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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十九章(下) ...

  •   一语方罢,李寻欢自知情绪难控,当下扬手略整衣衫,顺手将那令牌收入袖中,随即微笑道:“林麻子办事向来得当,想必此时定已请了个好大夫,关兄身上的伤势可轻可重,不如我们这就前往李园前庄,也好料理一二。不知关兄意下如何?”
      关天翔闻言哈哈一笑:“昨日送来的拜帖上可是写得明白,在下对小李探花的风采可说是思慕久已,如今不仅亲得见探花郎临阵对敌的英雄气概,更承蒙盛情相邀,若是错过了此等和阁下结交的大好机会,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李寻欢忍不住摇头一笑,下意识探手向腰间抽出折扇,谁料一摸之下方才省起,方才一番激斗那折扇已然葬身在梅林大火之中,虽说扇子本身无甚贵重,却是他惯用的物件,如今不慎被毁,脸上终究不免微露失落之色。
      关天翔站在他身畔,见其神色变换,眼中神色也是一沉,略顿了顿,忽而开口道:“说来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李兄方才除却关某可是尚与他人有约?若是如此,倒不必忧心关某,速办正事要紧。”
      李寻欢微微一怔,惑然道:“关兄何出此言?”
      此时关天翔已将刀插回腰带上悬挂的皮鞘之内,他的外袍在方才对敌时失去,袍下那身褚色劲装此刻露出外来,越发衬得他宽肩劲腰,身材挺拔修长,只是那衣上几处深色湿濡,月色之下却带了几分凄凉的味道。听得李寻欢发问,当下笑道:“方才李兄被制于那五鹰分尸阵中时,似乎有提到那么一句,关某这才冒昧揣测李探花或许在等什么人来援手。”
      李寻欢闻言一怔。方才那一幕虽说只有片刻工夫,却是几历生死,足以让自己在人间冥世走了个来回,便是此时回想起,心下依然会微微一痛。他的确是在等待,却并非等谁来援手。这种微妙的心境,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自然不可能说给面前这人知晓,更何况他所等待的,是两个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一死一生,于他却是非同一般的牵挂,又如何说的清楚。
      “关兄多虑了。”见对方眼中犹有疑虑,李寻欢淡然一笑,随即道,“在下今夜既然已和关兄有约,若是再会他人,岂非对双方都是不敬?方才那番说辞不过是故布疑兵之策,以求对方分心,破那必死之局罢了。”
      关天翔略一挑眉,点头赞道:“李兄果然思虑周到,关某一介武夫,不免粗疏,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李探花多多担待。”
      李寻欢侧身虚引:“关兄客气了。眼下梅林起火,你又有伤在身,不好多做耽搁,咱们这便走吧。”
      两人这般一前一后地向前庄缓步行去,李寻欢心下却是翻覆辗转。今夜这一场约,虽是见到了正主儿,但那飞鹰门骤然来袭,他甚至未来不及和关天翔细谈便已卷入战局,眼下虽然他二人都是无恙度过,但身前这人的来意仍是理不出半点头绪。以李寻欢的性子,关天翔既然是在李园内遇袭,便无论如何和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别说眼下尚未明确他的来意,即使他当真心怀叵测,只要不曾伤及李园中人,自己也绝不能在此刻,轻易对关天翔做出什么来。
      念及此处,李寻欢忍不住摇头苦笑。这些年,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般心软又易信他人的脾气,叫自己吃了无数苦头不算,更是带累身边朋友兄弟许久不得安生,然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是经历过这许多事情,他也未曾生出半点想要改变的念头。手指缓缓握紧,李寻欢微微闭眼感受着袖中那一块冷硬——若是换了那人在此,只怕决不会如自己这般踟蹰不定,若教他见得自己这般行态,没准要招来几句冷嘲热讽,更甚者,劈头便是一顿教训更是躲不过了。
      思及此处,李寻欢面上忍不住一笑,不禁暗叹自己只是到梅竹林中走了一遭,数载光阴便即流过,原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想那玄素身影却已烙在他脑海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去了。
      他这边正思量间,忽听得身前关天翔低声咳嗽,当下收敛心神,跟上几步来至关天翔身畔,轻声道:“关兄,你还好吧?”
