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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逮到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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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起不紧不慢地在错综复杂窄巷中穿行着,左耳的蓝牙耳机里放着那首播放记录已经超过两千次的《someday》。
棒球帽下一双发亮的眼睛死死钉住离他不过七八米远的影子。
路灯缓慢地经过影子的身旁,企图从不同的角度把它摁在地上,可没有一盏成功了。影子在灯光下张狂地前进,从一个点跳跃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又在下一个路灯经过的时候恢复成一个圆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前面那个影子的速度突然变快,信起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让男人的行踪留停留在视野中。
他的呼吸平稳,但是他的心并不平静,影子的每一次跳动,都向他心里那个小瓶子里加进一小块石子,水很快要满出瓶口了。
他计划很久了,这次跟踪。
为此他借病提前下课,从学校后门溜回家换了一双软底的运动鞋。用技巧走路的话,这双鞋在石面路上几乎可以做到不发出声音。
他一愣神,最终在一个拐角丢失了男人的踪迹。不过没关系,他微微翘起嘴角。信起把头上的棒球帽摘下来,又扣回去,压住后脑勺那一撮翘起来的头发。
他在这个老片区生活了近乎十一年之久,每一棵树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前提是地区没有重新规划。
前面不过三四米的地方是一个丁字路口,迎面是一栋老楼的侧墙,墙上挂着的老旧路灯被风吹得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左边那条巷道通往一些老小区和实验中学;右边那条通向老城区的批发市场,再钻过隧道就是繁华的商业街。
这两条路都没有装路灯,因为有其他更宽敞安全的大道可供人走。只有那盏墙壁上的路灯在这昏暗的冬夜散发着微弱的橘黄灯光。
信起站在路口,宽松的裤腿在风中猎猎作响。之前从学校回家时穿了一件外面是防水涂层的羽绒服,但那玩意儿摩擦声太大了,他索性把它脱在楼道里。
津洲的冬夜气温下降得很快,只穿着一件保暖衣的信起已经感觉到脊背发冷,手心却微微出汗。
“他会选择哪条路呢?”信起暗暗问自己。
这人现在肯定没有足够的钱去住左手那条路通向的老小区——小区虽然老旧,好歹也是学区房。
右手边通向的批发市场附近有很多面向这种没有根基,来津洲谋生的外地青年出租的自建房。那里虽说不上档次不安全更没有私密性可言,可对那个人来说,却是眼前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按常理来说,那人是走向了右手边那条巷道。可不知怎的,信起忽然回想起陶将对他说过的关于那人的一句话——“没人的时候他才会遵从自己的意愿”。
路灯是斜照向右手边的,右边的路口在昏暗的左手边路口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虽然不过两三米开外,灯光就被黑暗吞噬得一缕都不剩。
大多数人会走亮道,但那人不会。信起十分肯定,过去和那个人相处的经验告诉他,那人更喜欢黑夜。就像一只黑猫,自在地隐匿在如墨的夜色里。
他心里下了决断,毫不犹豫踏向左手边那条巷道。手在裤兜里把手机音量按到零,他要全神贯注地搜寻脚步声。
他缓慢地深呼吸。冷冽的空气涌入他的肺,在里面周游一圈,变成温暖的白色蒸汽笼在脸前,没过多久又消失不见。
老小区没有大门,一个破旧的绿顶报亭在卖杂货的同时还兼职保安亭。
信起敛声息语地经过一截缓坡,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手撑在报亭玻璃柜台上,拿出手机扫码的年轻男人。他闪身躲进身旁一栋楼的楼道内,在黑暗的角落,透过锈迹斑斑的拉闸门注视那个人。
信起眼眶猛地发起热来,他清楚他赌对了。
多久来着?他问自己,在心底算了算,快七个月没见到施谷风了。没有见面,没有信息电话的来往,没有从重合的朋友那里听闻一丁点消息——像互相在对方的世界凭空消失了一样。
施谷风跟之前比起来瘦了很多,本就分明的下颌角现在看起来像刀斧削出来的一样,锋利地割得信起的心发疼。额前粗黑的头发还是长到几乎快遮住眼睛,他在后脑勺扎起一个小辫子,好让头发不伸进脖子里。
他的头发太硬|了,扎脖子。
施谷风伸出长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包烟,麻利地拆开,叼了一根在嘴里。他一只手在两侧的兜外边拍了拍,摇头叹了口气,探身向老板借火。
猩红的点在昏暗的小区楼下格外醒目,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指示黑暗中迷途的渔夫靠岸。
信起悄无声息地远远跟在施谷风身后,就像凤头蜂鹰,远远地盯着归巢的工蜂,然后耐心点,跟着它找到它的巢穴,最后大快朵颐。
这样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信起并不是在追逐一只工蜂或者一只黑猫,他在追一只蝴蝶。
老小区楼底下种了很多枫树,在这个时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上薄薄的一层落叶是它一年到头对土壤的馈赠。信起却讨厌,踩上风干树叶发出的声响会将他暴露得一干二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纷乱的枯叶,同时还得注意施谷风的位置。手心里的汗已经浸湿了刚才捏进手里的纸,他一定要知道施谷风的老巢,否则太不公平了。
