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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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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总是这样。
阳光毒辣而刺眼,沉闷的燥热里混杂着令人烦躁的蝉鸣,偏偏是植物最喜欢的季节。
路过自家那片向日葵田的时候,铛铛又拿袖子擦了下脸上的汗珠。
金色的花瓣舒展着,脸盆一样的花盘气势十足地对着太阳,只消看一眼便有些受不住,感同身受地觉得仿佛自己的脸也正在被烈日炙烤一般。
他赶忙移开视线。
除了温室以下的那片地种了向日葵以外,铛铛的其他田里都种着收益高且易于加工的季节性作物。
大部分是蓝莓和杨桃,间或夹着两三片辣椒玉米和甜瓜。
这样看来,作为唯一的花田,这片向日葵地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毕竟向日葵的价格不贵,也不能酿酒。
之所以单单为它开辟出一块地来,倒是一些利益以外的原因。
夜里,等到火球一样的太阳沉下天幕以后,空气终于稍稍凉快了些许。
铛铛走到已然成熟的向日葵间,挑来选去,折下了最饱满鲜艳的一朵,两手捧着花盘走回了屋。
他郑重其事地把花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
离睡觉还有段时间,他便开了电视,百无聊赖地听着晚间新闻。
说是新闻,事实上每晚的这时候,电视里播放的只会是边境的最新战况。
那些遥远的厮杀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传不到鹈鹕镇这个和平的小乡村。
这里的居民永远乐观而友好,他们每天谈论着鸡鸭牛羊,谈论着电影和时装,不知道小镇以外的世界已经开始成片地沦为焦土。
可是铛铛见过。
见过那些痛哭的士兵搀扶着逃离战场,见过断手和残破的硝烟。
来到鹈鹕镇太久,他有时候都忘了自己也曾是那批为荣耀而战的一员。
在战场上,他有时候是逃兵,有时也会是英雄。
但他不得不承认,当逃兵的时候要多一些,不然大概也没法活到现在。
不像另一个傻瓜蛋,就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往前冲。
有一次被炸弹的烟尘蒙了眼睛,跑错方向了也不知道,竟然跟自己一道跑出了战场。
还傻兮兮地问自己,敌人呢,不会全吓跑了吧,那我也太厉害啦。
那是他和奶茶的第一次见面。
他是弓箭手,而奶茶是近卫兵。
没听那番话前,他还在感慨这小子真是思维敏捷。
作为近卫不如弓箭手的视野范围广,竟然也能准确地判断形势,知道自己这边抗不过了,利索地就往后跑。
没想到竟然是跑错了方向,也真够傻的。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吧,那次战役他们损失挺严重,派去的人大半折在了战场,他和奶茶则因为中途逃跑保住了一命。
但奶茶显然对自己的逃兵行为耿耿于怀。
“这个、它这个……折损我的奶之荣耀你知道吗?”
铛铛无奈了。
自从那次他和奶茶一起做了逃兵以后,奶茶就赖上他了。
说什么这是他们俩都做了不可言说的事,所以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三天两头的就来找他。
大部分时间是在纠结自己奶之荣耀的问题。
“先不说奶之荣耀是什么东西,这事儿你不说也没人知道啊。”
“你不是人啊?……不对,我不是人啊?……诶你骂我了吧!”
得,他还生上气了。
铛铛只好苦口婆心地宽慰他,说他主观上不是逃兵,只是客观上被眯了眼睛迈错了步而已,心还是纯净的,灵魂还是闪光的。
奶茶两眼发亮,一边直点头说“对对对!”,一边笑呵呵地回了自己营帐。
这奶茶,还挺好忽悠。
那时的他这样想到。
新闻里还在持续不断地播报着双方的伤亡人数。
一个不认识的军事专家笃定地判断说他们的军队正处于明显的优势,只要稳住局势,不要浮躁,荣耀的桂冠终将由他们摘取,一切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云云。
铛铛烦躁地换了台。
牺牲哪有什么价值。
死了就被扔在战场,眼睛都干瘪发黑了也没有人来阖上,除了散播瘟疫还能干什么。
活下来才有价值。
所以有一就有二,他又一次在战场上做了逃兵。
奶茶简直痛心疾首: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客观和主观上都逃跑了呀?怎么就不能学学我,我是怎么坚守到最后一刻的?”