      关天翔脚步缓了缓,半屈了身,一手按在唇边,另一手摆了摆,半晌方忍下胸中不适,低声道:“只是方才的伤带了旧患,略有些不适罢了,有劳李兄挂怀。”
      见李寻欢的眼神在淡泊中带着些许关怀的颜色,关天翔淡淡一笑,直起身来,自腰间翻找片刻,他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打开倒出两粒药丸吞下,这才转身对李寻欢解释道:“今夜之约,你我本应坦然相谈,只是那场打斗来得太过突然,李兄心中疑惑想来不少,眼下你我左右无事,不知李兄可愿倾耳?”
      李寻欢闻言皱眉道:“在下心中确有诸多疑惑纠葛未解,关兄若肯为在下解惑,岂有推却之理?只是关兄身上伤势似乎不轻,此时……”
      “无妨,”关天翔洒脱一笑,“我身上新伤旧患,无不与此有关,李兄倒是不必介怀。反正你我也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若是一路上闭口不言何等无趣?”
      李寻欢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关天翔略顿了顿,似在整理思路,片刻后轻声一叹:“世人皆道小李探花自当年平定云王的谋反后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眼下看李兄境况,只怕世人揣测并非虚妄。李兄逍遥自在了这些年,却不知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李寻欢闻言面上不露,心下却暗道:“我这些年诚然是未曾在江湖上走动,只可惜却不是逍遥自在。”这其中缘由他自然不会向关天翔说明,当下只淡淡问道:“如此说来,江湖上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关天翔叹道:“朱瑞此人狼子野心,加之谋反铁证如山,哪能有什么好下场?虽说那宪宗皇帝念在昔日兄弟之谊,好歹保全了云王的性命,将其软禁在大内,终身不得自由,可他怕也没什么好心思,只不过想得个仁君的名号做给世人看罢了。谁料他自己却在不久后得了一场重病,药石罔效。那皇帝老儿自知命不长久,唯恐云王在他死后召集党羽死灰复燃,自己儿子的皇位难保,于是在临死前下旨,道是什么骨肉情深,舍不得云王,令其陪自己同享万寿,先一步将云王赐死了。”
      李寻欢微微皱眉,这皇家之事他原本不愿沾惹,更何况云王一事还送了杨艳一条性命,如今忆起已然耿耿于怀,当下听得此话也只淡淡道:“原来皇上已经在六年前驾崩了……”
      关天翔叹道:“若只是这样,也不过是官家又一件无聊事情罢了。然而这些年来江湖上传言云王谋反,所恃的除了他在朝中的党羽势力以及那十万兵马以外,最关键的是他手里还握有一个巨大宝藏的藏宝图。”
      “哦?”李寻欢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挑了挑眉。
      关天翔见状苦笑道:“我知李兄家底颇丰,且素来视钱财如粪土,可这个宝藏,却非比寻常。据说它所值万千,便是眼下整个大明朝的宝贝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它的一成,谁要得到这个宝藏便可以呼风唤雨,天下尽入掌握之中,只可惜云王还没来得及让它重现人间便兵败被囚。原本,这藏宝图既在云王身上,他死后理应被皇家严密收藏,无论如何不会让它外流,可是不知为何,朱瑞驾薨不久,天牢中随即传出一个关于宝藏的消息,从此搅得整个天下不得安宁。李兄可知道那亿万财富的线索所藏何处?”
      李寻欢淡笑摇头,他素来不把这些事情挂在心里,眼下听得关天翔提起,也不过一笑置之。关天翔见他如此,忍不住摇头叹道:“李兄定力当真不俗,只是听完我这句话,只怕便无论如何也安稳不得了——江湖传言云王遗言中提到的宝藏线索,就藏在成化十二年两榜进士探花李寻欢的旧居李园,如今的兴云庄内。”
      李寻欢闻言当下脸色便是一寒,顾不得失礼,一把抓住关天翔衣袖,厉声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关天翔被他抓着衣袖,苦笑一声道:“李兄纵使不信,然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新皇虽颁下旨意,朝中官员不得再深究此事,违者诛三族。但江湖中人谁会受此约束?更何况如此诱人的一笔横财,哪个不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琢磨着到兴云庄探个究竟。虽说李探花在江湖上威名远播,明刀明枪的闯庄自然无人敢来,但暗地里的手脚却是难免了。”
      “在下一时情急失礼,关兄恕罪。”李寻欢长吸一口气,放开了关天翔的衣袖,“如此说来,方才那些飞鹰门的杀手便是为此而来吧。只是恕在下冒昧,直言相询——关兄下帖闯庄,又是所为何来?”
