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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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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
林峰和林策出京无人来送,是林成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他清晨的时候就在城门口等了,没多一会儿,林峰骑着马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而在林峰的身后,是一辆马车。
马车当中坐着林策。他会骑马,但是林峰心疼,所以不让他骑。
“为镇北王送行。”林成站在城门前,中气十足,身后的官兵听言,立即打开城门。
林峰未动,而是让马车在前,身后的一队人马先行出城。他拉着马的缰绳,来到林成的面前,从马上一跃而下。
林成颔首而言:“镇北王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来送我,我很惊讶。”也许是林峰意识到他轻视了眼前这个他从未放在过眼里的人,名义上他的孩子,却也不是孩子,而是可以雄踞一方的英雄,“是陛下的旨意吗?”
“不是。”林成如实回答,“我是想来看看,这个从小被我称作父亲的男人,是否真的能够放下他的脸面。”
林峰的面容同那日在镇北王府所见苍老了许多,声音也透露出疲惫来:“如你所见,今日我心平气和地站在此处与你讲话,那便是已经放下了。”
他年岁渐长,经此一事,突然看透了很多。荣华、脸面,其实本就是身外之物。
“但愿如此,镇北王。”林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有些人究其一生追寻虚无缥缈的事情,有些人为国肝脑涂地、名垂青史,就看您怎么选了。”
林峰面色平静,内心翻涌。
出行前,林峰收到刘轩传来的圣旨。上面句句稀松平常,但合起来却要人性命。
林峰为了林策,他的孩子,终于自认理亏,也低下了他始终高傲着抬起的头,回禀陛下,讲自己甘愿镇守越江,永不回京。镇北王世代英明神武,到他这里什么也不剩。
林峰不做多言,正准备翻身上马,被林成侧身挡了一下。
“镇北王,你做过的事情,不要以为谁都不知道。在未来漫长的年岁里,还请您慢慢赎罪。当初你害得先帝惨死,以为自己天衣无缝。隔着杀父之仇,陛下饶您一命是为了新越。”
当年先帝刚有了集权的想法,就被林峰和王咏合谋暗杀,这件事旁的不知,他与刘轩确是将当中内情尽数掌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轩作为自幼长在先帝身旁的人,能忍到今日,已然算他大度。毕竟一国之君,总要顾念大局。
可林成不比刘轩思虑的多,换成他,不知道会找出多少莫须有的罪名,将眼前之人凌迟处死。
“幼时种种,自你踏出城门起,烟消云散。”
他不要永远活在不堪的记忆中。
今日的他,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生。继续困囿于此,只会让自己黯然神伤。
林峰没再说话,翻身上马,飞驰而去。城门缓缓关上,林成也长舒一口气。也许他会用很长的时间来劝慰自己忘记过去,不过好在终于迎来了黎明。
“我以为你不会来。”方青云的身影在林成的身后响起。林成同他讲过林峰的事情,他的经历。“但是你还是来了。”
林成转身:“都说人这一生,命由天定。我恨他,但是感激他。没有他,我就不会长成今日这般模样。”
也许在他阿娘逼着他练武、学琴的时候,他就会随意的放弃,不会咬着牙坚持下去。与君初识之时,也弹不出古琴的半分韵味来。
他将方青云拉得离自己近些,呼吸近在咫尺,二人四目相对。
周围收成的官兵很识趣地转到了一边,装聋作哑,假装自己看不见。
“你信命吗?”林成问。
方青云笑道:“我信,但也不信。”
“我信你。”
“但不信命。”
林成和方青云并肩而行,也往城外的方向去。新越的城门有两个,一个是通行马车所用,另一个则是专供行人。
京城的兵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将其称为护城军,沿着新越的护城河驻扎。林成今日上任,送了林峰,也该去军营。
从军营外到军营的大门有一段距离,寻常人最多走到外面,走不到军营的大门。林成也知道规矩,他停下,和方青云依依不舍的分别。
“好了,”方青云安慰他,“晚上回来,给你弄些你喜欢的吃食。”
林成委屈巴巴:“都怪陛下,非要我这么早上任,害得我都不能多陪你。因为他说我不上任就扣我俸禄……”
方青云:“……”原来如此。他就说没点儿本事是压不住林成的。
“陛下还说,如果我宁死不从,就把咱俩住的府邸收回去……”
方青云微笑着,将面对自己的林成转过去,抬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一脚把他踹进了军营外围的大门。
守着大门的士兵呛了口口水。
方青云挥舞双手和林成告别:“还请成兄以前途为重,什么府邸不府邸的,都不重要,主要是为了成兄着想。”
林成揉着屁股:“……”
远处跑来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身上还穿着操练时候的劲装。他来到林成的面前,行军中的礼节:“林将军,营中众人在等着您。”
林成回首望着方青云,悲从中来。
救命,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和他的青云分开。
方青云欣慰地冲他点头,脸上一副看着自家孩子出息了的表情,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还想温存一会儿的林成:“……”你无情、你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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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云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叫上了李自同和木辛,拐了个弯去了药馆。药馆的大夫认识方青云,他是老主顾了,时不时就会来这里抓药。
“公子,一切照旧吗?”