不得不说,他发现奶茶这人似乎有某种强运护体。
别人都马革裹尸了,他竟然只伤了手指。
鉴于上一次的奶之荣耀,铛铛愿称此为奶之强运。
事实上,这次的局势比上一次还要不容乐观,他躲在树林里,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奶茶在号角吹响后就一股脑地就往敌军那边冲。
然后开始胡劈乱砍。
他连忙抬手将箭矢对准奶茶周围的敌人,在他们意图冲上去的时候将其毙命。
可是敌人太多了,而且他出手太频繁,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位置,几发弓箭就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是时候该撤退了。
可是将军的指令迟迟不下,士兵们只能在惶恐中负隅顽抗。
铛铛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敌军包围中的奶茶,犹豫了一会,最后冒着箭雨掩护了他两发,接着掉头就跑。
那时的他连《铛铛回忆录——追忆我的傻屌战友奶茶》该怎么开头都想好了,完全没想到他还能见到这个人活着回来。
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英雄。
据说奶茶那勇往直前的气势打乱了敌军的布阵,也带给了己方振奋与希望。
他们这支不到三百人的队伍竟然击退了对方上千的兵力,守住了港口要塞。
奶茶从此一战成名。
成名后的奶茶就喜欢向他吹牛逼。
“哎呀,主要是我的剑法厉害,就这么嗖嗖嗖,我都没看清楚,我就赢了。屁癌可以证明,对吧?”
然而粉发的剑士完全不给面子。
“你不是眼睛没看清楚,你是脑子不太清楚。你那个乱七八糟的剑法,不知道的以为你在义务刮痧呢。”
“呸呸呸!”
由于奶茶在港口一役的英勇表现,将军决定给予适当的嘉奖,问他有没有想要的。
于是此后,他们营地周围便种上了一片向日葵。
开垦的那天,抗锄头的士兵怨声载道。
由于大战之后人手不足,连医疗役的陆夫人小组和后勤魔王组也加入了垦荒大队。
顺带一提,工作途中陆夫人和助手小绝偷偷把作为种子的瓜子啃了一小半。
被奶茶发现以后,两人美其名曰优胜劣汰,磕掉小个的瓜子是为了留下优良种子,成功将其忽悠。
铛铛也有想过奶茶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要种一片向日葵。
可是问奶茶吧,这人也不说,只是神神秘秘地跟他挤眼睛,说以后就知道了。
虽然种的时候大家伙都抱怨累,但看着土里渐渐发起一些绿色的小苗苗,一群早就被战火浇熄了感伤的男孩们,此时又唤回了一些文艺青年特有的情怀。
在战后休整的日子里,一个个的蹲在花苗旁边,什么也不做,就仔细地盯着看,好奇又珍重。
仿佛看自己未来的女儿。
可惜在女儿蓬勃生长的时候,她们的父亲们已经有许多又被永远留在了战场。
奶茶依旧凭借自己横冲直撞的气势和奇妙的奶之强运活了下来,还立下了赫赫战功。
那段时间里,奶茶负责正面进攻,他负责侧面掩护,一时间还成了队伍里著名的黄金搭档。
“主要是我的功劳,对吧……诶,你说话呀,铛铛。”
“行,奶茶又强又厉害。”
铛铛敷衍着说了一句,奶茶立刻喜笑颜开。
正逢这时候向日葵已经开花了,铛铛又一次问奶茶,究竟为什么会想要种向日葵。
奶茶忽然摆出正经的神情,问他:
“说起向日葵,你想到什么?”
铛铛不假思索:“太阳、阳光?”
