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篱下土

1、忘归

　　秋风落叶，满地金黄，又是一次大雁南飞。
　　已经是第五年，李束远依然看不到一点光，斜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草药味，从不能忍受到和他变成一体，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现在看来也已经短得记不清了。
　　他的剑放在棉被旁，五年，一直都没有出鞘过，有时候在马车上随手碰到，也已经淡漠到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感觉，再锋利的剑，也只不过破铜烂铁罢了。
　　赶车的女子每一天都给他讲故事，江湖中不见天日的传说彷佛永远都说不尽似的，谁谁谁东山再起，谁谁谁独臂大侠，谁谁谁又练成了盲眼剑法，他每次听故事都要笑的，只是笑得越发苍凉悲怆，他明白，故事只能是故事，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时日越久，他越是明白，只是他还是在笑，因为那女子一直在说，反复不断地说。
　　马车的车轮碾过多少古道，又有多少大夫对着他摇头叹息。是啊，是他不好，他惹了青城派当家的独子，也难怪青城派整个倾巢而出毒瞎了他的眼睛，可以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青城的毒药，本是不难解的，没有想到的是，毒虽然可以解，不至于伤到性命，每个大夫却都说，眼睛是怎样也治不好了。
　　苗疆的赛华佗，江南的季妙手，塞外的班七毒，蜀中的梅素问，女子带着他一个一个拜访过来，得到的始终是一样的结果。
　　也许他是该庆幸的，以前多少笑脸相对的人对他越发冷淡，而她一直都没有离开。
　　秋玲珑，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玲珑的背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很近，很近，可是他却记不起她的样子。
　　他觉得他应该记得的，玲珑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哭泣，都应该根深蒂固，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打开记忆的匣子翻出来，可是他却发现，要一直记得这些真是很难的。只不过五年，他已经想不出玲珑的样子，也想不出秋玲珑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娇笑着说的话。

　　“公子，吃药了。”是玲珑的侍女离镜进来，拿着本该放水的药囊，拔开塞子，车里的药味更浓烈了。
　　李束远伸手，却抓了个空，离镜拉住他的手搭到药囊送到他嘴边，他一仰头喝个干净，用衣袖擦擦嘴，什么话也没说。
　　离镜略微收拾了车里的床铺，转身出去坐到赶车女子身边：“小姐，好了。”
　　“嗯。这次的药应该会有效的，清河的曲大夫不是很出名，诊断了以后却信心满满。”
　　“小姐，别说了，李公子在里面听着呢。”
　　“嗯……我们下面应该去哪里？”
　　“刚才下车听路人说前面不远应该有个市集。”
　　“驾……”

　　在车上昏睡了几个时辰，被一阵凉风吹醒，是离镜进来扶他下车：“公子，我们到客栈了。”
　　“嗯”顺势下车，换了另一个人来扶，是秋玲珑。
　　这么多年了，其实他一直在问，为什么秋玲珑愿意照顾他这个废人，又为什么愿意带他走遍天涯海角找一份几乎不可能的希望。秋玲珑每次都是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想这么做就做了。于是李束远只有沉默。
　　进客栈，离镜打点好一切，和秋玲珑一起扶李束远上楼休息，走进客房，秋玲珑和离镜正要走，李束远拉住秋玲珑：“我想和你说话。”
　　秋玲珑应声，离镜看他们一眼，带上房门。
　　“玲珑，我的眼睛怕是不会好了。”李束远坐在床上，声音没有波澜。
　　“束远，没关系的，一定会治好的。”秋玲珑安慰他，一如往常。
　　“玲珑，如果我的眼睛一直都不好，你……”欲言又止。
　　“嗯？”
　　“我一直都想问你，你……会不会嫌弃我？”下意识的摸眼睛，五年来，眼睛一直敷上草药缠住纱布。
　　“嫌弃？我如果嫌弃你，怎么会陪着你大江南北的找大夫，你不要多想……”好像不想谈这个话题，秋玲珑站到他面前伸手揭他眼睛的纱布，“我帮你换药吧。”
　　下意识的避开，李束远摇头：“还是让离镜来吧，你不习惯的。”
　　秋玲珑应了他：“好。对了，听说前面镇子有个大夫看眼病很好，过几天就可以到那里，你别灰心。”
　　李束远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秋玲珑那么执着为他治好眼睛，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不能习武那就退出江湖吧。
　　秋玲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束远，江湖上能人很多，厉害的大夫也不一定有名，我想，我们总能遇到的。我告诉过你卓一诚的事情，他曾经也是个瞎子，后来……”
　　李束远叹气，这个故事他已经是第五十八次听了，他每次都从最初的面无表情变成嘴角含笑，可是这次，他不想。
　　抓住秋玲珑的手，李束远的声音清微而镇定：“我们成亲吧。”
　　明显感到她一震，温暖的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沉默。
　　她，果然还是不愿意嫁给一个瞎子的，李束远上床，躺下，拉上被子。
　　背后是秋玲珑很轻的声音：“好……”猛地掀被子，坐起，眼前还是一片的黑，他却觉得可以看到秋玲珑红着脸羞涩的样子。