      他一语出口,眼神如刀,已径直望向关天翔面上。方才两人谈论之时,他便一直斟酌如何启口,此时索性将话挑明了搁至台面上来。
      面对李寻欢的质问,关天翔形容未变,略整了下衣袖,淡淡道:“说来惭愧。原本此事于关某并不相干,但关某这些年往来中原关外数十次,眼见兴云庄连遭大劫却无人主持大局,庄中仆妇多受池鱼之殃饱遭惊扰,李兄却不知隐逸何处音讯全无。在下敬重小李飞刀侠名,虽不能一会,又岂能容忍那些宵小之徒在此肆意妄为,只是人单力孤,竭尽全力也无法回护周全,身上旧患便是由此而来。近来关某听闻少庄主龙小云归来,原本以为此事会有所转机,岂料这位龙少庄主不思对策只是一味闭门不出,全然不顾眼下境况,对庄内事务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关某只得出此下策,借此购庄之举以振其志,越俎代庖,唐突失礼之处,还望李兄见谅。”
      李寻欢眼睛微微一垂,心知小云所为本有其因,只是关天翔这般行为,终究还是让他惊诧不已,当下不便明言,便只抱拳一礼:“关兄高义,令人钦佩,为在下之事周全奔波,感激不尽。”话音未落,两人面前已闪出一片灯火,李寻欢微一驻步,侧身笑道,“我们到了,关兄,请。”
      此时,大夫早已在大厅门口候着了。待到望见李寻欢踏进大厅,年过花甲的老人脸上的神色有些激动,经不等对方来到近前,已自顾迎了上来,伸手便要抓李寻欢的手腕,嘴里还念念叨叨:“李探花您可算是回来了,只是这怎么一回来就又是伤又是病的?可怎么好?当年老朽就说过……”
      李寻欢闻言忍不住轻笑,歉声回道:“方老先生,我没想到林麻子会去把您请来,这么晚还要烦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方大夫摇着头:“不麻烦不麻烦,这么多年了老朽还能再见探花相公一面,已经是大幸了!”
      李寻欢也不争辩,由得那老爷子抓了他手腕,待得那方大夫替他查过脉象,正要松手说话之时,他这才侧身让出一步将站在身侧的关天翔引到前面:“方老先生,我这位朋友也受了伤,劳烦您替他好生诊治诊治。”
      方大夫侧头望了一眼关天翔面色,脸上竟是突然一凛,斥道:“胡闹!这般伤势还站着,给我过来坐下!”
      关天翔一怔,他还未曾试过被人这般大声呼喝,当下脸色就是一沉,正待发作肩头上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那人正是李寻欢。“关兄,这位方先生脾气素来如此,在下自小没少受他老人家教导,不过医者父母心,还请多担待一些……”关天翔闻言脸色稍霁,这才由得那老者呼喝,坐到一旁椅子上让他探手把了脉,复又脱了衣衫让其察看伤口。
      那方大夫一番诊治包扎,末了提笔开了两个方子,随即拎起其中一张,直递到李寻欢鼻梁前,板着脸孔哼道:“你也别想躲,这方子从今天开始一天一剂,给我喝足一个月,老朽言尽于此,若是您不怕将来老朽无颜在泉下面对李尚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也不管李寻欢面上如何表情,自顾收拾了药箱针盒就要走,此时李寻欢已将那方子收好,见他起身离座,忙拱手道:“方老先生言重了,在下谨遵方老吩咐就是。天色不早,路上小心。”
      那方大夫自顾出门,也不作别,只是临出门前,终究还是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淡淡的没什么变化,却叹了口气道:“你自己若是知道爱惜些,老朽何苦费心。”
      吩咐下人送方大夫出庄后,李寻欢苦笑着转身回到大厅,却见关天翔坐在椅上,衣服松松系着,腰带未束,眼神有些飘忽,不禁笑道:“关兄可是还好?”
