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草》皇家小三

6、距离，比时间更远么

　　头发已经越来越稀，可原因仍不知道。实验室里，两人看着一根根落发心疼不已。夏格不敢用梳子，每天用手指轻轻打理，可头发依然不断脱落。
　　夏格想，再这样掉下去，我真的要崩溃了。
　　“夏格，把整理好的资料订起来吧。”厚厚的一大本。
　　她忽然想到沈度文集，拿起电话：“沈度。”
　　“夏格，怎么啦？”
　　“我想到一样东西，想问问你。”
　　“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沈度文集么？”
　　电话那端沉默了。
　　“对不起，我就是忽然想到。”夏格解释。
　　“没关系，我刚才是在想放哪里了。不过，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沈度抱歉地说。
　　“哦。”夏格声音有点失望。
　　“怎么啦，夏格？”沈度发现她情绪不对。
　　“沈度，我掉头发，掉好多。”夏格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会这样，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有一两个月了。”
　　“有没有接触到什么？”沈度问。
　　“没有，啊。”夏格一下子想到了，“药，我接触了很长时间抗癌药。所以出现了化疗的副作用。”原因一下子清楚了。
　　夏格愣住了，这么多抗癌药，都进入她的身体，天啊。
　　沈度赶紧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发现原因就好了。”
　　夏格最近心神不定，总是想着抗癌药的事情。会不会杀死正常细胞？会不会造成后遗症？会不会引起基因突变？她甚至想，我会不会死？
　　她想到霍彦，想听他的声音。电话响了很久，是女孩接的：“喂？”是方锦。夏格的心，突然冻住了，他们终究在一起了。
　　夏格挂断电话。

　　抗癌药研究结束，夏格不愿再去分析实验室，她觉得那里的空气中还有硫普罗林的味道。杨总最近没项目，就让夏格休息。
　　林末已经好几天没来找她，夏格有点担心，打他电话，他总是很忙。
　　夏格感觉，她拥有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失去了。恋人、朋友、头发、健康，一个一个，都没有了。
　　她一个人游荡在路上。路边有人卖包子，她随手买了个，咬了一口。
　　热呼呼的包子填满她的嘴，她觉得很安全、很满足，仿佛心也被填满了。她用力咬着，包子几口就吃完了。嘴里空了，心也空了。她又去买了几个，不停地吃着。
　　心底有个大洞。心在喊：“填满、填满、填满，填满。”

　　工作难找，林末不断碰壁，人晒黑了，心也跑累了。宿舍将要清空，舍管不时来催促。就要离开学校，他像是一下子被架空，踏不到地面，心里一阵慌乱。
　　他想到夏格，工作也是磕磕碰碰，杨总的业务时有时无，难得稳定。
　　父亲打电话催促：“赶紧回来吧，一个人没吃没穿，没人照顾。家里人脉多，关系广，找工作不是问题。再耗下去，人就荒废了。”句句切心，林末沉默着。
　　母亲很伤心：“林末，你再不回家看看，爸妈都老了。”心又被拉扯，生生地疼。
　　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他想，再坚持半个月，如果还不能落实工作，就回东北吧。有了退路，林末心里少了几分焦躁。
　　机会突然来了，城郊德仁堂药厂，问林末愿不愿做质量控制。还没决定，康宇研究所也向他抛来橄榄枝。
　　“应该去哪一家？”林末和夏格商量。
　　“你考虑呢？”
　　“药厂比较稳定，但是收入低，交通不便。研究所环境好，待遇好，但升职机会少。”
　　“我也觉得药厂挺远的，来回要两三个小时。”夏格深有体会。
　　林末于是决定去康宇研究所。
　　康宇研究所是一家民营企业，老板五年前从国企辞职下海创业，目前已是二三十人的规模，有分析、合成、研发等几个部门。
　　研发部经理很年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皮肤白皙，身材不高。
　　“你好，我叫高文。”高经理很热情。
　　“高经理，你好。”林末毕恭毕敬。
　　“都是年轻人，不要叫经理，直接叫我高文。刚毕业是吧，学什么专业的？”
　　“中药。”
　　“学过西药么？”
　　“没有。”
　　“哦，没关系，我也是中药专业，熟悉熟悉就行了。新药申报这一块呢？”
　　“我在学校参与过两个新药项目。”
　　“仪器操作熟悉么？气相、液相。”
　　“液相比较熟悉，气相接触少。”
　　“西药气体残留检查，气相用得比较多，你可以跟着熟悉熟悉。这样，”高经理补充，“方便的话，你下星期就来上班。试用期三个月，之后转正。怎么样？”
　　“好的。”林末点头。
　　工作落实后，林末打电话给张老师。
　　张老师很高兴：“不错，好好干。对了，房子找了么？”
　　“还没呢。”林末声音闷闷地，这也是个问题。
　　“林末，学校研究生宿舍挺空的，我给你找个床铺吧。”
　　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林末想。

