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站（短篇集）》和音

1、你想穿一次吗？

　　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荒诞而奇妙的梦。

　　“好冷……大冬天……该死的路西法该不会开了空调吧？真是变态！”

　　江蓠是被冻醒的。迷迷糊糊地，她只觉得有什么压在自己的身体上，被寒冷包围着，还有冰凉的液体滴到自己的脸上。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半晌，她一咬牙，鼓足劲站起来。

　　“哗啦——”

　　身体上的东西全滑落下来，与此同时，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向江蓠扑来。不对！她住的城市在亚热带啊，怎么可能会下雪？！放眼四顾，没错，确实在下雪，那些屋顶都铺上厚厚的一层雪了。

　　“完了！我肯定是穿越了！”

　　一刹那，江蓠面如死灰，感觉自己被打下十八层地狱。虽然曾说死也不穿越，但既来之，则安之，穿了也就罢了，糟糕的是她现在只穿着短裙长靴加毛衣，更糟糕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最糟糕的是她的穿越着陆地方竟然是垃圾收集点，而且身上挂满了废纸、果皮，墨黑的长发滴着喝剩的果汁！

　　“路西法，你去死吧！我今天只是迟到而已，工作都很认真啊，你凭什么让我穿越？！我明明很认——真——工……”江蓠悲愤地大叫，但都后面声音越来越弱。她发现路人都围拢过来并用看怪物的眼光来注视她。

　　如果你以为此刻是江蓠倒霉的开端就大错特错了。要说她的倒霉史，至少要追溯到今年初秋，那时候的一失足，才造就了此刻的千古恨。

　　初秋，江蓠从大学回到市区，在商业街的车站下车。一下车，就有人递给她一张招聘传单。

　　“你想穿一次吗？”

　　硕大的黑体字标题映入眼帘，江蓠强忍住自心底涌出来的某种冲动，继续看下去。结果，她的身体颤抖了，最后，她终于爆发出令路人侧目的狂笑了。

　　“本事务所以穿越为主要业务，兼营咖啡馆。穿越事务所全心全意为你办理各种穿越业务：穿回古代？行！穿到未来？行！穿进异世界？行！穿去其他星球？行……穿越方式多种多样，只有想不到，没有穿不到。无论是马桶穿、跳井穿、撞车穿，还是灵魂穿、实体穿、变性穿都没问题……只要你愿意，喝水吃饭走路也能穿！注释：员工穿越有八折优惠。”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这份兼职我做定了！”江蓠右手用力一握，传单随即皱成一条。

　　“你叫江蓠啊，江蓠不就是龙须菜么？”

　　“您能不能将其说为古代的一种香草？”

　　江蓠果真去了面试，并顺利通过。面试官是名为路西法•贝尔的金发外国男，也就是她以后的老版，从此她发现老板人如其名——堕落天使，性格堪称恶劣，时尚点的形容就是腹黑。从此，她发现这是货真价实的“穿越事务所”，而世界上真的存在穿越这东西，并且穿越可以机器操纵。从此，她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但合同已签，离开不能。

　　当然，她绝对不是因为用员工优惠价穿越而导致着陆点在垃圾收集区的。

　　“江蓠，你又迟到了！”

　　商业街转角处，树木丛花掩映中，一座欧式小楼里，传出一声女高音。今天早上，江蓠第N+1次迟到，被主管辛夷训斥一番。

　　“又不是我想干的，我只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罢了……”那时候江蓠自言自语着，丧气地坐到沙发上。

　　“你刚才说上了什么来着？”

　　一把低沉浑厚的男音忽然飘进江蓠的耳里，江蓠浑身一颤，触电般地离开沙发。然而，她还没站稳就不得不坐回去，因为男子已经绕到她面前，两手组成牢笼将她困在沙发上。男子那双清澈的蓝眼甚至俊脸都透露着无害的笑容，而江蓠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梁升起。没错，那人就是她老板。

　　“你想穿一次吗？”

