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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心(重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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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前,在人间界南延州上,有一块巨大的天石卷起天火陨落至西边一片密林山间,夷平了高山,百年后有人在天石之上安家立城,是为天石城。几百年间,天石城无限昌盛,虽为弹丸小城,却是人间界最为繁荣之地。而它之所以能够如此繁荣的原因,据说是因着城中有一神秘的小店,名曰——容易。
容易小店,可化人间千执,可通三界遇人神妖鬼,只要你付得起最珍贵的…以下,便是容易小店中发生的一些故事。
琴心
我叫解执,是个生意人,经营着一家名叫“容易”的小店,做的是买卖执念的小本生意,而我的客人们大部分都是妖怪。极偶尔会来些人类,但他们执念太多,而且执念都不够纯粹,选执的时候总需要耗费我太多的精力,所以我不太乐意和他们做生意。
反观妖怪,他们一生的执念大多都只有一两个,或成仙,或成人。虽然买卖多了会乏味,但毕竟简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哦对了,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事儿,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容易”里,前任掌柜的只告诉了我名字,至于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包括我到底是人是妖这件事儿。
后来掌柜的走了,我就接手了“容易”的买卖,拿到了属于我的账本。一万零八笔买卖,做完了我就能从“容易”里出去。我还有一名帮手,也是接班人,我依旧只知道她的名字——顾念。
今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我坐在“容易”院里的木槿花树下,摇着摇椅闭着眼偷着闲。
风一吹,一朵木槿花掉落在了我怀中,门口的清欢铃就那么适时的响了起来。顾念好听的声儿紧随其后:
“解忧?”
有一男声答:
“解执。”
顾念又问:
“是买是卖?”
“是卖非买。”
今日刚巧,是我的第一千个买卖,不过让人头大的是,来人是个人类。
我拿起怀中木槿花,从摇椅上起身向外走向前厅的柜台。顾念手捧着一只琉璃瓶,里面装的是客人身上取下来的货品。她将它置在柜台上,等着我验收。
我一见那瓶子里半浊的雾气,扶额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木槿花插进瓶子。就见木槿花的花瓣瞬间被那瓶中的“执念”侵蚀枯萎。可庆幸的是,那花只枯了外围几片,侵蚀便停了。而后花中开始泛光,光里显现了那执念真正的样子。
木槿化执,幻化成一缕青烟钻入我的印堂。此刻我便是钱阙,我得以窥探他心中最深的执念。
四十年前,钱阙出生在横国的桑离城,其父是桑离城中有名的富贾,其母却出身花楼。十多岁间,其父生意失败家道中落,竟将钱阙母子二人卖回花楼,拿着钱远走了他乡。自此小钱阙便变得心思深重,沉默寡言了起来。平日连笑也是难得。只有在听见母亲抚琴时脸上才会露出一丝微笑。
后来钱阙的母亲便开始教他弹琴,还请了楼中最好的乐师教授。很快钱阙的才能初显,十三岁间便成了小有名气的琴师。
那一日是人间乞巧节,整个桑离城热闹非凡,花楼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花楼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钱阙却是一片心如止水如常的在百花台上演奏。
不一会儿,阁楼上的贵人邀他奏一曲凤求凰。钱阙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一曲凤求凰罢,贵人赏了他一块玉珏。还赞他年少沉稳,若得机遇定能扬名天下。
钱阙收了玉珏,道了声谢。心中难得的生了欢喜。自此之后,他对琴愈发痴了。
又过了两年,钱阙已然成了花楼里最厉害的琴师,这一年那贵人又来了,此来他身旁还带了一位鹤发白须的老者,脸上虽然已是沟壑纵横,沧桑尽显,但那双眼却是一片澄澈清明,看见钱阙时甚至闪过了一丝洞察一切的光亮。
钱阙看着老者,又看了看老者背后背着的用灰布包裹起来的长方形包裹。钱阙明了了。
没等贵人开口,老者直言要与钱阙比琴,钱阙本想拒绝,但奈何贵人施压,他没办法之下只得答应了比试。