　　暑假过后，杨总联系到新项目，是改善男性性功能障碍的药物。他交给夏格一叠英文资料，让她翻译整理，再去图书馆查询相关文献。
　　坐在图书馆里，手边一摞厚厚的参考书，《男性性功能障碍防治270问》、《中西医结合男科学》、《男性性功能障碍的防治与康复》，夏格感觉周围的目光聚集过来。她故作严肃，面无表情地摘抄文献，动作镇定而专业，以掩饰心中尴尬。复印时，管理员面露疑色，不住地打量夏格。
　　杨总，看你接的整人项目，夏格心里埋怨。
　　“林末。”夏格突然靠过来，让林末闻到陷阱的味道。
　　“怎么啦？”
　　“你周末休息哦，帮个小忙。”
　　图书馆里，男人戴着帽子和墨镜，竖着领子，手不释卷奋笔疾书，旁边摞着高高的书，挡住周围的视线。

　　皮靴首先伸出，接着是卷发，下一秒钟，娇小的身影跳下来；她转身，拖出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她再转身，拖出一个大手提箱，排在旁边。
　　“夏格，快来帮我。”她对着楼上喊。
　　三楼窗口，蓦地伸出一颗脑袋：“顾盈，等我一下。”
　　脑袋立刻缩回去，接着听到“咣”，关门的声音，“咚咚咚咚”，下楼的声音，“啪啪啪啪”，夏格跑到面前，气喘吁吁。
　　“怎……怎么啦？”
　　“借住几天。”
　　“怎么回事？”难道又离家出走，夏格想。
　　“我爸去海南出差，妈跟去旅游，我只好来打扰了。”
　　两人拖着行李上楼。
　　“东西挺多的。”夏格吃力地说。
　　“没办法，我认床，一定要带枕头床单。”顾盈很无奈。
　　“这是什么？”夏格拎着大手提箱。
　　“橡皮。”
　　三楼到了。
　　“糟了，钥匙在里面。”夏格有点发傻。
　　“不会吧。”声音很悲哀。
　　“没关系，隔壁有人，我们可以爬过去。”夏格想起来，“我上次没带钥匙，也是从阳台爬过去的。”
　　夏格按隔壁门铃，里面开了一条缝。
　　“阿姨，我是夏格。”门打开了。
　　“阿姨，借阳台用一下。”夏格笑嘻嘻地。
　　“又没带钥匙，夏格？”好像很习惯的样子。
　　“阿姨，我把行李放门口，帮我看一下，我马上来拿。”夏格拉着顾盈跑到阳台，熟门熟路。
　　阳台之间，只隔着一道镂空墙，夏格小心翼翼地站在阳台边，扶着墙，跳进隔壁，顾盈也跟在后面，跳了进去。阿姨看着她们，皱皱眉头，欲言又止。夏格进了房间，赶紧跑到门口拿行李：“谢谢，阿姨。”
　　夏格蹲在手提箱旁，翻着里面各色橡皮，不时惊叹。顾盈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怎么啦？顾盈。”
　　“为什么要两个人爬进来？”
　　“为什么？”夏格没反应过来。
　　“只要一个人爬进来，然后开门就行了。”
　　“对哦。哎呀，我忘了。”夏格摸摸头，大笑，“对了，辛然在长春怎么样？”
　　“他在吉林大学读勘察专业。”
　　“又要四年？”
　　“不止，估计毕业后还要读研。”顾盈说。
　　夏格叹气：“不知四年以后会怎样？毕业一年多，我觉得变化真大。”
　　“别想那么多，夏格，没有人知道以后。”
　　“辛然走了，益大你也不去了吧？”
　　“没去了。我已经考过心理咨询师三级，现在准备考二级。你和林末呢？”
　　“我还是老样子，有项目就忙，没项目就轻松。林末还在试用期，还有几天就转正了吧，我看他干得挺适应。”
　　“你们有没有考虑结婚？”
　　“哪有那么快？”夏格脸红，“再说，他父母总想让他回去，他也很为难。”