施谷风安静地沿着铺满落叶的路走着,时不时掏出手机摆弄一下,缭绕的白烟贴着他的脸散进夜色里。走到这条路尽头的一栋楼的楼道处,他突然停下来,背对着信起,双手插|进兜里。
信起也随着他的动作停在他身后大概五米远处,紧张地屏住呼吸。难道被发现了?他有些不安地抓住自己的裤腿,他还没准备好再见。
结果施谷风只是在楼道边的垃圾桶上按熄了烟,把烟头留在沙子里,挥开吐出的白烟潇洒地上楼了。
信起迟缓地走到台阶下,他的腿都快要僵了,听见昏暗的楼道里传出男人低沉的轻哼。那嗓音和旋律,经过墙壁的层层反射,变得迷幻,一下一下地拨弄他的心弦。
他知道那个曲调,几乎用不着去特意辨别,是,一定是《someday》。
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他又“噗嗤”地笑出声。果然,那家伙一早就发现了,买烟估计也是在等他,只是为了给他看一个背影。
看来他也没准备好嘛。
信起退下台阶,老楼只有六层楼,没有电梯,很多楼层的声控灯都坏了。没办法判断施谷风住哪一层,更无从得知哪一户——如果施谷风有意躲开他的话。
暖黄色的光通过窗帘间的缝隙露出来,那是这栋楼五楼左侧的那户人家。信起连忙打开手机的相机,放大再放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里的那个窗户。
窗帘猛地被拉开,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进黑夜里。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光被挡在窗前的人阻断,留下一块影子。
等信起攥着手机往后退了好几步,再看向那个窗户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挂在晾衣杆上的黑色长款羽绒服。
他放下手机,无奈地笑,“什么嘛,自爆兵?”
“不过,我还是捉到你了。”
他小声对手机显示的那张窗户照片说:“你也捉到我了。”
信起走在来时的巷道里,心里轻松了不少。至少他知道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和他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雾霾。
毋庸置疑,这人肯定是为他来的。他有些得意洋洋地想,世界这么大,这个“没有翅膀的人”,选择停靠在这里,原因值得他欢欣雀跃。
他看了看手机,发现钱一鸣给他打了两通电话,都没接到。那时候他正紧张地跟踪呢,哪儿有那个闲工夫接电话。
他还是回拨了电话。
钱一鸣很快接起来,焦急地问他:“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啊?叫我来你家干坐着啥意思啊?我爸这会儿出差回来了我妈那儿替我打掩护呢,你赶紧的,回来把事整明白咯。”
信起披着夜色,不疾不徐地回答道:“我这会儿在老城区这块呢,回来得好一会儿,你要不先回家吧。”
“哈?”电话那头不乐意了,“我的好哥哥,您专程溜我玩儿呢?”
“不是,你还真帮上一个大忙,不过现在我有些事没处理完,没法告诉你,懂?”
电话那头传来喋喋不休地抱怨,信起拿开手机揉了揉耳朵,“行了,请你吃饭,吃顿好的总成了吧。”
听钱一鸣在电话里磨磨唧唧半天,他失去耐心挂断了电话。
他明明处在北国的寒冬,却听见鸟叫,嗅到花香,感到沐浴在暖阳里。
这下他知道施谷风住在哪儿了,也许等到时机到了,他会踩着春光扣开那扇房门,把前一年春天的标本交给施谷风。
前几天钱一鸣说他有强迫症。
信起已经连续五周的周四去同一家面馆吃面,连续一个月晚上10点按时回家了。
钱一鸣当然不懂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在等鱼儿上钩。
在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里,信起走在路上老是有种被监|视的感觉。钱一鸣告诉他是他学习上头了,学傻了,当然刚开始他也相信这种白痴观点。
但是第三次在那家面馆吃饭,他好巧不巧注意到了坐在店角落埋头吃面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墨镜,一顶鸭舌帽,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信起在那天晚上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他?
虽然那个吃面带墨镜的怪人没有施谷风看起来那么壮,但他给信起的感觉就很像那个人。
他决定钓鱼。
经过一个月的摸索,信起找到了规律。那个怪人只会在周四下午出现在那家面店。他有时会跟着信起到他家楼下。
——这是信起专门买了个望远镜观察到的。跟踪的时间不固定,不过大都集中在晚自习下课之后。
于是这天信起就想碰碰运气,借病提前下课,也不用去上晚自习。他给钱一鸣发消息,让他下自习来一趟信起家,有紧急的事需要他帮忙。
信起还提前把备用钥匙给他了。
他换好装备回到学校附近,等放学之后混进人群,在校内拖了几分钟才慢吞吞地离开。
果然,他在回家的途中又清楚地感受到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旁边那部电梯正在上行,LED灯板显示的终点是信起家所在的27楼,看来钱一鸣已经上去了。
他走进另一部电梯,缓缓合上的电梯门映出他狡黠的笑脸。
到了二楼从电梯上下来,走到楼道把衣服脱下,挂在转角楼梯扶手上。他蹲在地上等了一会,透过二楼拐角那个窗户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在楼下仰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逮到你了。”信起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