　　“不……不用了……真的。我……我要开始工作了！”江蓠极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不过语气已经出卖了她。生活得好好，干吗要穿越啊？！更重要的是穿越往往伴随着危险，死都不要穿越！她暗暗发第N+2次誓。

　　可是，她还是穿越了。为什么？源于一位顾客的喷嚏。

　　“我嘛，我要穿到一个有吸血鬼的异世界，最好是欧洲风格的世界……对对对，就像是某某漫画里的！千万不要用痛苦方式，简单点舒服点就好。记住，一定要实体穿！实体穿知道吗？我这么漂亮，不实体穿太浪费了……啊啊，我要帅哥都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听完要求，江蓠机械地微笑，然后机械地操作机器，再然后——震耳欲聋的喷嚏声响起。那喷嚏顺带将工作与睡觉同时进行的江蓠从白日梦中猛烈拖出，她左手一抖，五指虽然最后都在键盘上着陆，但偏离了预定轨道，她右手一颤，虽然还是握住了操纵杆，却是猛力将其拉下。一小时后，她在喝水的时候呛到了，之后就成了此时此刻的场面。

　　面对围观者的目光，江蓠尴尬地干笑两声，并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半晌，她蓦然发现众人的目光固定在自己身后。于是她转身，但见一金发男慢腾腾地从垃圾堆中爬起来，惺忪的睡眼转了转，最后看着她。

　　“路西法！”江蓠一见，如遇救星，飞扑而上，紧抱救命稻草。

　　金发男全身僵直，一面茫然。江蓠发现不对劲，若是路西法绝对不会是这种反应啊。她放开面前的男子，后退一步，重新打量此人。的确是路西法的脸，可是脸还略带稚气。比起大江蓠五年的路西法，眼前的人年纪似乎跟她不相上下。

　　“咿——那两个人居然睡在一起，该不会在垃圾推里……好恶心哦……”此时，众人议论纷纷。

　　“我比窦娥还冤啊！”江蓠哭丧着脸，明知是特大误会，却又百口莫辩。

　　“喂，你还想站在这里丢人啊？快跑啊！”男生一把拉起江蓠，挤开人群，向着另一条街而去，“哦，对了，我应该叫米加勒。”

　　“江蓠。”江蓠嘴里随意答着，心里纳闷道异世界的人是不是也有起奇怪名字的恶趣味。

　　“你叫江蓠啊，江蓠不就是龙须菜么？”

　　“你能不能将其说为古代的一种香草？”

　　后来江蓠才知道，米加勒在垃圾收集点是因为他跟一个人约好了在那里等，等了许久，结果睡着了。说起来，这种等人地点还真够变态的。当然，江蓠没有把想法说出来。她同时了解到，这个世界是存在魔法的异世界。她也将自己的倒霉史和盘托出，而米加勒竟然很顺当地收留她。

　　哪会有天上掉下的馅饼啊？难道这是经典穿越故事？也罢也罢，她一想到接下来将会是有趣的荒诞穿越故事，一丝兴奋就油然而生。其他的事还是观察过后再思考吧。

　　米加勒家的房子是普通的欧式小楼，墙壁班驳，藤蔓附攀。江蓠到的时候，正见一中年男子站在台阶下与一女孩作别。抬头，可见阳台处，中年妇人正注视门口的男子与女孩，但看不清楚表情。

　　“男的是我父亲，女孩是我妹妹，阳台上的是母亲。”米加勒轻描淡写地向江蓠介绍，脸上的微笑不曾褪去，蓝瞳却添几分忧郁。

　　“看来会魔法还是要去工作嘛。”

　　“不，父亲是来探望妹妹和我的，现在正要离开。”

　　“咦？！”江蓠随即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一脸抱歉。

　　“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米加勒摆摆手。

　　父亲和妹妹发现他们。父亲走到江蓠面前，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转头对米加勒说：“你的朋友吗？长得满可爱的。”