　　秋玲珑说完一声好就飞快奔走，离镜进来给他换药，搀着他坐在铜镜前，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
　　离镜的动作轻巧且熟练，拆纱布，清洗眼睛，用毛巾热敷，她的手搁着毛巾盖在他的眼睛上，每一根手指他都可以感觉到。
　　然后毛巾冷了，换水，再敷，如此重复。
　　离镜照顾他的时候很少说话，他也很少说话，他们甚至也不会说玲珑，只是这次离镜却说话了：“你真的喜欢小姐吗？”
　　“当然了。”
　　“你为什么喜欢小姐呢？”
　　李束远笑：“如果有一个人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对你那么好，你也会喜欢的。”
　　“是吗……”
　　“是啊，她天天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也不知她问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才编出来的。她这样为我费心思，我怎么会不感动呢。”李束远一说到这个就会觉得温暖。
　　“因为感动就喜欢了吗？”
　　“离镜，你没有喜欢过人，自然是不明白的。玲珑对我那么好，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
　　“是这样的吗。你不知道，小姐……”离镜咬紧嘴唇。
　　“嗯？”
　　“小姐她……她大概真的喜欢你。”
　　“傻丫头，她自然很喜欢我，不然怎么会一直照顾我，给我说故事。我知道那里头不全是真的，可她的心思，我还是明白的。”
　　“嗯。”毛巾又冷了，已经敷过五次，离镜帮他擦干脸上的水，缠上新喂好药的纱布，打结，手在他的头发上停留一瞬。
　　这是离镜每天都重复的动作，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客栈里，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李束远已经习惯到没有任何想法，离镜叹气，拿了换下的东西离开。
　　李束远听着她悠悠的叹气和离开的脚步，呆呆出神。
　　他不能辜负玲珑，不能的，何况那个人是离镜，就更不行。

　　第二天清晨，离镜来换药，李束远已经起来坐着了，还是一脸静默。
　　离镜照例揭开一层层纱布，动作轻柔，出乎意料的是，李束远竟然低头举手挡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激动地说：“你是不是有感觉了？是不是看得到了？”
　　李束远呆住，嘴巴微张，一直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似乎真有模糊的光，手缓缓的碰到自己的眼睛，这是他的眼睛，真的可以看到了吗？刺眼的阳光、湛蓝的天空、苍翠的树木，还有偌大的江湖。
　　李束远纠结起眉头，下唇微颤。
　　离镜跑去关上窗户：“如果可以真的可以看到，现在的光也一定很刺眼，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李束远凝神在眼睛上，有光，不是幻影，真的有光。
　　久久萦绕在身边的药草味忽然变得非常好闻，不自觉站起来，想要说话，却先流下泪。
　　离镜急忙跑过去擦掉他的眼泪：“不要哭不要哭，对眼睛不好的。”
　　李束远点头，除了点头他已经不知道做什么了：“玲珑，我想见玲珑。”
　　“……好，我这就去找小姐。”

　　这是很短的一刻，却是五年来最漫长的时间，秋玲珑跨进门的时候，李束远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冲过去，却没意识到自己还是看不清楚的，一个踉跄就要跌倒，秋玲珑一把扶住他，时间停滞。
　　秋玲珑看着他，像平时一样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已经散发出光彩。
　　李束远看着她，像很久以前一样的看着她，虽然只有一点点光芒，但是他知道，很快，他就可以看到全部。
　　“玲珑……”
　　“束……束远……”
　　“玲珑，我可以看到了，我很快就可以看到你了！”李束远欣喜若狂，顾不得平日的矜持，双手竟捧住她的脸，秋玲珑也是喜极，她的手握住他的，猛点头。
　　“玲珑，我会娶你，我可以娶你了，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然后你可要天天给我讲故事！”
　　“傻瓜，你听不厌么？”秋玲珑扑哧一笑。
　　“只要是你说的，我永远都听不厌！”