“照旧。”方青云习惯性地说,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多抓点吧这次。”
他在这家药馆里面常抓得药主要就是治疗手伤。
迫在眉睫的时候,他的手总是丝丝拉拉地痛,使不上力气,举起定骨吃不住劲儿。
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走出药馆的时候,木辛用于传讯的鸽子意外落在了方青云的肩膀上。他知晓方青云不喜触碰,当下一惊,准备立刻将鸽子从方青云的肩膀上拿下来。
那鸽子好像有感应一般,木辛一上手,它就从方青云的左肩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往右肩。
“殿下,是臣的罪过。”
方青云摇头:“不是,这个鸽子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他抬手,鸽子有灵性一般将拴着信的那只脚伸到了方青云的面前。方青云取下来,展开,脸色猛然一沉。
李自同和木辛暗叫不妙。
“殿下……”李自同开口想要询问,却被方青云打断。
“方青衣用我母族上下所有人的项上人头,威胁我,要我立即拿到城防图。”
方青云将传信撕毁,抬手一扔,纸片在空中纷纷起飞,旋转,然后纷纷落下,一地狼藉。
“来不及了。”方青云转身就回到药馆。步伐飞快,李自同和木辛跟在他的后面一溜小跑。
大夫见他去而复返,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事情吗?”
“请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暂时完全压制我手上的伤?”
“这……”大夫有些为难,“公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原本的伤就没将养好,期间又妄自发力,恢复起来更是要慢。若您强行压制,恐怕会遭受反噬。”
“更甚者,整个右手完全废掉都是极有可能的。”
方青云并不在乎是否自己的手会废掉:“那就是说有。”
大夫有些为难:“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
“来吧。”
劝说无果,大夫无奈地走入后堂,拿出一摞长短不一的银针来。方青云将自己的袖子撩其,露出缠着绷带的右手来。大夫将绷带拆开,里面的手腕露出。
过分白皙的皮肤让周围的青紫变得异常突出。若是和左手对比,就能明显的发现右手手腕处要比左手细上一圈。
长时间的规避使用,他的肌肉正在萎缩。
方青云手腕吃不上力,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大夫看到这样的手也是如此惋惜,倘若安安稳稳三五载,谈不上恢复如此,但至少也能恢复成从前的七八分。
可惜了。
“公子,我下针封住您手腕附近的穴位。”大夫捻起银针,针尖晃动,对着方青云的手腕,“这些穴位能够麻痹您的手腕,让您暂时感受不到的疼痛,并且能短暂地恢复肌肉的活力。让您……”
大夫惋惜地叹气:“恢复如初。”
李自同劝道:“殿下,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替您去,实在不行就还有木辛。”
木辛在一旁点头。
方青云拒绝道:“不行。去往那里不是儿戏。你轻功不好,木辛只有轻功好,我不能让你们去冒这个险。”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方青云对大夫道,“动手吧。”
方青云脸上丝毫的情绪都没有,就像解决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大夫见他意已决,只能下针。
他下针的位置是几大要命的穴位,银针入穴之时极痛。而说能够让方青云手腕恢复如初,是有一定道理。
习武之人之所以受伤后再难重返巅峰,一般来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心中的有难以逾越的门槛,另一个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
方青云就属于后者。面对疼痛时,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回避。如果一直处于疼痛,方青云就永远不可能发挥自己真实的武功实力。
切割疼痛,是一个好用的办法。
尽管大夫已经努力收着力道,但是方青云仍然疼到冷汗沿着脸颊流下,滴落在衣领中。即便如此,方青云的面色没有一丝失控,平静的,甚至是近乎安宁。
施针整整进行了三个时辰,直到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大夫浑身是汗,浑身酸痛。方青云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再湿,不知道来来回回了几遍。
大夫敬佩方青云,疼成这样,愣是一声没坑。就连施针的自己,都要扛不住了,却被他生生地扛下来。
他自己也疲惫了,眼睛和身体一样的沉重,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李自同扶着他,木辛在后面护着,走出了医馆。
木辛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停在医馆外面。方青云强打着精神上了马车,没立刻休息,反而用绷带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缠起来。
因为施针的缘故,明显的伤痕已经不在只有手腕的地方能看见,而是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肘。
方青云就是把这些地方缠起来,滴水不漏。
李自同不解:“殿下,您既然已经没事儿了,为何还要缠着绷带?”