      关天翔这时才回过神来,忙应道:“有劳李兄挂心,关某皮糙肉厚,这点小伤还死不了。”但他随即话音一转,叹道,“李兄果然君子谦谦,便是一位寻常大夫也对李兄这般惦念,可见江湖传言非但全不夸大,只怕还有委屈了李兄的地步。”
      李寻欢失笑道:“关兄谬赞了,那位老者自先父在时便常来李园走动,在下自幼多蒙照料,算是世交,在下自然比对旁人多挂心几分罢了。”
      这时有下人送奉上香茶来,关天翔接过刚喝了两口,便放下杯子侧过脸去轻轻咳嗽,李寻欢见状微一皱眉,随即招手唤过那上茶仆役,低声嘱咐几句。那人点头退下,不一会儿取了个素色包裹并一个红木匣子来,复又退出厅去等候传唤。
      展开包袱,李寻欢取出一件外袍,双手递过来道:“这衣衫做得本也大了些,在下还未曾上过身,关兄外袍失落,身上衣衫也多有破损,若是不嫌弃它布料粗鄙,不若先披上,以免伤后沾染风寒。”
      关天翔眼中的神色瞬间变了几变,终还是笑道:“李兄盛情,关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起身整束衣衫,接过外袍披上,李寻欢已开了那红木匣,取出个青瓷小瓶,放在小几上:“关兄身上外伤倒罢了,内腑受创,却是极难调养痊愈的。适才方老先生虽已替关兄开了方子,只怕对于习武之人效用还是慢了些,这一瓶枫露丹虽不是救命仙丹,多少也有些补益,关兄若是不弃,不妨拿去,”
      关天翔叹了口气,伸指摩挲那小瓶,缓缓说道:“江湖上皆道小李飞刀施恩不望报,却原来仍是将李兄瞧得低了。不过关某今日受了李探花大恩,却是不能不报。”
      李寻欢一怔:“关兄说哪里话?在下何尝有恩于关兄?”
      手指轻叩瓷瓶,关天翔道:“赠袍之德也就罢了,关某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这‘枫露丹’乃是难得的疗伤圣品。即便这赐药之情在下也厚颜领了,可还有李兄的救命之恩,若这仍算不得大,那关某可当真不知天下还有什么算得上大恩了。”
      李寻欢闻言释然一笑:“举手之劳,关兄又何须萦怀?适才在下出手,不过是打发几个敢来李园造次的胆大狂徒,更何况以当时情势在下若不出手,只怕自保尚不能够,关兄所言救命之恩,不过是在下为顾全自己性命,不得不为罢了。关兄为李园多方奔波,在下略尽心意相谢,何敢言及其他?”
      谁知关天翔却摇头道:“若在下当真如此认为,只怕才是辜负了李兄的一片好意,眼下说不得,日后定当有个分晓。”
      李寻欢缓缓垂了眼,见关天翔依旧坚持,也不便多说,只得坐下端起桌上的香茶,浅浅品了一口,只觉茶香稍淡茶水微凉,再抬头一看天色,这才意识到经过刚才那番折腾时辰已近子时,忙道:“关兄远道而来,在下理应好生款待,只怪事出突然,仓促之间无法招待周全,还请见谅,眼下时候不早,若是关兄不嫌弃寒舍简陋,不若……”
      还未及将话说完,却大厅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林麻子的声音紧跟着追进来:“少、少爷!小李爷正和人议事,你可千万不能莽撞啊!”
      谈话被突然中止,关天翔眼中的光华瞬间一暗,李寻欢却全未注意,他整副心神都被那后来传入耳中的声音牵了过去,那声音清朗,还带着些少年人的躁莽,“笑话!这是我的家,我要去哪里用得到你这个下人多嘴?”话音刚落,说话之人已步入大厅,不是别人,正是兴云庄的少庄主龙小云。
      习惯性的站起身,李寻欢正打算上前向他引荐关天翔,却不想龙小云竟全然不理会他,径直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富可敌国的关天翔大老爷,失敬失敬。像您这样的贵客大驾光临鄙庄,实是我兴云庄之幸,只可惜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林麻子,送客!”
      老管家叹了口气,虽知此举大为不妥,却也只得上前道:“关先生,请吧。”
      龙小云的话他一字不漏的听在耳里,关天翔完全明白这位少庄主显而易见的逐客令,眸子瞬间沉了下来,无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无礼嘲讽,任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但是主人已经开口,若是再赖在这里只会更加自讨没趣,“李探花,承蒙款待,在下告辞。”强压心中怒火,关天翔冷哼一声,袍袖一甩旋即转身大步踏出大厅。
      “关兄!”