虽说是比琴,但老者却没用他背后的那张琴。只是随意让人拿了张。老者甫一坐下,随手拨了三两音,钱阙便觉被定住了般,老者如高山深海横亘在他眼前,他这才知晓,他的琴艺如他的人生般只得了个开始。
钱阙一时间开怀大笑起来,以最热切的心与老者合奏了一曲。而后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的三个月里,老者日日住在花楼,闲暇时便和钱阙切磋起了琴艺来。那段时间钱阙学了很多。直到那年的立秋,老者背着琴带着钱阙去了山林之中。
茅草屋与竹林,石桌与茶盏,还有从屋旁的石壁上潺潺流淌的山泉。
那是老者的家,那家不大,一大半地方都用来放了琴和琴谱。靠窗的位置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制琴的工具。
钱阙这才知道,原来老者并非琴师,而是北暮州名声显赫的制琴师。
老者邀钱阙于石桌前坐下,沏了三杯茶,又将背上的那一张琴取下,摘了灰布袋,放在了石凳上,而后将那杯茶放到了桌子上。
那是一张很是破旧的琴,而且还没有琴弦。钱阙疑惑着,老者倒也不卖关子,和钱阙侃侃而谈。
老者出生在制琴工匠世家,他亦是年少成名,手下制出的名琴亦有好些。十八岁间,北暮州第一琴师来找他父亲,言说要修一张琴。老者本以为是什么名琴,却不想只是一张普通的松木琴,而且裂纹满满,已然不好修复。
老者父亲为难拒绝,可那琴师却是不停恳求,到最后竟是声泪俱下。老者那时候不懂,琴坏了再做便是,一张旧琴何以执念如此。
但老者的父亲还是答应了,当天晚间父亲将他叫了过去一起修补那琴。父子俩忙活了将近一天一夜,也只将琴的表面修复,不得不接受的是,那琴怕是再弹不出好音色了。
“何必强留呢。一张琴罢了!”
“何必强留呢。”
老者由衷的发了声感慨,却听得有人与他异口同声,声音是陌生的,沙哑的,疲倦的。却不是他父亲。那时老者一阵疑惑,刚想问问父亲,可父亲却离开了,离开前只说,让他好好顾看好那张琴。
老者还想开口,父亲却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的嗓子再不能恢复了吧。”
那个声音又响起,一起出现的还有个身着棕色长衫,瘦削清秀的男子。
老者惊愕的看着那人,那人却是气定神闲的在老者旁边坐了下来,对他说:
“你帮我劝劝他吧,放弃我。我不愿在他身边只能当个哑巴。就像你说的,我不过一张琴。”
说着,那人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只木锥子,笑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老者猛的一惊跳起来,却是从梦中惊醒,更奇怪的是,桌子上刚刚修好的琴不知怎的生生断成了两节,已然没有任何修补的可能与价值了。
谁也没想到,就为着这一张琴,那第一琴师却从此恨上了老者一家。以至于到最后老者家破人亡。唯独他当时被一个人救下,辗转来到了南延州,隐居在桑离城。
钱阙如是问他:
“难道你不想复仇么?”
老者却是怅然一笑道:
“那琴师破了我家后没两天就自尽了。”
说着,老者摸摸那架旧琴,又道:
“家破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日我见的是那琴的器灵,琴师那张琴实为自断!”
钱阙大惊,却也觉得合理。
“器灵由执念与主人心血所化,有缘者既能得见。但自那之后我就再不能见了!即便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爱护张这张琴,始终不曾有器灵再次出现。”
钱阙听到这里却觉奇怪,琴师既然已死,家仇也算消弭,这般执念又是为何?
老者却像是了然他的疑问,答道:
“那日我与那琴师说起那个梦,可他却不信我。这几十年间亦无人信我。所以我才想再见见器灵,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误会了我,亏欠了我家!”
老者说得激昂,但到最后却话锋一转低眉垂首道:
“只可惜我没多少时日了。今日这些话,我也不知你能信个几分,但我或许能将这件事托付给你。托付给你。”
钱阙不言不语,他不敢答应,却也无从拒绝。那一日,老者赠了他一把好琴,老者给它取名叫商雀。谐音商榷,意在终有一日琴能与人商榷人事,谈那风花雪月。
一个月后,老者便去世了,去世前他将那旧琴交给了钱阙,又托他照顾那一室的琴才心满意足的闭眼。
钱阙抱着那旧琴,呆立在老者墓前,他不懂老者的执念,花一生去向别人证明一件事儿,真的值得么?
“他这一生都在怪自己!”
突然有声音响起,一名青衣男子衣袂纷飞,眼中满是伤悲。
“你是谁?”
钱阙被吓得后退了两步问道。
“一张琴而已。他走了,我也不再留恋这人间了。我亦求你一件事儿,就将我留在他身边吧。”
那是钱阙第一次见器灵,它的举止神态像极了老者,满目的悲伤看着也真真切切。但钱阙仍然觉得虚幻。若它真是器灵为何又不愿在老者死前出来一见?