方青云将绷带妥当系好,放下袖子,道:“我怕他看见。”
他,当然指得林成。
“这是直接回府的路吗?”方青云撩起马车窗户的帘子,向外看去。
李自同点头:“是的殿下。”
“拐个弯,”方青云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去买两壶仙问,带些吃食。林成喜欢的。”
“殿下!”李自同以为方青云疯了,“您现在不会去休息,还想着别人干什么!”
马车抵不上自家府中的那辆,有些颠簸,颠得方青云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道:“自同,林成不是别人。”
李自同对方青云的回答不甚理解,数月来心中堆积的疑惑和不满终于爆发:“殿下!您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原来您不是这样的!殿下您不是一直以自己为中心的吗?干什么现在一直在迁就别人!还是害死先帝的罪魁祸首的儿子!”
“李自同!”
“殿下您不爱听,但是我偏要说!以前您做事只有能不能成,可不可行一说。但是现在您完全变了,考虑的东西也更多了,不再像以前果断,反而因一个人畏首畏尾,甚至干脆放弃。”
“我是希望殿下变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更开心一点。可如今您为了他暴露、受伤,他不仅不知道心疼您,还要您拖着病体为他奔波。我是怕事情难成,最终害了殿下。”
“什么都不值得您拿一切去赌啊!”
李自同声声如泣,听得方青云头更疼了。
“自同,害死父亲的并不是林成。我不能将上一代人的恩怨强加给下一代人的身上,他是无辜的。”方青云捋顺了自己心中的气愤,耐心地给李自同解释,“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我强加到林成的身上,是对他的不公平,也是对我父皇的不公。”
一旦牵扯进了国与国的纷争,非身死,恐再难脱身。
“殿下,那您也不能拿自己开玩笑啊……”李自同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方青云无言。
他自己明显感觉到,心境不复从前了。生长在黑暗中的人,开始向往阳光,向往明天。他计划过所有的阴谋策略,都在被自己否决、放弃。
原因只为护一人周全。
“我不知道,但就是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是为他,就够了。”
可能,从遇见他的那天开始,有些事情就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了。
只是最初的他还没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殿下,您问过自己的心吗?”
方青云摇头。
“没问过。”
“但是我非常清楚,他已经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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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到仙问楼,四处都是酒香弥漫。方青云闭目养神,李自同和木辛一齐下去采办,回来时,方青云已经睡着。
李自同识趣地没进去打扰他的安眠,而是选择和木辛坐在外面。
对于方府来说,马车向着它缓缓驶来。对于站在方府门前的人来说,驶来的是他的一整个人间。
才一日不见,林成就浑身都不舒服。他站也想,坐也想,归心似箭。早早地回府,却发现方青云还未回来。
他待不住,索性就坐在门前等,直到看到马车的身影出现,他兴奋地站起,跑去迎接。
李自同远远地看到了等待的林成,轻声唤醒睡着得方青云:“殿下,咱们到了。”
短暂地睡了一觉,方青云周身的力气回来了点,身子也利索很多。他睁眼坐起,梳整自己的发髻,捋平自己的衣服。
马车在方府门前停下,李自同摆好杌凳,扶方青云下来。
“你回来了!”林成兴奋地拉着方青云的手。他自从知道方青云手伤以后,都已经很少碰他的右手,改换了左手。
不过在他的眼里那只手都一样。只要是方青云的,他都喜欢。
方青云笑着将两壶仙问拎到了林成的面前,醇厚的酒香霎时飘进林成的嗅觉范围:“喏,今天第一天上任,请你喝酒庆祝一下。这是你最喜欢的仙问。”
“京城可没有几家名门望族的公子在成兄的这个年岁,位及此处。成兄当真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林成不满方青云对着自己的称呼,故意生气,瘪嘴道:“那日在镇北王府,你不叫阿成叫得挺好的吗?我不管,既然是给我庆祝,我要听你叫我阿成。”
方青云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他也是情急,没想到被林成记到现在。他想拒绝这样羞人的称呼,面对林成期待的眼睛时,拒绝的话竟然全数不翼而飞,不知踪迹了。
“阿成。”
“希望阿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林成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昨夜天空上挂得月牙。
“我希望岁岁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