在工厂里打工养活自己。

      她没什么积蓄,跟着父母那些年,一分钱没存下。

      跟金影在一起之后,金影的父母以金影要存钱养孩子为由,将金影的工资扣在亲戚手中。

      汪莉每个月的工资全用在家里的开销上,逢年过节还得给亲戚朋友买买礼品,如今身上只拿得出手百来块钱,还是提前预支的工资的一部分。

      郑言双眼通红,几欲落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接触所谓穷带来的苦难。

      汪莉却将剩下的半包纸抽出来,胡乱递给他,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措和急切。

      明明是很难堪的事情暴露在他人眼中,她却觉得抱歉,觉得自己影响到了别人的情绪。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命运,何曜青看着她,突然就很想知道命运判定人幸运与否的时候是以什么为准则。

      道德观念上的善良与勤劳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他在汪莉的身上看到的所有被世俗所认可的所谓优点又是以什么罪恶来功抵?才予她这般苦难的人生。

      普世价值对大部分人的影响只教给他们忍让,却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生活上的便利。

      以至于这苦难的一生只能用命才总结,来终结。

      风干脸上的泪水,阳光刺眼夺目。汪莉拒绝了何曜青和郑言的邀请。

      以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她觉得自己就这样上班、下班,按部就班就是对她和金影最好的结局,竟是连病都不想治了。

      如果是她的故事让郑言难过到想哭,那她的拒绝就是让郑言哭出来的导火索。

      被苦难压久了的人,面对拯救,竟是这般的坚决的拒绝。

      郑言不解,站在阳光里,不敢直视阳光,只能半眯着眼看她重新回到工位上去干活。

      “她......是为什么?”郑言有些无措地看向何曜青。

      何曜青的目光定格在工厂大门入口处,那里有一只拴着的土狗,此时正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在它的边上,有一碗剩菜剩饭,苍蝇四处飞过,与它夺食,但他却像是没看到一般,理也不理。很是习以为常。

      何曜青注意到他的腿部,有道伤口还泛着血迹,那苍蝇在它的饭盆里嗡嗡作响之后,又像是发现宝贝一般,围在它的伤口周边。

      也许是在吃它的腐肉吧。

      许是到了饭点,门口的保安将碗中的剩饭剩菜又往那狗盆里倒,完全不管原先的饭菜是否腐烂。

      反正死不了,总之死不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什么?”郑言又问了一句,没懂何曜青是什么意思。

      何曜青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更让郑言摸不着头脑。

      他们只能先返回,再想办法来劝汪莉,却不想去开车时,被匆匆赶来的汪莉的同事拦住。

      她急切地说:“我刚出来上厕所,听到你们说能帮莉莉治病,求求你们千万帮帮她。”

      “我们也想帮她,但她好像不愿意?”郑言很是为难,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的,”汪莉的同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是觉得自己可能不能生孩子,怕被嫌弃才不愿意接受治病的,你们千万帮帮她。”

      郑言看向何曜青,何曜青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些无形的枷锁便是以牺牲为前提,汪莉给自己锁得很牢。

      她自小被道德绑架,也惯于道德绑架自己。

      站在门口想了想,何曜青突然走向那条被拴着的狗。

      那狗见他前来,眼睛都没眨一下,自顾自地趴着,无心吃饭,也无心搭理他。

      “给它换个干净的盆吧,再弄点干净的饭菜。”何曜青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钱递给门口的保安。
      保安直愣愣地看着何曜青的手,诚惶诚恐不敢接,又在何曜青的强烈要求下接住。
      那
      狗不知是不是能听懂人话,尾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

      何曜青站在它身边,挡住了一半的阳光,拿起手机给叶荀打了个电话。

      喜欢的阳光被挡住,那狗也没挪动一下位置。

      很有意思。

      半小时之后,叶荀开着跑车而来。

      大红色的车停在何曜青边上,极其张扬的眉眼下有些青黑,是没睡好。

      何曜青假装没看到,笑着说他衣服穿反了。

      叶荀这才一看,大红色的衬衫竟是真的穿反了。

      他也不觉得窘迫,当着何曜青的面一颗一颗解开扣子,而后慢吞吞地将衬衫翻面,才缓缓穿上。

      甚至还故意扣错扣子,等着何曜青终于看不下去,去帮他纠正。

      借着他弯腰给自己扣扣子的间歇,叶荀俯身在他的耳垂处咬了一口。

      空无人烟的水泥地,那只土狗依旧趴着。

      细看之下,耳垂处还有些许水渍。

      郑言远远站在一边,像是没眼看,也是没看见他们。

      何曜青耳垂上的红晕染到了脸颊上,许久才轻声呵斥他,说“离谱”。

      叶荀笑得很是大声,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工厂,又匆匆退出来。

      他揉搓着亮白的皮肤,显然是有些过敏。

      果然没一会,就红了一大块。

      何曜青有些心疼地拉过他,自己转身去找汪莉。

      汪莉纵然不想出来,但还是很不好意思地站在叶荀和何曜青面前。

      “金影自杀了。”叶荀也不绕弯,直接开门见山一句话,将汪莉吓得哭了出来。

      “什么?”汪莉哭着往外跑,不知不觉跑向郑言的车。

      正合叶荀的意思。

      他拉着何曜青上了自己开来的跑车,俯身去帮他系安全带,轻拢慢捻,动作慢得何曜青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抓住叶荀的手,将他往自己身上带了一下,不等叶荀反应过来,他匆匆亲了叶荀一口。

      唇间的温度比灼烈的阳光更热,难得叶荀脸红一回。

      他不动声色地系好自己的安全带,踩下油门。

      有风吹过,喧嚣声里,何曜青突然说道:“叶荀,我很爱你......”

      跑车在空旷的道路上转了几个弯,而后在要撞进田野时停了下来。

      有种命悬一线的疯狂感,叶荀手还在抖,脚也不受控制地抖。

      他睁着通红的双眼看向何曜青,有些哽咽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相较于他的紧张和无措,何曜青显得很冷静。

      他轻轻打开车门,绕到驾驶位,微微弯腰抱住叶荀,修长的手腹轻轻拂过叶荀眼角的乌青。

      在叶荀的无措中,他缓缓说道:“能跟你一起,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没说一起什么,但叶荀知道后面有个“死”字,烙印一般印在他胸口。

      惊起风声一片,好似其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这一刻,叶荀终于承认自己生病了。

      但比生病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死在这山野之中。

      如果真要死,他想等到头发灰白的那天,死在何曜青怀中,那也是他最终的归宿。

      死和尚说自己不得好死?

      叶荀伸腿跨坐在副驾驶上,将驾驶位让给何曜青。

      迎着太阳下的热风,他想:“谁死还会说好?”

      又是被死和尚欺骗的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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