      “慢着!”见李寻欢似要提气出厅追赶,龙小云突然横身侧步,转瞬挡住他的去路,眼中寒光一闪,冷冷道,“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事没有交代?”
      “小云,你刚才实在是太……”刚才那一幕瞧在眼里,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哽在喉咙,李寻欢看着面前的孩子,无奈地停住脚步,叹了口气,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早就猜到对方想要说什么,龙小云冷笑一声,干脆地打断了那人尚未出口的教训,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嘲讽:“失踪多年的小李飞刀重现江湖,一出手就杀了十数名高手,还差点顺手把梅林烧个精光,李叔叔,你这一夜过的真是精彩啊。”
      李寻欢闻言一怔,还未及开口回答,一道掌影已然袭至面前,亏得他见机极速,那手掌堪堪碰到额前碎发便挺腰沉肩,缩身后仰,同时右手斜挥,二指如戟,点向那袭来手臂上的曲池大穴,随即用余光一瞥,偷袭人竟是龙小云。
      龙小云抓住了对方一瞬间失神的机会,袭去右掌忽地向后一缩,横推李寻欢肘弯。李寻欢眼神一黯,右臂微沉卸开这一掌之力,忽觉肘后一麻,竟是被龙小云的左手食指点中,整条胳膊登时没了力气,龙小云随机右掌侧翻,使出一招武当小擒拿,将他的右手脉门死死扣住。
      李寻欢连忙默运内息,岂料刚一提气,胸中一股热流上涌,关脉处又是猛地一阵痉挛,心下顿时暗叫不好。他深知自己先前在梅林那一战中,已然触动了旧疾,这几个时辰里,都全凭着体内的真气护住心脉,竭力压制才没有立时发作,可此时被小云突然偷袭,内息本已被打乱,如今脉门被制,胸中压抑已久的淤滞之感,便再也无法控制。喉中甜腥一涌,他慌忙抬起左袖想掩住口唇,无奈手臂使不出气力,终究迟了一步,唇角血色一迸,未及开口,已微微躬下身体,剧烈的咳嗽起来。
      奇袭之下拿住李寻欢的脉门,龙小云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眼神冷冷地盯着连连咳嗽的李寻欢,冷冷说道:“刚才还在大厅里谈笑风生好不快活,怎么人一走,李叔叔就成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现在才开始扮西子捧心咳个半死是不是晚了点?你那么习惯在人前装汉子,人后还要那些药方调理干什么?林麻子!”
      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战战兢兢地立在大厅一侧左顾右盼的老管家,被龙小云最后的那声厉声高呼着实吓了一跳,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只鼓鼓的锦囊,飞快地递到李寻欢的手里。
      “小云,你这是……”李寻欢有些茫然的接过锦囊,却并不打开,反倒抬头望向龙小云。
      面前少年仍然紧扣在自己脉门上的手指,指尖血脉却似有些起伏。龙小云自小行事作风便强硬老辣得过份,而他的冷嘲热讽李寻欢也已是司空见惯,此时见他这般举动,虽觉突然,倒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之感,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锦囊时,手中有些怪异的触感让他有些茫然,对他而言,无论那孩子交给他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却不知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这里是十万两银票,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是你留在庄里的所有行装,你带着这些东西回关外也好,去‘那边’也好,浪荡江湖也好,总之,立刻消失在我的眼前!”松开握住李寻欢脉门的手,龙小云微侧了侧身,全然不理会李寻欢的询问,故作轻松地扬手弹了弹衣袖,继续自顾自的厉声命令,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颤抖,将他极力掩饰的激动心绪流露了出来。
      “小云!”李寻欢怔住了,虽然他早就明白,自始至终小云都不肯与他和睦相处,甚至不愿意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为此两人几番争执冲突,虽然他一味退让,心下也早已明白,总有一天自己会和小云分开,他有他的路,不可能和他一般仅余残生。但是没有他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如此猝不及防。
      “没错,当初我是托不悔妹妹催你回来,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替他人着想,我不想再像我娘一样被你去‘规定’、‘选择’以后的生活!我也不想再在这里看到你,你给我走,走的远远的!死也好活也罢,永远都不要回来!”
