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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狮象搏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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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要回家啊。”
缙云介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沉沉,带着夜晚的潮气,给眸中所有的景象都镀上一层清冷。
他朝夜空弹起两根修长的手指,于是微澜骤起,风猎衣袂。素白的大袖呼呼作响,迅速变长变宽,掩去他的手指,竟与身等长。紧接着是哗啦啦的金石相撞之音,两股铜币以汹涌之势,分别从两边袖口袭出,如两根铜色的巨蟒,直直地向张裳扑咬而去。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
羸弱渺小的纸皮张棠,徒劳地挣扎着,他眼中挣扎着无望的泪水,脉络中挣扎着乱窜的血水,肌肤上挣扎着冰冷的汗水,一如他来到人间的主题,挣扎着,活下去。
他细小的眼睛瞪如铜铃,软绵绵的双手朝前伸出,企图抵挡这波铜色狂浪。
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哗!哗!哗!
数以万计的铜币以压倒性的优势瞬间将张棠吞没,蚕食,挤压,很快就将他身边的小土屋也淹没了。
铜币仍在鱼贯而出。月色下,它们彼此相接,串光成线,无数的铜色光芒从缙云介的袖口中射出,绽放着两百年来各个朝代的光芒。
铜币的钱文,是各个朝代的注脚,也是恶魂诞生以来的注脚,他的每一场作乱,都伴随着各个时代人命的挣扎。而今他终在他的注脚中挣扎,一如学子的病母在悬梁绳索下挣扎的双脚,一如无知的幼童在金戈穿刺下挣扎的双手,一如无助的夫子在拳脚相加下挣扎的喘息。
无数朝代的亡魂在张棠的身体中齐齐痛哭、嘶喊,在这铜币之缚中发出悲恸的共鸣,接连不断地从张棠的血肉中抽离出来,围绕着他形成一团蠕动着的绵密黑雾。
张棠不再挣扎,他的血肉在铜币的挤压中垂头丧气,形不成形,模糊不清,唯一剩下的完整的嘴最终深深地叹了叹,呼出一口黑气。那口黑气飘飘,倏地一下与周身的黑雾融合在一起。
悉悉索索,一根修长的手指出现在铜币之围中,指骨与指骨的衔接干净利落,手指头上是莹润漂亮的指甲。指头正慢慢地靠近黑雾,勾了勾,便将这团极为不安分的黑色怪雾提了起来。
黑雾随着指头穿出让他窘迫的困境,正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那眼睛眨了眨,尖锐的眼头就像啄了他一下。
犹如夜空中浮现的遥岑,缙云介脱尘身姿挺拔而立,手提恶魂之气,面无表情地凝眸不语。四周的铜墙早已退去,成为踩在他脚下山丘般的铜钱堆。
恶魂此刻很想歪歪头,可惜他已经没有头了,他还是忍不住对着缙云介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挑衅道:“你吃我呗!你怎么吃啊?两百来年,吾周转于世间百态,寄生无数人壳,贪婪、嫉妒、愤怒、恐惧、罪恶,滋养吾的魂魄,吾的魂力得以壮大!吾一身皆恶,吾便是恶!”
恶魂一边叫嚷着,一边扩散膨胀,很快便成了一座黑色雾山:“你吃我呗!你吃我呗!这人间的丑,这人间的罪,看你怎么下口!”
缙云介由着恶魂嚣张,仍静静地保持着单指勾魂的姿势。半息之后,他默默地轻抬另一只手,弹起两根指头,朝虚空中点了点。
嘿哧嘿哧的驴哼声在他身后响起,歪耳朵驴慢吞吞地朝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驴蹄,缓缓地磨掉嘴中最后的野草沫,开始摇头。
五彩斑斓的璎珞就此掉了下来,驴头没有丝毫留念,仍在摇着。
风起,大风起。毛发丛生,黑驴的毛发丛生。驴头迅速变化,化为一簇黑色的毛发,紧接着是驴脖子,驴身,驴尾,驴蹄子,黑色油亮的毛发在它身上肆意生长蔓延,很快就没有驴的形状,反倒成了一串长长的茸密蓬松的兽毛。
黑色兽毛并未知足,还在迅速生长,它朝缙云介的腰下伸去,竟完美地和他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油光水亮的黑色兽毛顿时有了生命,盘旋在缙云介的肩头,随着夜风徐徐起伏,俨然是一尾漂亮的尾巴。
又是一阵大风,吹落了缙云介乌发上的木簪,如瀑黑发转瞬间倾泻四逸,惊扰了拓落一身的清凉月光。
缙云介凉薄的唇朝上勾了勾,朝面前已惊得说不出话的恶魂冷哼一声。
遥挂穹幕下的月亮斜照着他的身姿,在重重叠叠的铜币上如实地描摹填色着墨色的长影。那影越长越长,越长越大,散乱的发在他的影上疯狂攀爬缠绕,又似有着倔强生命力的藤蔓,迸发着无数张狂的分支。
月色继续拓落着他的影,描摹填色着他形体的变化,巨型的长毛兽影,雄壮的身姿,桀骜的气场,黑压压的一片影,笼罩天地间的一方。
此时此刻,响起恶魂战战兢兢的声音:“你原是,你原是——”
月色的拓本中,那兽影张开大嘴,伴随一声浑厚的低鸣,一口将魂吞了下去。
虚空。
恶魂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跌落,当他以为这种跌落永无止境的时候,却又出乎意料地悬停在半空。
在他下落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缙云介一直都不放过他?他将缙云介之前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地琢磨,却想不通透。
非道士?非除恶?只为回家?