　　“夏格，新项目来了。”杨总笑呵呵地，拿出档案袋。。
　　夏格接过：“什么项目？”
　　“氟达拉滨，抗癌药。”
　　“又是抗癌药？”夏格内心抗拒。
　　“没办法，厂家需要啊。”杨总安慰夏格，“要不，你做实验时戴口罩吧。尽量快一点，这个药国内有二十多个厂家申报，药监局快关门了。”
　　“关门？”夏格第一次听说。
　　“药监局对新药限定了送审时间，过了期限就要三年以后才能申报。这个项目大概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夏格紧张。
　　“没关系，合成和气相药厂解决，你只负责液相，含量和有关物质部分。”杨总轻松地说。
　　“好吧。”

　　分析实验室，夏格心里不适，总觉得有抗癌药漂在空气里。液相泵传出轻微单调的声音，显示屏上的曲线不断延伸。
　　“从这张图看，杂质峰和主峰能够分开，峰形也比较好。”武老师盯着曲线。
　　“看起来可以。时间挺紧的，就用这个条件吧。”考虑到时限，夏格不免着急。
　　“如果等图谱全部出来再整理，肯定是来不及了。”武老师分析，“这样，分开进行。你赶紧进行稳定性试验，我负责不断进样，尽量多点图。我们先编数据，然后按数据出图。”
　　“没有图谱，数据怎么确定？”夏格吃惊。
　　“没关系，这种高效液相软件可以把图谱存成Word格式，所以时间和数据都可以自己填。”武老师很有把握。她点点鼠标，一张图谱被存进Word页面。“Word格式优点是可以按需要制作图谱，只要改动数据就可以了。”
　　“采用这种软件出图，审批好像不认可吧？”
　　“没关系，杨总自然有办法。”

　　杨总突然跑进来：“夏格，试验怎么样？”一脸焦急。
　　“条件已经确定，大概还要半个月。”
　　“不行，我刚才了解，这个药，药监局三十号就关门了。”
　　“三十号？”夏格一惊，“今天已经二十四号了，还有六天。”
　　“能不能赶赶？现在放弃，之前的工作就白做了。下次申报，还要等三年。”
　　夏格不能接受：“现在已经很赶了。再说，这个药要先送到省里，再报到国家药监局，六天也来不及啊。”
　　“没关系，省里我联系好了，盖章文件已经拿到，现在直接送国家药监局。只要你能在六天内把资料整理出来，我立刻飞去北京。”杨总急切地说。
　　夏格犹豫：“液相资料需要成千上万个数据。现在没数据，没图谱，哪能来得及？”
　　杨总一顿脚：“夏格，你只要负责六天内给我一套完整的资料，数据、图谱我不管怎么样，让我在关门前递进去就行。”
　　“那数据不对怎么办？”夏格问。
　　“没关系，关门之后，我再换。”
　　“换？”怎么换，夏格想。
　　“进门就是资格。等送进去以后，我想办法把资料拿出来重新换过。你先赶紧做一套出来，让我交上去，然后再慢慢研究，做一份合格的申报资料。”
　　夏格经历了最忙碌的六天。一本本复印纸搬进实验室，打印机一刻不停地吐着图纸，饿了啃点饼干，累了在实验台趴趴，整整六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二十小时，终于在三十号早晨，把一套厚厚的申报资料交给杨总带上飞机。

　　“林末，老板叫你进去。”
　　老板递给林末一个信封：“经过三个月试用，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公司。这是一个月工资补偿，你不用来了。”
　　林末愣住了，他以为，会是谈转正的事情。他茫然地接过信封，走出办公室。
　　高文送他下楼，拍拍他肩膀：“林末，不是你的问题，你工作做得很好。原因是老板有亲戚想进来，这年头，还得靠关系。”
　　林末点点头。
　　他想起父亲的话，家里人脉多，关系广，找工作不是问题。再耗下去，人就荒废了。
　　“人就荒废了，人就荒废了。”他喃喃地说。