器灵仿若知道钱阙的疑问,只说道:
“我一直都在他身边,但他一生都在怀疑自己。一边期盼能见到我,内心深处却又怀疑我的存在是否真是他年少时的梦。是以他无法看见我。但如今也不重要了。我总是要陪着他的。”
钱阙不再说什么,将那张琴埋在了老者墓旁。自那之后钱阙的琴艺又更上了一层楼,这之后贵人也向他表明了身份——他是城主府内司乐,找他就是为了接替老者前往城主府做琴师。而他的母亲也因此终得脱离了花楼。
两年后,钱阙成了桑离城中最好琴师,商雀也和他一样成了一张名琴。就在钱阙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别离突如其来。钱阙的母亲突然得了重病,用尽药石也回天乏术。
十岁生离,二十岁死别。钱阙还是被击垮了。他离开了城主府,远离了人群躲到了山中,终日与商雀为伴。他没有亲人了,没有朋友了。只有商雀。
如此终日只为自己弹琴,在山中不知年岁的过了很久之后,当初找到他的城主府司乐来寻他,一道来的还有位姑娘。
姑娘温婉可人,气质出尘。看着钱阙出了神,眼神扫过钱阙腰间,看到了那块玉珏。钱阙这时还不晓得,十来岁时,送他这块玉珏的人不是司乐,而是那日与司乐一道在阁楼上的这位女子。
“钱乐师,你还要在这山中逍遥到几时?”
司乐无奈的苦笑。
钱阙轻扫琴弦不置一词。
当司乐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身旁的女子却制止了他。
“钱阙,再为我抚一曲凤求凰吧。”
钱阙看了看她,也没拒绝,一曲凤求凰罢,女子却是眼含热泪。第一次听钱阙的凤求凰时,是少年面对喧嚣的沉稳专一,是惊艳。但这次,喧嚣不在,可琴音里的饱满情绪却让人感觉置身于世俗喧嚣之中,体会到了人间的七情六欲。还有那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孤独悲伤。
自那日开始,司乐不再来了,那女子却是取而代之,三天两头的来找钱阙。一来就是一天,或一道抚琴,或阅览书籍,或喝茶呆坐着听钱阙弹琴着。
久而久之,钱阙也愿意和她交流了,偶尔二人坐在一起聊天时,钱阙还能笑一笑。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后,那女子便与钱阙表明了心迹,并坦白了她的身份。女子名叫桑若言,是城主之女,自那一曲凤求凰,她便喜欢上了钱阙。可二人身份有云泥之别,所以她只能费尽心思让司乐出面找来老者教其琴艺,而后再入城主府。然后按照她的计划,钱阙会在府中显露才华,然后被城主赏识而后她在一步步的将心中喜欢告知钱阙。但不曾想,钱阙母亲之死让钱阙离开了。压抑不住思念的桑若言只能前来找他。
钱阙心中亦是喜欢桑若言的。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与她一起。所以面对桑若言的喜欢,他选择了逃避,但也没有明白的拒绝。
此后三天,桑若言未曾出现,钱阙却慌了神,整日也无心弹琴了,只管抱着商雀自言自语。说的尽是些前尘往事,说着自己的出身,说着抛弃自己的父亲,和已逝的母亲。说着如今的自己配不上桑若言,可满腔的不甘又只能生生咽下。若是他有朝一日成了第一琴师…
那天夜里,钱阙忧思郁结,辗转难眠。忽然听得一个清亮纯净的声音响起:
“即如此思念她,又为何难为自己啊,阿阙!”
钱阙忽而清醒转头看去。那是一个少年,站在月光下,目光如朝阳般明亮却又温柔。五官清秀,长发随夜风飘起,一袭白衣抱着商雀。如仙人一般。
钱阙想问他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商雀?”
商雀笑了笑点点头。
“你说你想成为第一琴师,所以我就来见你了。你也该勇敢一些去见你想见的人。”
这是钱阙第二次见到器灵,也是第一次与商雀对话。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约莫是钱阙人生中最快乐充实的日子了。因为对桑若言的心意,又因为商雀的鼓励。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标和动力。
钱阙离开了桑离城,几年间走遍了南延州,也去了北暮去到了老者当时的家,如今已成了北暮州最大的琴阁。
他带着商雀在琴阁前站了一天,直到晚间他才离开,耳边又响起了商雀的声音。
“阿阙,是否有一天你也会和造了我的师傅一样死掉?”
它说的是老者。
“嗯,人固有一死。”
桑雀沉默了。钱阙也沉默了。他想起了老者的那个故事,还有那日在老者墓前那个器灵和他说的话。良久,钱阙对桑雀道:
“日后我成了第一琴师,你就会是第一名琴。到时候就会有很多人想要得到你。若是日后我死了,我一定替你找到更好的主人!”