回家啊?
吾的海啊!都失败了,吾被吞了,海呀,已是吾回不去的家园了……
恶魂没有泪,他只轻飘飘地悬浮虚无之间,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渐渐迟缓麻木,他很快就要消失了。
恶魂没有眼,只能用特殊的方式观察自己的葬身之处,周遭无色无形,非黑非白。不远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光亮在闪动。
他此刻不该有动作这种意识了,可他觉得自己还是“拉”了一下那颗光亮。不过少焉,光亮靠近变大,恶魂瞬间就有了“眼睛”。
他看见浩瀚无垠的蔚蓝大海,鱼儿成群巡游,海鸥恣意飞翔,有一尾金色的人鱼身影在浪中尽情穿梭,浪花打在她的身上,绽放着晶莹的水珠。
他看见无尽的夜空下,火弹在飞舞,连片的战船在燃烧,海面浮着厚厚的黑油,来自地狱的炼火放浪形骸。
目光所视很快来到海岸。乌金东起,蔚蓝的海水已变成黑色的浆糊。有村妇在哭,说鱼都死了怎么过活,却又顷刻间转为惊叫:“那是什么?”
很快妇人和她的丈夫拖着全身焦黑的人鱼躯体上了岸,他们说还有呼吸,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场景飞速地转到村口路边,有声音正向村妇询问着人鱼的踪迹,闲谈间有那么一句:“人鱼活肉可延年益寿,就是内脏皆为剧毒......”
那村妇眼睛瞬间瞪大。灵魂的悲悯终抵不过钱财的诱惑。
哗啦啦的铜币在响,每响一次,就意味着人鱼身添一刀凌迟。
恶魂在战栗,书扉在它的回忆中翻飞着,然后停留在那一页:
有渔夫寻得人鱼,状如人,为女子,已亡。分而食之,皆寿。
人类的纸笔总爱粉饰他们的恶行。人鱼被发现时,其实还活着,她是活生生地挨了一刀又一刀,割下的血肉被当作隐秘的珍宝,出售给了周边的人们。
他都记得,历历在目,因他就是那条人鱼,他怕这铜币之声,每响一次,就好似在身上割了一刀。
突然,又是村口那个声音响起:“我只要她的心脏。”
一大袋铜钱扔在村妇面前,她用着血淋淋的双手打开袋口,贪婪的笑容丝毫不做掩饰。她抬眼看来,点了点头。
村妇的眼瞪得很大,眼珠子里赫然映着这对“眼睛”的主人。
恶魂看得很清,眉间红痣,那是缙云介。
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臭道士的策划!可是,为什么啊?
“阿介,快来看看小小!”有柔柔的女子声音在唤他。
魂回头望去,有一靓丽身影的女子立于巨大的桃树边,怀拥襁褓,向他招着手。魂不知不觉地就被吸引过去了,接过襁褓,低头看去。
襁褓中是个漂亮的女婴,可是脸色乌青,已然没了呼吸。
襁褓被撩开。一把刀,插在女婴的心口。
魂抬起头,想看清女人的样子,漫天的桃花,挡住她的面庞。
手上忽然变得湿漉漉黏糊糊,魂再次低头,手中的婴孩已化为一团血水,正稀稀拉拉地向下滴落,在他脚下形成一大片血海。
魂却咯咯咯地笑起来了,他因欲望而亡,又因欲望而存,此刻,他寻到的竟是缙云介蛰伏心中的欲望。
福祸相倚兮,绝处可逢生。
虚空中,恶魂慢慢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