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牙追踪》乱雨敲春

127、落日

　　“事情经过我都听说了，影青，你是一名公美，怎么可以和人民群众发生那么大的冲突，你当时在现场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大家如此愤怒？”

　　“不说话？沉默应对？我告诉你，现场有人受伤了！网上全是负面舆论，骂声一片！你觉得你不开口不作为就能逃避问题逃避责任了吗？”

　　“我在问你话，回答！”

　　“何副，接下来由我来问他，您先去忙吧。”

　　“熊指挥官，您要执意偏袒吗？他是美食家！他伤害了人类！”

　　熊小滚沉静地望向市局治安管理中心的何副主任：“说起来，是我向美委申请要求GS春日分所公美协同作战，风铎淞起之所以牺牲也是我导致的，我伤害了美食家，请国家处罚我吧。”

　　何副主任没想到熊小滚是这态度，痛心疾首，怒其不争。

　　这次事件影响太大，公安不仅丢失牺牲公美的遗体，还成功让恐怖分子把两具遗体悬挂在人民广场中央残忍示众。

　　双紫星救援失败，人类输了，还是惨败——这宗事实一遍遍一遍遍地鞭打着众民的心脏。

　　全网口诛笔伐，虽然发酵得厉害，但有一部分言论是在谴责公安。

　　那挂的是两具尸体吗？

　　那是公安的颜面。

　　何副主任脸色红得难看，冲公冶吼道：“我们的脸被你们丢尽了！”

　　文件掷向公冶的脸，划出血口子，公冶闻到血味，终于有了反应，抬眼轻轻盯着人：“那不是公安的脸面。”

　　何副主任喘息：“你说什么？”

　　公冶眸光淡漠：“那是为人类牺牲的人。”

　　“是人。”

　　“生命。”

　　何副主任和他深不见底的瞳仁对视一两秒就猝然胆寒，不想再多说，烦躁地挥手：“好好教育！”

　　领导出去了。熊小滚静坐一阵，从位子上起来，迈步到公冶身边。

　　公冶坐在椅子上，双手轻握垂在腹前，冷眸半敛，周身气息凝重得可怕。

　　“最近这段时间，你先不要外出了。”

　　头顶响起熊小滚的声音，公冶微微将头一偏：“我知道。”

　　“九保分所今晚将小可送回来，别担心。”

　　“……嗯。”

　　沉寂片刻，熊小滚缓缓跪在了公冶面前，仰头望他：“难受吗？”

　　公冶不出声。

　　“难受就和我说，骂我，打我，都可以。”

　　“熊队，我不能这么做。”

　　熊小滚悲戚的目光几乎将他望穿。

　　“阿冶，我该怎么办，”熊小滚握着他的手，垂首哽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把你带来歌华，好像……让你遭受了更多的磨难。”

　　“没有，”公冶静静地笑了，“从来没有，我永远记得，那天大雨里您对我说的话，我永远感恩您。”

　　熊小滚掩住自己的脸，站起来，背过身，那瘦削有力的肩膀不太稳。

　　“我想放个长假，等恢复了再来上班。”

　　“好，”熊小滚答应道，“你去休息一阵子。”

　　公冶起身，在离开前说了句：“我接受处罚，无论是把我调到宣传科，还是让我脱掉这身警服。”

　　熊小滚怔住。

　　公冶低头行礼，转身往外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熊队的声音：“如果有一天，人类和美食家发生了战争，你会站在哪一边？”

　　天光向他倾斜，公冶立在门前，大概静了一瞬，伸手握住金属门把：“您读过赫彻的《天鹅岭》吗？”

　　“书中的女主人公罗缤说，制度诞生，本质上是为拯救人类与文明，这三者是共生的关系，缺失任何一项，社会都会变得畸形。”

　　“畸形的社会，将自取灭亡。”

　　窗户敞着，钟声随长风泛来，像淡淡的涟漪，散在了这里。

　　他安然地看了看熊小滚，开门走了出去。

　　罗缤最后还是走出了天鹅岭，走出她赖以生存的故乡。《天鹅岭》的结局不似书名那般美好，也不似书名那般困顿。

　　那是一个“人心涣散、文明溃烂、制度如泥粪”的结局。

　　最真实的结局。

　　公冶坐电梯来到地库，掏出钥匙，按下解锁。

　　车灯闪跳两下，蛰伏在黑暗中、覆着薄灰的兽物苏醒过来。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中控台漾起宁静流光，轻映进视野。

　　地库空旷，仿佛没有人迹。

　　公冶扶着车门，迟迟没坐进车内，思考过后，他再次翻出邓烟雨的号码。

　　想了想，他还是犹豫了。随后点开聊天软件，打算先用文字的方式道歉。

　　打打删删，删删打打，他知道自己在和小雨的感情关系里闯祸了，所以努力表达歉意，精神都集中在这件事上。

　　因此，他完全没注意到，从后面轻声逼近的脚步。

　　一根铁棍在他身后高高举起，裹挟着滴水不漏的杀意，重重挥落！

　　沉甸甸的铁锈味呼啸而至，公冶察觉时已经来不及躲避。

　　啪——！

　　手机脱手飞出，撞击在承重柱下，公冶应声倒地，血无声淌开来。

　　他挨了致死的一击，还有些微意识残存，要去看身后那人。

　　但身后那人没给他任何挣揣之机，再度举起铁棍，劈头砸下！那一瞬间，公冶被鲜血覆盖的瞳仁中猝然划过一枚明亮的、冰冷的——

　　闪着紫露花光辉的，警徽袖扣。

　　砰！

　　……

　　砰砰。砰砰。

　　邓烟雨焦急地拍着公冶家大门。

　　“阿冶，阿冶你在家吗？”

