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卜日十

1、树

　　那天，下了一场绿色的雨，于是所有人都变了。

　　最明显的就是，部分“人类”可以靠光合作用生存，没有了以前最主要也最迫切的食物需求。

　　“妈，你绿了。”
　　李云卓指着她妈，一脸震惊。

　　“啪!”
　　赵小琴一把拍在她脑门上，“绿什么绿你爸可老实了!”

　　“不是!”李云卓急得脑门冒汗，“你长叶子和根了!”

　　对面的中年妇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头上的头发变成了绿萝藤叶垂下，脚下长出密密麻麻的细嫩白根。

　　李云卓忙跑去照了照镜子，呼了口气。
　　还好，自己没变。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妈妈渐渐僵硬，慢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李云卓把她扛起来，摆在阳台上，被阳光直晒着。
　　再扭头一看，自己爹也变成树了。

　　这下可好，夫妻俩排排站晒太阳。

　　李云卓忧心忡忡给自己做了点饭吃，等到晚上收看新闻联播。
　　“昨日绿雨过后，全球一半人口长出枝叶根茎，失去行动能力，科学家将之命名为——树人。请保持人类形体的公民不要惊慌，把自己的家人摆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多喂水。国家科学研究院生物专家已连夜开展研究，一定会尽快帮助大家恢复……”

　　第二天上午，李云卓哼哧哼哧把爹妈搬到小区绿化带，发现那里已经种满了别人的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

　　算了，跟别人种在一起也不放心。
　　李云卓又把爸妈搬了回去。
　　你俩就当盆栽吧，我去买点营养肥。

　　李云卓把老两口照顾得挺好的，他俩枝繁叶茂越来越不像人。
　　新闻联播里做的尽快治愈的保证仿佛从未出现过，生物学专家的研究也迟迟没有进展。

　　小区里好多树人自从被栽进绿化带，就再也没人照看过，有的还挺立着，有的体弱，已经枝叶枯黄了。

　　变成树人的亲人们似乎已经被忘却，就像离世之人永远不会影响还活着的生活。
　　人们寻找到了新的情感寄托，甚至有些财产都得以重新划分。

　　首富榜前十换了足足四个。

　　李云卓除了爸妈没有其他亲人，还是个母胎单身，即便爹妈现在已经连眼珠都不转了，看上去就是两颗人高的树，她也还是每天兢兢业业浇水，堆肥，跟他们说话。

　　她苦中作乐，觉得还挺有意思。这种植物人比那种植物人好照顾多了!

　　“小李啊，怎么又来买化肥还养着你爸妈呢？”化肥厂保安嘻嘻笑着，上前拍了拍她肩膀，“现在全国都少见你这么个死心眼了，毕业了工作都不找，回来照顾两棵树。还没对象吧我侄子，也是211毕业，一表人才，你想见见吗？”

　　李云卓尴尬地应付过去，买了化肥匆匆回家。
　　家里那俩已经让她拿肥催到两米高，天花板都要捅破了。

　　回家拿钥匙开了门，李云卓拖着化肥袋子往阳台上走，还没走过去，突然愣住了。

　　她之前把自家浴缸改成花盆，又买了一个浴缸回来也改成花盆，把两棵树养得好好的。
　　但是现在地上躺着四片木头，树不见了踪影。
　　木头里面还有人形，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外面的绿化带，里面也躺着一块块木头，还有已经枯死的树人。

　　李云卓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每个房间都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床垫都翻起来看，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化肥撒了一地。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晚上，新闻联播终于时隔半年再次提到了树人。

　　女主播喜气洋洋，语气里按捺不住的雀跃:
　　“今日，全球各地的树人突然从中间裂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个新型人类。他们绿皮肤绿头发绿眼睛，身材高大，智商奇高，可以通过光合作用维持生命……但是经过可靠测验，他们丧失了情感，只剩下理智……”
　　李云卓想到家里两个空盆，吧嗒一下关了电视。

　　几年后，地球换了一副模样。
　　原先的钢铁丛林更加高大，但绿化也进一步扩大。混凝土和枝条缠在一起，何处都是郁郁葱葱。

　　李云卓仰头看着眼前这座足有几百米高的大厦，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树人刚刚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人类迎来了新的发展。
　　但是他们忘了，树人没有感情，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只是另一个有智慧的物种，是可以拿来奴役的奴隶。

