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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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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胡沐哪曾想得到他会问这个,又觉得季常在拿他开玩笑,何况这本来就是自己心病,说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便不想答。看季常头上有汗,便伸手帮他擦拭。
和季常的事,他总要好好想一想。
“先生,你尾巴这么悬着,腰不难受么?”他问。
“啊?”季常也正觉得不得劲,可听胡沐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不免有些脸红。
胡沐虽不完全懂季常的性子,但也明白确实是不舒服的意思,便帮他把龙尾扶到床上去放,却怎么也放不好,总得盘起来才行,那床只是寻常木床,被龙尾一占,显得十分的挤,更别扭了。季常被他摆弄得满脸通红,胡沐也很尴尬,本是好心,倒弄巧成拙了。觉得自己又犯傻了,只好把季常的尾巴再放了下来,又感到不对,只好拖了几张椅子,作为床的延伸,把龙尾摆在上面。
这下虽然季常舒服了点,但气氛又弄坏了,两人又安静下来。不过胡沐知道季常是不愿意让自己走的了,所以没动。
季常觉得自己年纪大些,只好咳了一声,说:“刚才多亏了你。我和你三叔,都仗着有几千年修为,倒吃了大亏。”
胡沐看看椅子都被季常的尾巴占了,但背了季常一路,累得慌,只好靠床正要座下,却听季常招呼:“坐床上来罢。”
他踌躇了一下,便坐了上去,才简短地说:“那是个蛊术。不能用蛮力。心想那是假的,便没事了。”
季常听了他的话,脸色就不好看了,胡沐知道他受蛊术时想起极不好的事,才会中魔如此之深,拉了他的手,说:“先生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想了。”
他的手虽常日晒雨淋,显得黑些,却十分修长漂亮,季常看得有些出神,问道:“你就什么也没有看到?”
胡沐低头道:“先生,我看那蛊术害人之处就在于,他会让你想起你害怕的东西,再添油加醋串起来,其时十分吓人,过后就好了。”
季常问:“那何以我们都怕成这样,你却能克制住?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有啊,当然有。”胡沐想起刚才幻影中所见,脸不禁沉了一沉,只是他低着头,季常没看到表情,“不过我常在山中大漠里玩耍,幻景见得多些,所以反应得快。加上没有你们活得长久,大概碰上的事,也没先生你们的那么压人。”
季常听了点头:“我和你三叔几百年前,经历了一场大仗,死了很多人。当时我中了毒,有些弟兄还是我亲手杀的,可惜过后,一点都不记得了。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唉,现在有时作起梦来,梦到中毒时的事,半真半假,真是十分可怕。我看你三叔,刚才大概也是想起那些事,所以都不堪重负了。只是他修为比我高些,故没我这么狼狈。”
他想了想,又看着自己的龙尾自嘲道:“你三叔到底是修成正果,得回天庭,该他的还是他的。我现在便什么也没有,一个叛臣,做了那么多坏事,虽然自己不记得,也不敢记得,却是真真做过。不但没脸再回天上去,在家也不大抬得起头来。我那和我作伴的弟弟也死得不明不白,我自打入天牢,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现在千年修为也没了,连个龙尾巴都收不回去,其实也是活该……其实这蛊中得也好,我从前总顾着醉生梦死,也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迈不过这个槛,只盼着醉过去能看见霖儿回来,他回来便什么都好了,他一定知道我怎么想的,他一定知道我有多恼恨,多后悔,多难受。我真傻,霖儿根本不会回来的,可我不是不愿意承认么?我每晚上都睡不着,怕一睡着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怕一个人清醒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个什么,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我以前在家,总怨人情冷漠,怨这个,怨那个,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最怨的,是我自己。这个蛊才叫厉害,我都逃到西域了,还是逃不开。”
季常一口气说完,到后面已经像是自言自语了。胡沐第一次听季常说那么多话,心里很感动,边听着,边玩着他的手,见他说着说着眼光暗淡下去,不再言语了,不知自己要怎么说才好,
只不由自主拿着季常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亲完了,回过头去看季常,才想起自己刚才是做了什么,不知道季常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心下有些忐忑。却见季常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却又两眼弯了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两人默默相望,又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季常也该一个人凝聚神力,好把龙尾给收回来。从他房里出来,胡沐只觉得季常对自己敞开心扉,比他以前亲吻和拥抱自己,别有一番欢喜,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觉得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头已偏西了,才想起该去看看三叔,也不知他恢复得怎么样。
敲了赵毓的门,赵毓很快便来应了,开门让他进去。赵毓本就极看重他,这回让他救了命,更是用力拍拍他肩:“此番三叔全靠了你!”
胡沐不好意思笑笑,四下看了,竟见房里的东西有些凌乱,桌椅也东倒西歪。赵毓也不避他,径自招呼他一起帮忙摆好桌椅,一边笑道:“刚才聚神力时,又想到以前的事。”
“哦?三叔也想到打仗的事?”
“嗯。”赵毓点点头,“三叔杀了很多人,有些都是从前旧部。过去总觉得是为了天庭,一有人中了魔毒,便不得不杀,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后悔。”
胡沐眨眨眼,等赵毓说下去。
赵毓拍拍手,又拿了块布擦被自己弄翻的桌椅:“林儿,你今年几岁?”
“十六。”
“十六啊,好年纪。”赵毓笑了笑,“你猜三叔多少岁数?”
“季先生看着二十来岁,三叔看着,比季先生小一些。”胡沐说,“不过,你们神仙的年纪,不是用眼睛看的。”
“对了,”赵毓满意地笑笑,“我比你季先生,还要多上几千岁。”他顿了顿,又说:“这人活得久了,做错的事就越多,犯的错也越大。你季先生总觉得他杀了多少好人,其实一将功成万骨枯,大败魔军那一仗后,你三叔我,”赵毓紧紧皱了眉头,“下了令屠城。当时派去的将领一个个退回来求情,但我知道,救一两个还行,那些中了魔毒的大批旧部,是完全失了心智,救也救不回来了……我刚才中了蛊术,眼前还是那些我以前带过的兵,许多我都认识,他们大批大批地被绑到刑场,身上还冒着紫光,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只会跟着魔兵杀人。我一个令牌扔出去,就一排脑袋掉下,然后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下。”
胡沐听得出神。同一件事,两个角度和说法,都是他闻所未闻。
赵毓又拍拍他的肩,说:“林儿,你很像三叔,什么都多看多学,学得快,悟得快。看到你,三叔便好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只是当年三叔更轻浮些,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得来,什么都担得起,永远不会犯错,其实……”赵毓叹了口气。
一天同两个上千岁的人谈心,胡沐再从赵毓房内出来,已经不知脑中想什么好了。看看院中,连太阳也看不见了,他一屁股坐下,对着满天红霞发呆,却听见脚步声传来,在自己身后站定。他回头看是狐狸,便容他在身旁坐下。
胡沐笑道:“你活了一两百年,不会也被那蛊勾得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罢?”
狐狸刚吃了饱饭,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愣了一下才摸摸肚皮答道:“想是想到了,不过天劫这种事,谁逃得掉?要倒霉也活该被劈死。我是来叫你一块去洗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