　　林末失业了。
　　夏格觉得很意外。
　　“为什么？”她问。
　　林末不想说话。
　　“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末还是没有理她。
　　“早知道去药厂，就……”夏格随口说。
　　“是你说药厂太远！”林末突然跳了起来，朝夏格大吼。
　　夏格愣住了。

　　林末变得暴躁，也没有心情找工作。
　　父亲的话，在他耳边盘旋：“家里人脉多，关系广。人脉多，关系广。”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碰壁？为什么？为什么？
　　夏格安慰他，却惹出更多的不满。
　　林末放弃了，他对夏格说：“我们分手吧，我想回去。”
　　夏格说，好。她没有挽留，她不会挽留。她不会拉着他说，不要走，留下来；她不会哭着说，别离开，我会难过。她不会，她从来不会，她学不会。
　　苏焰走了，霍彦走了，林末也走了，她始终不会挽留。
　　她只知道，是她的，终究是她的，谁也拿不走；不是她的，留也留不住。

　　“东北，比四年更远么？”顾盈问。
　　“可是你有希望。”
　　“希望，是最可怕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即使有希望，我们也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一个人的生活，简单而忙碌，夏格将自己沉浸在实验里。
　　她严格地筛选试验条件，专属性、准确度、精密度、线性和范围；一丝不苟地考察药物稳定性，酸破坏、碱破坏、氧化破坏、高温破换、光照破换。配样，进针，出图，记录，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数据，都保证精确真实；每一个结论，每一句表述，都力求严谨有力。
　　她对自己说，把真实的资料换进去，也许就能够帮助更多的癌症患者，就是我工作的意义。那么，掉一些头发，也是值得的。
　　终于完成了，夏格抱着沉甸甸的申报资料，舒了一口气。
　　杨总也很满意：“我马上联系朋友，赶紧换进去。夏格，这次辛苦了，氟达拉滨项目做了两套资料。走，吃饭去。”
　　杯盘见底，杨总开始打电话。夏格翻着资料，很有成就感。
　　“什么？涉嫌受贿？被□□控制起来了？”杨总脸色大变。
　　夏格抬起头。
　　“新药项目全部暂停？”杨总面如死灰。
　　他茫然地站起身，夏格抓起资料。
　　“不需要了。”杨总说，“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夏格愣住了，松开手。她明白了，所有的心血凝聚，已经毫无价值。

　　一场“药监风暴”席卷了整个制药行业。
　　多起药品事故的出现，揭开药□□败的冰山一角。
　　伴随着药监领导的纷纷落马，中央对全国药监系统进行整肃。药品注册司官员全面调整，新药审批暂停，已注册药品现场核查，药品批文逐项普查，药企中也将设立驻厂监察员。
　　国家下明文规定，严审新药项目，完善药品管理，全力彻查隐患，保证人民用药安全。像天霖这样的皮包研究公司，再无立足之地、生存之根。
　　夏格去要工资时，办公室已经换牌，霖天会计事务所。
　　“杨总呢？”夏格问，有个女孩子坐在里面整理□□。
　　“杨总马上回来。”女孩怯生生地说。
　　“你是？”夏格好奇。
　　“我是新来的代帐会计。”
　　“会计？”夏格转头看看招牌，“就你一个？”
　　“嗯。”
　　又是一个人的会计事务所。
　　夏格，又失业了。

　　走在路上，手机响了，竟是霍彦。
　　“喂？”
　　“喂，夏格？”
　　“嗯。”
　　“最近还好么？”
　　“还好。”
　　“夏格，我和方锦，这样的，医院福利分房，需要结婚证明，所以我和方锦领了证。”霍彦说得断断续续。
　　“恭喜你们。”夏格声音平静无波。
　　“夏格，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可是如果不说，我心里总好像……总好像……”霍彦不知道怎么表达。
　　“总好像，有个句号没有画完。”夏格说。
　　而现在，所有句号都画完了。工作没了，林末走了，霍彦也真正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