　　树人发起一场暴动，在一夜之间接管了地球控制权。

　　李云卓读过的书成了废纸。对于智商奇高的树人来说，人类辛辛苦苦好多年学的那点知识，他们几天就能掌握。

　　人类沦为了低级劳动力，李云卓原本身娇体弱，在当了几年搬砖工以后，也粗糙强壮了许多。

　　大厦建成了，这是树人的一处聚居地。
　　楼里的台阶甚至是断层的，在几百米高空，树人轻轻一跃即可跳过，但是人类不能。
　　大厦外光洁亮丽，但李云卓觉得，整栋大厦都透露着一行字:
　　人类与狗不得入内。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李云卓”
　　这个声音很熟悉，她曾听了二十年。

　　李云卓身体颤抖，红着眼眶转过身来。

　　眼前身高接近两米的女人，虽然变化很大，但眉眼都与李云卓透露着几分相似。

　　“妈妈……”李云卓控制不住落下泪来，想上前去抱抱她，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和粗糙的手掌，又有些不敢。

　　她其实经常看见自己的母亲。

　　因为李云卓照顾的好，父母在半年时间里成长为树人里的翘楚，他们吸收了充足的肥和水，身材更为高大，智商也更为高超，各自成为擅长领域的领军人物。
　　她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他们。

　　但是树人已经失去了感情，李云卓没敢去找。再说她已经成年了，就当是离开家在外面闯荡。

　　此时赵小琴拦住她，她有点不敢置信。

　　“谢谢你曾经精心照顾过我，”那道声音十分理智，可见她拦下李云卓跟以前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有什么需求，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这栋楼的顶层。”

　　李云卓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谢谢你，我没有需求。”

　　于是赵小琴点点头，两人分道扬镳。

　　但是李云卓在另一个工地搬砖的时候，邂逅了一个男生。

　　那男生就是之前化肥厂保安的侄子。

　　两个人聊得很投机，渐渐产生了感情。
　　李云卓觉得生活也没那么苦了。

　　但是男生得了病，他的病前无古人，很有研究价值，于是被树人带走。

　　李云卓又一次站在了那栋大厦前。

　　她在外面等了一整天，没看见赵小琴，心里着了急。

　　拿工地上的绳子和钢筋做了个铁爪，她趁着夜色潜入了大厦。

　　楼梯之间的断层越来越高，她晃晃悠悠爬上去，往下已经看不见地面，只剩下云。

　　下一层就是顶层，但是中间的断层已经超过了三米。
　　她晃晃悠悠往上爬，离顶层还有一步路的时候，绳子不堪重负，断了。

　　李云卓闭上了眼。

　　但她手腕被抓住，睁开眼一看，是赵小琴。

　　两人坐进房间里的沙发上，李云卓有点局促不安。
　　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她从来没见过。
　　以前的住所早已被推平建了其他，现在他们人类都是挤在小窝棚里，换一个工地搭一次窝棚。

　　“有什么事吗？”赵小琴手指敲着沙发面，不带感情地问她。

　　李云卓磕磕绊绊说了自己的来意，赵小琴皱起眉。

　　“我负责的是建筑这一块，生物那边是李海龙负责的，也就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
　　赵小琴示意李云卓喝水。

　　“但是这个事情我也有所耳闻，那名人类男性的病很有研究价值，昨天被带回去的路上他挣扎幅度太大，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现在应该已经被解剖完毕。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给你一套房子，并且免除你的劳役。以后你就不必和其他人类一样工作了。”

　　“这是我认为对你来说最有利的报答。”

　　李云卓明白，树人理智分析出的结论对她来说确实是最有利的，但不是她想要的。

　　她捏着钥匙和派遣书，缓缓走出房门。

　　“需要我送你下去吗？”赵小琴出声询问。

　　李云卓摇摇头，笑了。
　　“我自己可以。”

　　“可是你的绳子都断了……”
　　赵小琴声音突然消失。

　　面前的李云卓不见了踪影。
　　三米的断层足够她解放自己。
　　她跳了下去。

　　“人类的感情，只会让他们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赵小琴摇摇头，回了房间。

　　落地之前，李云卓想，早知道那么多钱就不拿来买化肥了，多买点吃的，还能多享受半年。

　　夜里十分寂静，一声重物落地声惊亮了大厦上好多盏灯。

　　“砰——”

　　“下面的人类，快去打扫一下，真恶心!”

　　大厦后面的树丛里走出一队面无表情的人类，拿着锹、桶和拖布。

　　半个小时以后，地面又恢复了光洁。
　　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