　　妹妹和母亲的目光一直在江蓠身上停留。

　　“嗯——应该算是吧……”米加勒尴尬地笑了笑。

　　“欢迎。”米加勒的父亲手中出现一束鲜花，然后将花递给江蓠。

　　按照经典穿越小说的逻辑，这个“朋友”的意思该不会就是……江蓠不敢再想下去，否则自己肯定会崩溃。

　　总之，她总算是安顿下来了。

　　孟冬仲冬，日月如梭。

　　这段时间里，江蓠生活得不错。米加勒的父亲会定时来看米加勒和他妹妹，跟江蓠也相谈甚欢。很久没有那么悠哉游哉了，比起忙忙碌碌地在大学里上课、跑社团、当干事、做义工，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天都宛如度假。

　　午后庸懒的阳光在大街小巷中驻留，积雪尽扫的石板路印上斑驳的光迹。屋顶、树梢还覆盖着雪，阳光之下，反着耀目的白光。

　　“天气似乎不错。”

　　江蓠眯起眼，仰望苍穹，嘴角钩起优美的弧度，大纸袋载着面包安稳地躺在臂弯里。

　　偶尔注视穹苍，她也不禁会想，这一片天空是否也与自己的世界相连？

　　路的尽头就是她现在落脚的地方，也就是米加勒的家了。平时这个时候，从窗里会飘出淡淡的红茶香气。然而今天并没有茶香，刚要推门的她只听见茶杯落地的脆响以及重物翻倒的闷声。

　　“发生什么了？！”江蓠微微吃一惊，急忙推门。

　　一开门，江蓠就面露惊愕之色，全身顿时僵直。她那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两名女子，两名扭打在一起的女子。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父亲才会离开的……”妹妹尖叫着，声音已有些沙哑。

　　“其实……其实是你想要勾引他吧！”母亲的巴掌重重落在妹妹脸上，但颈反被妹妹掐住。

　　这是什么跟什么？江蓠脑中一片混乱，平时她们俩虽然说话不多但关系也不是剑拔弩张的那种啊。而且，她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因为米加勒的父亲？

　　“你们别这样啦！有话好好说……”半晌，她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冲到两人中间，竭力想将两人分离。

　　两人死死盯着江蓠，眼里溢出莫名的怒火。几乎同时，她们向江蓠扑去，母亲掐住她的脖子，妹妹揪住她的长发。

　　“你其实很开心吧！一定是吧！我们打起来……你就渔翁得利……”母亲眼露凶光。

　　窒息的感觉瞬间袭来，江蓠睁大眼睛，眼里充满恐惧、诧异。对了，她想起来了，当初米加勒的父亲称赞自己可爱、送花给自己以及后来跟自己交谈时，她们两人一直注视着自己，她们眼里隐藏着的是嫉妒……

　　“不是吧……穿越故事才渐入佳境……我就要领便当？不要……”

　　纵使挣扎，但徒劳。

　　模糊的视野里升腾起晃动的火苗并迅速蔓延全屋，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被热浪包围着，浓烟冲进鼻子，这对快窒息的她无疑雪上加霜。不消一会，便不醒人事。

　　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一定会醒过来的。

　　江蓠站在一个院子前，茫然地看着前方，脚步迟迟没有迈出去。米加勒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前进。她回头，欲言又止。米加勒仅仅是微笑。

　　“你是属于那个世界的。这几月已经把时空调整好了，走吧，院子的另一边有人等你，而我不能见他。”

　　穿过院子，出现在江蓠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芒草丛。风从身后拂过，一层层金色的浪涌向天边，仿佛连苍穹都会被染成金色。她呆住，但不是因为那瑰丽的景致，而是因为不远处的人。半短不长的金色发丝轻扬着，刘海下是一张江蓠再熟悉不过的脸。然而，她不敢喊出那个名字。
　　那人向她伸出手，脸上的仍然是无害的笑容。

　　“路……路西法吗？”江蓠犹豫地吐出那个名字。

　　“除了我还有谁能来接你？”