　　邓烟雨看了眼安静的手机，打他电话不接，发他的消息也没回复，此刻大门对面完全没有动静。

　　她心急如焚。

　　昨晚“公美遗体悬吊广场”的热搜未能压下来，好多直播的片段和各个角度的视频在网上传来传去，评论区也吵疯了。

　　【这就袭击双紫星的美食家干的吧，美食家杀公美，跟我们没关系】

　　【凑个热闹！狗咬狗喽[吃瓜表情]】

　　【那是公美啊，心脏被挖，尸体挂在广场，你们良心不痛吗，说话能不能积点德】

　　【等他们吃你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良心痛不痛。】

　　【同情心真别太泛滥了，这事我们旁观就好，别太掺和。】

　　【双紫星救援失败，遗体被偷，这一天死了多少人，GS真吃屎的，可以撤除了……】

　　【你当GS是太医院啊，说陪葬就陪葬？】

　　【哇哦~又一条公美的梦狗~】

　　邓烟雨扔开手机。

　　全是污言秽语，全是控评，每一个字都像杀人犯的缩影把她包围起来，指着她鼻子骂：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就连她都能有这种感受，更何况他那边。有那么一刻，邓烟雨希望美食家或者人类彻底消失，上帝玩个抓阄打个响指，让其中一方赶紧消失殆尽，实在不行全部消失，世界定会和谐安静许多。

　　她心绪乱如麻，在夜幕降临前，给他回了电话。

　　响了很久很久，没人接。

　　于是，邓烟雨这一晚就在极度不安和联系不上他的焦虑中度过。

　　凌晨三点，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事情。网上仍在流传的视频基本是乌泱泱的人堆，没有核心内容，所以当邓烟雨在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加入的“实时追击公美”大群中看到他身影的时候，她是不相信的。

　　武警特警冲破人潮，持续制压示威，一名警察已经被砸得路都看不清，挡在遗体前方，大吼着什么，同时拉起一个保护遗体的人，抬臂掩护撤离。

　　邓烟雨颤抖的指尖触碰冰凉的屏幕。

　　他在现场？

　　他在现场。

　　评论区说保护遗体的那名美食家，是他。

　　邓烟雨在床上枯坐一夜，天刚亮就穿好衣服出门，路上她给毒株打电话，想问公冶在不在单位。

　　原本担心时间过早，人家会不会还在睡觉，结果毒株秒接。

　　“组长昨天请年假了，不在单位，应该回家了吧。”

　　公冶给了她揽月邸的门禁，她能随时进出他的小区。邓烟雨走进揽月邸就有些忍不住，想见他的念头愈发强烈。

　　大门紧闭。邓烟雨又按铃又敲门，手都累了，他不会听不到。

　　可门对面始终冷寂。

　　“阿冶。”

　　“你还在生我气？”

　　“你再不开门，我自己进来了，我才不管你里面有没有别人穿没穿衣服，我开门了！”

　　邓烟雨稍许等待后，生气地指纹解锁他家大门，径直闯入。

　　窗帘拉拢，光线阴暗，一室空荡。

　　邓烟雨在落尘区呆立许久，鞋都没换，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几分钟后，她回到客厅，失魂落魄像个木人。

　　他不在单位，也不在家，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去哪了？

　　邓烟雨不信邪似的再次给他打去电话，这次有回复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像一个噩耗，手机从邓烟雨手中不慎滑落，重坠在地。

　　砸落声让她惊醒过来，她蹲下，捡手机，起身时，一种极其强烈的恐慌不适感杀上心头。

　　她想到一个办法，跑回卧室大喊：“蛋宝。”

　　蛋宝暖洋洋一闪：【是女王大人吗？】

　　“蛋宝，”邓烟雨捧起蛋宝，“我要知道你家主人上次回来的时间。”

　　【女王大人请稍等。】

　　蛋宝的蛋壳从下到上渐变色闪烁一圈，答：【主人公冶渡莲，上次归家时间为本年4月8日19:32，是否需要具体到作息时间？】

　　也就是说双紫星事件之后他就没回家。

　　邓烟雨和蛋宝说了声谢谢，擦干净它蛋壳的灰，放下就跑。

　　走出揽月邸，她却不知该上哪找他。

　　第一想法是他心情不好出去旅游，毕竟他请了年假。邓烟雨此刻倒希望他还在生气，所以不告而别外出散心，至少能确定他人身是安全的。

　　邓烟雨跑了趟南山陵园，当然在墓前也没寻见他人影。从陵园出来她给楚知元打去电话。

　　“渡莲不见了？”楚知元来到会议室外面，声音也紧了几分，“难办了，我以为他忙，才没回我消息，原来你也找不到他……”

　　得知楚知元也联系不到公冶，邓烟雨这下完全慌了。

　　他不是单单不回她信息，他是不回所有人信息，手机还在今天关机。

　　大家都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