      一开口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跌宕情绪,龙小云几乎是脱口厉吼着说出那些话来,指尖在手心收紧,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直直瞪着李寻欢,冷笑道:“眼下时候不早,李探花这就请吧!”
      “我不会再走了,”李寻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闷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也许你说得是,我当年太轻易放手,所以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轻易的逃避,不会再离开。”
      龙小云脸色一变,眼中却隐约带着迸溅的沉色,冷冷望着李寻欢有些青白的脸色,半晌,忽而嗤声一笑:“也对,小李飞刀武功盖世,你不走,想来这里也没人拉得动你,好,你不走,我走!”
      说罢,也不管一旁林麻子脱口惊呼“云少爷”,身形一转,便向厅门口走去。
      “你不能走!”李寻欢闻言,顾不得自己胸口淤滞闷痛,一把拉住小云的手臂,“小云,我知道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怪我自作主张,没错,我当时是太冲动,不该撇下你独自前去赴约,可是事情牵涉到兴云庄,对方又是身份不明,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何况后来还有一群身份不明的冷血杀手,他们随时会对你下手的,你的处境很危险。”
      有些急切地说着,李寻欢心下却是有些感叹的,既然他在回到这里之前已经答应过那个人,要重新正视他和小云之间的问题,那么这一次他就不能再度逃避,让彼此可能解决的时机错过,然而龙小云似乎并没有和他同样的想法,虽然手臂被李寻欢抓住,他仍然没回过身,只冷冷道:“我不用你管我死活,他们发现对付我没用,自然不会再找我麻烦。”
      李寻欢一瞬间觉得头大如斗,虽然自己少年时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可眼下小云的想法态度,显然不是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状况,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声咳嗽,手下却更抓紧了几分。
      “小云,事情真的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外面真的很危险,你这般不管不顾出去,只怕会……”
      “危险的人是你吧!你像个扫帚星一样,凡是接近你的人都会倒霉,放开我,你放我走!”龙小云猛然转身,用力地挣扎起来,然而李寻欢的手指却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扣在他手臂上,挣脱了几次未果,心中的怨恨再也压抑不住,蓦地抬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李寻欢脸上已浮起五道浅浅的指痕。
      这一下突如其来,李寻欢被打得怔在当地,脸上的疼痛犹在,龙小云这般举动,即便他再如何心怀四海,眼中也不由得一阵黯然。但抬起头时,却望见小云那一瞬间眼中闪烁不定的犹豫与挣扎,心下登时一软,低声道:“小云,如果打我能让你冷静,能让你发泄,那你就尽管打吧。但是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方才发生的事情来得太突然,那一掌挥出,龙小云一直紧绷的神经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即便是素来任性张狂,此时也禁不住颤抖了声音:“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李寻欢轻声叹道:“我只想让你好。”他语音淡淡,似是丝毫没将龙小云方才的举动放在心上。
      “才不!”龙小云近乎疯狂地大声怒吼,似是要发泄出心中埋藏多年的愤懑,“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的良心好过!如果我不是林诗音的儿子,你还会对我好吗?”
      “……对,你说的对极了,遇上我,或许就是你的不幸。”原以为自己经历过那么多风云变幻的江湖纷争,心早已被磨砺得坚如磐石,可是当那个令他爱得刻骨铭心的名字从龙小云的口中说出之时,李寻欢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真切的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脆弱,“也许非要等我死了,你才能够解脱,可我又是偏偏为了你,才不想死。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也只有继续缠磨下去了。”
      李寻欢说完,缓缓松开了扣在龙小云手臂上的指,另一手却旋即捂住嘴,闷声低咳。龙小云定定站着,眼中光华一时间明灭不定,蓦地跳起来,抓住李寻欢肩臂就向门外推去。
      “你这个扫帚星,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猛地将李寻欢拖拽着推出大厅,随即将门重重地合上,龙小云用背死死抵住厚重的门板,重重地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无声的冷笑,他知道此时此刻门外的那个人会是怎样的表情,甚至不用思索便能猜到为了压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人会如何费力地大口呼吸,但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改变主意。
      因为兴云庄里有他就不能有李寻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十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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