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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猪油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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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元年殿试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年轻的天子。他在一群太监们的簇拥下迈着稳健的步伐登上宝座,原本还闹哄哄的金殿里一下子就变得鸦雀无声。
按理说,我们这些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精英都应该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可就在天子的目光朝我们这边洒过来的时候,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听见有人在旁边愤愤地骂了句,“唉,真他妈的好看!”
我欣赏这个人。他很诚实,也很勇敢。
我们读书人大多来自乡下,每当晚上蜷在破败的草屋里悬梁刺股凿壁借光时,北京紫禁城金殿里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就是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这是我们读书人特有的执念,与皇帝的老幼美丑无关。
于是当我像他们一样仰起头来瞻观天子圣容的时候,突然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端居耻圣明啊端居耻圣明!!!我为什么不早点出道!!!
来之前就听坊间流传新天子多么多么圣明多么多么聪颖,我在心底老大不相信。呔!十七岁的娃娃,再圣明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可今日金殿上一见,我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相信了。但见天子浓眉大眼,薄唇微抿,披着一身的金龙,端的是清秀美貌,神仙下凡!那个谁谁谁的诗句我算今儿才得了要领: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啊!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么的粗鄙没有见识,站在这能晃出人影儿的金砖上只恨不得能遁地而逃。正在茫然不知所措时,只听天子悠然开了口。
“各位贤卿的答卷朕昨晚已一一阅过,其中一篇文采飞扬,思辨敏捷,朕委实不能去怀。”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巴巴地望着,只听天子叹道,“就是那一篇《君子如祉》,不知出自谁人手笔?”
啊哟哟啊哟哟!我在心底狂笑,中奖了中奖了,皇帝说的是我啊就是我!
于是我一个踉跄跌了出来,“陛下,是我!”
天子看着我,我也看着天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诡异地笑了。
“爱卿仪表堂堂举止不凡,朕心甚慰啊。”
也就是说,我的长相让他感到欣慰。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子继续和我唠家常,他问,“朕还不知道爱卿姓甚名谁呢。”
这时我看见一个长得像金丝猴的太监哈着腰给天子奉茶,天子似乎也有些渴了,接过茶盏啜了一口。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陛下,小臣舔为国姓,单名一个尤字,朱尤。”
果然,天子噗地一口喷了出来。
金丝猴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他脚边一个劲地磕头。我厚着脸皮继续昂着头,分明看见天子脸上有两个大字:失态。
“猪……呃……朱由?”
“小臣在!”我立马响亮地应道。
天子有些尴尬,“你难道不知,此二字是名讳?”
“不然。”我嬉皮笑脸道,“臣之‘尤’乃突出优异之‘尤’,非陛下之‘由’也。”
天子撇撇嘴,“巧言令色。那你倒说说,朕之‘由’又是何‘由’?”
“陛下之‘由’应是天家族谱之由,可陛下若是问起。。。”我挠挠头,“也可解作万物源始之‘由’,天地归属之‘由’,阴阳渐进之‘由’。”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贼兮兮地扬着脸冲他笑。皇帝陛下啊我可是把您比天喻地当作神明一样敬仰,您就挥一挥衣袖赐我一缕太阳的光芒把!
赴京之前娘亲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啊,见到皇帝不要紧张,娘也不贪心,你向他讨个三品官就够了,眼瞅着就是梅雨时节了,咱家这兜不住水的屋顶该补几片瓦了。”我一脸严肃地,郑重地向娘亲承诺道,“阿母您放心,儿领了工钱一定还把这几面兜不住风的墙也重刷一遍。”娘含着热泪夸我孝顺,于是我背负着娘亲殷切的期望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京师奔了来。
我正胡思乱想着,天子好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赐进士出身,二甲。”
第一个蹦进我脑子的几个大字是:翰林院侍读,从五品。我像野兽一样发出惨烈的哀号。
天子微微蹙了蹙眉毛,立刻有人从队伍里跳将出来,“陛下,朱尤御前失仪,当论罚!”
天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朗声道,“同进士出身,三甲。”
太常寺,七品。我张着嘴,欲哭无泪。
“朱大人拒不谢恩,是仍有不满么?”那只老乌鸦继续聒噪,“陛下,臣以为……”
天子挥挥手,他立刻闭了嘴。
“这样吧。”天子略一思忖,“只有先将爱卿归入教坊司,待朝廷有了空缺之职,再另行擢升。”
教坊司奉銮,正九品。
我今天绝对绝对是被雷劈中了。
不过这回我学乖了。我迅速调动面部所有肌肉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朝天子跪拜道。
“小臣叩谢陛下天恩。”
谁都听得出我的咬牙切齿。教坊司,这辈子算完了。
天子在上面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爱卿啊,朕认为,你名中之‘尤’实难当优异突出之解。”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倒该解作‘圆滑,不诚恳’!”
这句话可就严重了。我连忙又磕了几个大响头,装孙子道,“陛下,我错了……”
天子继续语重心长道,“今日是我崇祯朝的第一次殿试,朕昨夜看了你的试卷还觉得你是个人才,不想今日召对京师竟是如此须溜拍马,专事逢迎的油滑之徒,这‘猪油’二字,倒做了实处!”
唉唉唉,皇帝陛下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骂我就骂我,别拿我的名字做文章呀!这名字可是我日后在江湖行走的唯一代号凭证,取之于父受之于母那是万万亵渎不得啊亵渎不得!
天子痛心疾首道,“朕授你九品之职是念你还有些真才实学,望你在底层好好历练一番,日后若有作为,朕将不吝封赏。”
我苦着脸一副痛改前非的小媳妇儿像,“陛下教诲,小臣铭刻。”
天子这才笑了,他冲我摆摆手,示意我站过。殿试时间很长,最后我实在撑不住,眼看着就要睡过去,终于听见太监的公鸭桑,“试——毕——!”
大家赶忙跪下三呼万岁,天子从容离去。
出了殿,我跑上前拽住了老乌鸦的袖子,诚恳道,“大人!”
他被我吓了一跳,跳开几步,满脸戒备,“干嘛!”
“大人,我实在是没有经验今日才在殿上触犯了龙颜,这为官的规矩,还望您能指点一二啊!”
“嘁。”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准备甩袖走人。
“哎大人我懂,小生家里略有薄财,只是不知尊座,无处投递啊。”
他瞥了我一眼,左右望了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留下三个字,“钱谦益。”
原来是东林党。我嗤之以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一声,“流~~~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