奶茶没说话,叹息了一声,深沉地走开了。
铛铛顿时对奶茶刮目相看。
他本来以为这人是个粗神经,没想到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
向日葵象征着太阳,地里那成片的向日葵,或许正是一种对曙光的希冀与追寻。
傍晚回到营地的路上,铛铛转头看了一眼那如今已经开到最盛,最为饱满的向日葵,低垂的花盘忠实地对着遥远的、正在下沉的夕阳。
铛铛知道,等到明早拂晓之时,它又将再次高昂起头。
或许他们不会输,对吧。
可是真到了第二天,当他洗漱完毕出门的时候,发现那颗最早成熟的向日葵已经没了自己的头颅。
头呢,正被奶茶抱在怀里呢。
铛铛傻眼了。
奶茶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招呼他坐下,把向日葵往他面前一递。
“快来快来,赶紧的,多抓点,不然等屁癌他们来了就被抢光了。”
“不是……你怎么吃啦?”
铛铛大为震惊。
“什么怎么吃了,种它不就是为了吃吗?”
“你是想吃瓜子了才种的!?”
“不然呢。哎呀,我跟你说,以前我家那边就种了好多这个,每年夏天瓜子嗑都嗑不完。唉,这里呢,别说瓜子了,花生都没有,果然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快吃啊,你!”
铛铛思索了一会儿。
“那我那天问你向日葵是不是象征太阳,你叹什么气?”
“我叹气是因为你是我的战友啊,居然连我想吃瓜子了都猜不出来,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铛铛脸上的肌肉抽了下,憋出四个字:“傻逼奶茶。”
奶茶瞪圆了眼睛:“卧槽,不吃就滚滚滚,骂什么人啊你!”
铛铛犹豫再三,还是屈服在了瓜子的淫威之下,坐过去跟奶茶一块儿嗑了起来。
没办法,军营里没有零食,他也馋了。
奶茶瞥了他一眼,报复性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傻逼铛铛。”
那天上午屁癌和夫人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坐在门前偷吃的他们。
不出奶茶所料,一朵向日葵转眼间被几个人抢了个精光。
一边抢还一边笑骂他们没有战友意识,只顾自己享乐……
那天大家一起坐在台阶上嗑瓜子的时候,说了很没意义的废话,大抵是瓜子是炒过好吃还是生的好吃这一类。
还有许多,铛铛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知道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嗑瓜子的行列中来。
没抢到的就眼巴巴地盯着剩下的几株向日葵,一旦有那么一株成熟,转眼便不见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某些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四散的瓜子壳。
为此他们还被将军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们军心涣散,没个正经样。
然而后勤部的道长跟他们八卦,有次他去给将军送饭的时候,发现这人也在偷着嗑,看他来了还赶紧把壳往抽屉里塞呢。
众人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过往,铛铛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此时月亮已经移到了窗外,在浸着凉意的夜里,外面的蝉鸣也显得温柔了些许。
铛铛看着桌上的那朵向日葵,许是刚想起曾经和大伙嗑瓜子的缘故,他现在也有点馋了。
越看越像吃。
但是不行。
铛铛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留给那个家伙的,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偷吃了不留给他,铁定要不高兴。
铛铛尝试在脑海中临摹那人生气的样子。
大概是眼睛瞪着,头发乱翘,嘴里骂骂咧咧,还喜欢拿手指着自己?
铛铛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快要回忆不起奶茶的模样了。
也对,毕竟距离他战死港口,自己因眼伤退役,已经过去快要五年了。
他们驻扎的军队没能等到所有的向日葵都长大成熟,倒是先一步等来了敌人的奇袭。
那是唯一一次,明知道他们无力再战,他也没有选择做逃兵,固执地将一发又一发箭矢送到奶茶身边。
却徒劳地发现自己的掩护不过杯水车薪。
最终敌人的弓箭射进了自己的右眼,他倒下了,奶茶也没有能够再站起来。
月光照了进来,有些晃眼睛,但铛铛不爱关窗,索性就让它照着,他听说月光能为魂灵铺路……
蝉鸣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似乎万物都憩睡在月色里。
铛铛躺在床上,想着桌上的向日葵,想着记忆里一张张模糊的脸,想着地里的作物……最终长叹了一口气,以手盖住眼睛。
他在夜里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