五年后,当钱阙再一次回到桑离城,他已然成为了南延和北暮公认的第一琴师。幸运的是桑若言仍在等着他归来。
一切幸福来的太快。钱阙终于又一次在桑若言面前演奏了一回凤求凰。而这一次,桑若言终于能成为他的妻子了。
或许这次命运的转轮终于朝向了钱阙,与桑若言成婚的三年里,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商雀在,桑若言在,还有桑若言肚子里孩子。钱阙又一次感觉自己被亲情包围,再一次有了一个家。但…当初卖了他们母子的父亲回来了。
当年父亲拿着卖掉他们母子的钱又一次翻了身,此刻他已然是横国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了。此次回到桑离城,就是为了与横国王室的生意。更巧的是,这桩生意的目标竟然是商雀!
横国太子即将大婚,准太子妃精通音律,于是乎太子便想着为太子妃荀一把名琴,第一琴师手下的第一名琴自然是太子的不二选择。
那段日子,钱阙的父亲对他软磨硬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没能让钱阙松口,父子二人的关系反而越闹越僵。好在有桑若言出面劝阻二人才不至于撕破脸。
直到桑若言临盆的那一天,钱阙莫名的在凌晨就醒了。醒来后却发现桑阙默默的站在窗前。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钱阙不明就里,于是轻手轻脚的起床,披着衣服悄悄的抱着琴就到了花园的亭子中。轻轻放下琴他才问:
“商雀,你今日怎了?缘何看着如此哀伤。”
“无甚,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看到你如此幸福,替你开心。”
商雀浅浅笑意,真诚道。
“这些都是因为有你,是你替我挣来的商雀。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钱阙激动的说着。却听商雀喃喃接话道:
“没有你就没有我…你能留得住我么?”
钱阙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却突然有人来通传说桑若言的羊水破了,让他赶紧回去。
来不及多想,钱阙撒腿就往回跑,第一次将商雀落下了。
几个时辰后,桑若言生下了一个男孩。钱阙喜极,一天下来未曾离开过桑若言母子一步。直到桑若言说想听他弹琴,他这才想起商雀仍在花园中,再去寻时,商雀却早已被人带出了府。
当钱阙火急火燎的去追时,城主却将他拦在了府门前。他让他选,是要商雀还是要他的妻儿。
钱阙选不出来,妻儿是他这一生追求的幸福,而商雀,却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如此浑浑噩噩百天之后,钱阙避开了所有人偷偷出了府,来到了老者的茅屋前,他本想着寻一张与商雀相近的琴,然后带去都城中或能将商雀偷换出来。这样他就可以两方都能保全。可…他到时却见屋前站了一位着绿衣的俊朗男子,他的腰间别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蝉。
来人说他叫荀了,已在这等了钱阙十数天了。钱阙不明所以。荀了只是淡淡解释,他游历人间,为的只是寻人间极致。而钱阙就是他所寻的用琴者极致。
他想让钱阙为他奏一曲,可钱阙却一下子黯然伤神。自从商雀被带走,他已然不愿再弹琴了。
荀了似是看出他的不愿,拂袖间变出了一盏茶来,再一拂袖,门前石桌上便是两杯清茶。荀了邀钱阙坐下,钱阙却因眼前之事失了魂。
也不等钱阙反应过来,荀了抿了口茶道:
“此番我从横都而来,路上偶遇了一器灵,灵识强大而稳定。若假时日得以修炼定能化形。可…器灵实为主人执念所化,若不能和世俗执念切割,它将随着主人的寿命结束而逐渐消弭…”
钱阙闻言呆楞了半晌,心中被未知的恐惧填满,却仍强打精神道:
“这些与我何干?”