　　苦涩的笑容在江蓠白皙的脸上化开，她朝着路西法走去。当她的手快要触到路西法的手之时，她迟疑住了。

　　“抓紧了，中途放手的话你会穿越到其他时空的。那边是你失踪后的一天，这样设定就不会天下大乱。”路西法一把拉住她的手，转身，迈步。

　　温暖传入手心，逐渐驱逐心中的寒冷。江蓠注视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不是恶魔。

　　“没想到穿越也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色啊，那干吗将主角设定为昏迷呢？”

　　“才不是，芒草是用魔法变出来的。”

　　江蓠一愣，回头，注视着自己来的地方，目光穿过芒草原，直达院落的彼端。她仿佛可以看见米加勒坐在废墟顶端凝视残阳的身影，跟那天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魔法会因为人心灵的变化而展现不同力量。母亲和妹妹的魔力失控，所以起火了。”

　　“是因为我吗？”

　　“父亲是因为承受不了她们的压力才离开的。她们很爱父亲，但母亲和妹妹互相想取代对方的想法是畸形的。”

　　“不，我是说火灾的事。”

　　“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她们……怎样了？”

　　“妹妹将母亲推入火海，母亲死抱着妹妹不放……我……无法把她们拉出来……我应该……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江蓠的所有梦都醒了，米加勒还在噩梦中。回望那片他为自己变出来的芒草原，他似乎也在往前走，脸上挂着和当日一样的愧疚、悲伤和泪痕。然而，他刚才还在对自己微笑……

　　江蓠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头了。那样哀伤的表情，她不想再看见。

　　穿越，一点也不好玩。

　　暮春时节，云雨初霁。大树伫立在商业街两旁，叶子嫩绿嫩绿的。

　　江蓠坐在供游客休息的道边石凳上，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服装店门前进进出出的人。那里，曾经是穿越事物所的所在。今天，她身边留下的只有一本打开着的事务所目录，上面印着每个世界的资料。

　　回来后，她马上就辞职。意外地，路西法答应了。昨天再一次来到这里，事务所已被服装店代替。她还遇上了辛夷，知道了一些不知道更好的事。

　　“事务所……为什么会……”

　　“因为你倒穿回来，扰乱了时空，路西法恐怕呆不下去了。”

　　“啊？”

　　“当日路西法得知你操作失误后，强行改变穿越的轨迹，让你穿到了他的故乡，一个平行世界。时间上有偏差，你见到的是几年前的异世界。据说，路西法还让几年前的自己帮忙照顾你……我是研究时间的学者，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他，于是借他的力量来继续我的研究。结论是穿越并不是一件好事。穿越后，总会发生悲剧。总之，一切跟穿越者的初衷相背离……”

　　“那么，路西法干吗还要来到我们的世界啊？”

　　“他说要见一个人。为此，他却不得不逃避附加的灾厄……”

　　如今，江蓠知道米加勒那天要等的是谁了——那就是她自己。果然，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起一个奇怪名字的。

　　因为遇见路西法，才会认识米加勒。因为认识米加勒，才有今天的路西法。时间原来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

　　江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转身，离去。

　　这一定是一个梦，所以在她心中会留下朦胧的痕迹。于是多少年过去，她或许也会有些思念那个出现在梦中的人。于是当她偶尔抬头仰望天空，她会想，这片穹苍是否会与那个人所在的世界相连。无论如何，痕迹已经抹不去了。

　　出租车停在服装店门前，下来的是俊朗的男子，金发蓝瞳。只见他向着与江蓠相反的方向而去……

　　风掠过，留在石凳上的目录翻了几页。那一页，是关于动漫世界的。印在上面的话有些刺眼——“梦，总有一天会醒。而不会醒的梦，总有一天会变得悲伤。”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有勇气宁愿经历悲伤、挫折，也不愿从梦中醒来。

　　江蓠是吗？路西法是吗？你是吗？

　　那么，要不要穿一次看看呢？

　　（全文终/2009.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