荀了轻轻叹息:“
我与它做了个交易,它全我一首曲,我为它向你求自由。我求这人间极致,你二者缺一不可。”
说罢拂袖伸手,一张琴从门内飞了出来,稳稳落在石桌上,而后荀了打了个响指,商雀就那样出现了,可桌上那把琴明明不是商雀。
钱阙看着商雀不发一语,商雀也一样。山风阵阵袭来,吹得钱阙衣袂纷飞,也吹出了泪。商雀想要自由,只有他能给。
荀了定定的,从腰间扯下玉蝉,放在一旁。听着钱阙弹了他人生的最后一首曲——山归来。
归去来兮,山风啸
归去来兮,别离总与人知晓,
叹息叹息,何日携风归来早,
愿与君来,长日对歌谣,
不负人间走一朝。
一曲终罢了。荀了和商雀就此消失了,徒留钱阙在山中一夜白了头。
人间数十载后,名琴商雀又一次辗转回到了钱阙手中。那里日钱阙眼中的光熄了又亮,亮了又暗。与琴对坐三日后钱阙便带着琴来到了容易小店。
我从钱阙的往事,深吸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会儿才让顾念喊了钱阕进来。
见着钱阕时,我心中悲凉,花白的长发也不挽髻,就那么凌乱的披散着;胡渣满脸,那双眼也灰暗无光,甚至连生机都所剩无几。
“顾念,给钱公子上杯茶。”
我左手衣袖一摆变出了张茶桌。这并不是什么法术,而是自继承了这买卖开始,‘容易’里的一切皆由我自由支配。
“钱公子,坐!”
钱阕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问:
“我听人说,此处可执念易物。是否确有其事?”
我于是答:
“不假。但几十年前那叫荀了的就已然帮你断了与商雀的联系,你如今的执念…”
钱阕不语,手中不断摩挲着那琴。顾念上了茶来,钱阕接了茶,终是开了口:
“我虚耗了半生,才明白一切的真相。我知我如今执念是为自欺欺人,是以我想卖了它。在这一生快要尽头时,也让自己自由。这…才是商雀乐见的吧。”
“那你想拿它易些什么?”
钱阙将琴推至我面前,我手触琴弦,却怎么也拨不动它。
果不如我所料,它封琴了。
但我却见到了它的记忆。其中有一段是它与荀了的记忆。
原来当初,荀了说了假话。商雀离开钱阙后的一个月,它的灵识就开始散了。是荀了出手又将它聚合。
器灵是主人心血和执念所化,所以离开主人自然消散。
商雀求荀了带它回去见钱阙。可琴身他带不走,也不能带走。少了琴身,横国王室就会追究钱阙,会祸及他的妻儿。
灵与器分离,商雀亦是必死之局。但那至少能保住琴身,有朝一日回归钱阙身边。
它求荀了扯了个谎言,骗得钱阙对他的离开心存希望,这才能让钱阙好好的活着。
荀了为它施了法,让它与钱阙见了最后一面,同时也为琴身施了法,自此之后琴身百年不坏,但世间再无人能拨动它的弦了。连钱阙也不能。
“日后给它找个新主人,给它一个新名字。让它重新活过来。这就是我的所愿。”
钱阙耷拉着脑袋,这一句话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我于是说:
“我与荀了不同,他虽然是妖但仍是好心,但我是生意人,只图利益。是以你若要买了你的执念,我便会将你这一生与其相关的记忆全部拿走。如此你还愿么?”
钱阙看了看那琴,如那日在花楼里奏那一曲凤求凰,得到奖赏时的浅笑一般,由衷一笑。
“那就请店主都拿走吧。”
我让顾念将执念之花摆上桌来,将那花轻轻拈起置于钱阙眼前,口中轻念一句:
“散。”
执念之花应声散去,钱阙慢慢的闭上了双眼。临了一滴浊泪从眼角滑落,而后沉沉睡了过去。
我深深叹息,伸手拍了桌面,携琴便置身在纯白色无边之境中,这里面便是容易的库房了。
顾念跟在我身后,手中捧着账本。我轻唤一声,顾念随即上前。
我手捏法诀念动咒语,掌心处又长出了一朵执念之花。我将那花摘下,只见那花霎那间幻化成了一根琴弦,风将它拨响,清亮悦耳。如一个善良的少年欢快地诉说着。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总觉得怀中的琴的琴弦似乎也微微动了动。
我盯着那琴看了许久,笑了笑,伸手要去拨琴弦,却在最后一下停了下来。
“也好,省的我在养了。顾念,”
顾念应声:
“在。”
“执念入库,琴送回人间。此间银货两讫了。送钱公子走吧!”
说完顾念点头称是,双手合十轻轻一拍,钱阕就此消失在容易里,而我我又回到了木槿花树下的摇椅上,发起了呆。
顾念后来走来我身边开口问我:
“掌柜的,顾念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珍视的东西,却有人会选择放弃?若是为换名利的顾念也见的多,但像钱公子这般的,顾念还是第一回见。”
“是人都有取舍的。生或死,情或义,名或利,爱或恨。人的七情六欲最复杂了。不用太明白,糊涂点最好。人的生命有尽头,执念也就有尽头。这一切都是生生不息的。若明白了这一点,又何必着眼于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