　　大夫很快就让离镜请来了，仔细看了眼睛搭了脉，直叹神奇，照理这眼睛是不会好的了，可长年吃药精心照料，竟然的确是好转了，大夫开了个药方，留话说，不出一个月，公子的眼睛就可以看到东西，虽然强光仍然不太能见，平时却没大关系了。
　　大夫刚走，李束远就对秋玲珑道：“我们马上回去，准备婚事！”
　　送走大夫的离镜站在门前，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僵住。

　　一个月后，入冬，江南下起这年第一场雪的时候，李束远回到了很久没有回去的家，秋玲珑没有和他一起，她在自己家里，等着李束远的提亲。
　　李家并不十分富裕，为了李束远的眼睛也已经剩不下多少家财，可是秋玲珑不在意，秋玲珑相信，李束远还会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李束远，仗剑江湖，携手同老，是她一生最大的梦想。
　　李家正张灯结彩准备聘礼的当口，来了一个人。
　　是离镜。
　　离镜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打扮，她对秋玲珑说，她在秋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她要回家，她想嫁人。
　　离镜穿着嫩绿的衣衫，百褶裙拖到地上，脸上擦着淡淡的胭脂，她很细心很精致地画眉、点唇，用她这么多年来最漂亮的样子到李家门口，来见李束远。
　　李束远正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看到离镜，笑着招呼，离镜退后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他顿时感觉到空气凝重下来。
　　他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此时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于是离镜先说，是很普通的问候：“你的眼睛现在已经没事了，真好。”
　　“嗯，谢谢。”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生疏过。
　　“你和小姐……听说你们很快就要成亲了”
　　“嗯，是。”两人早就知道的事，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一样。
　　离镜沉默。
　　李束远也沉默，低下头猛然发现手上还拿着红色的嫁衣，没来由地慌乱，把衣服藏到身后，又反讽自己这是在欲盖弥彰些什么，再放到面前，手足无措。
　　离镜看他这个模样，心念一动，脱口而出：“你喜欢我？”
　　“啊？”李束远瞠目。
　　“你若喜欢我，能不能娶我？”此时再不说，以后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李束远瞳孔骤小，离镜每天喂他喝药的味道那么苦涩，离镜每天扶他下车的力道那么轻微，离镜每天为他换药的手指那么冰凉，一瞬间都到他的眼前来。
　　可是他说：“我和玲珑，很快就成亲了，就在下月。”李束远提醒她，也是提醒自己。
　　“我可以做小……”说出来的话，已经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以，我怎么和玲珑交代……”李束远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只要你点头，我去和小姐说，我一定会说服小姐的。”离镜几乎是在哀求他。
　　李束远不语。
　　李家的门被风吹开，初冬的雪一点一点飘落，随风吹进屋里。
　　“我要娶的是玲珑。”李束远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尖细精准地飘到离镜的耳朵里。
　　“我要娶玲珑，我不能和你成亲。”
　　他李束远不可以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人，玲珑爱他、照顾他、在心里记挂着他，费劲心思天天给他讲故事，他怎么可以娶别人。
　　离镜终于止不住眼里的泪，绝望地问他：“为什么？就因为小姐对你好？就因为她天天和你讲故事？你难道不喜欢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李束远痛苦地闭上眼，他明白，离镜说的没错，他喜欢离镜，他是喜欢离镜的。五年来朝夕相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竟然喜欢上离镜。
　　他大错特错，他对不起玲珑，现在，他也对不起离镜，感情的错付从来都是最不可原谅的。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停止这个错误。
　　缓缓张开眼睛，一字一顿：“我喜欢玲珑。”
　　最后的幻想破灭了，李束远的每一个字她都牢牢听在耳中，没有退路，也不再要退路，离镜怆然一笑：“你喜欢她，是的，你喜欢她。”
　　转身出门，她留给李束远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小姐给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李束远怔住，跑了两步追出门，却追不到离镜的背影。
　　雪越来越大，地上已经薄薄积起薄薄的一层，轻软、洁白、刺眼。

　　雪下到三天后，李束远辗转难眠，坐立不安，终于决定让人带话问秋玲珑，为什么离镜会说，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问到又如何，问不到又如何，他真的没有办法想明白，可要是不问，他怎么都不甘心。
　　话带过去了，很快又带回来了，秋玲珑没有迟疑，也没有推诿，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因为那些故事是离镜告诉她的。
　　果然，是离镜。
　　五年来，关心他的、照顾他的、心心念念记着他的，都是离镜。
　　是离镜喂他药，是离镜为他找大夫，是离镜为他换纱布，是离镜为他搜集武林轶事。
　　离镜从来不对他说，一定要把眼睛治好，离镜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其实治不好眼睛也没关系，看，江湖上那么多残缺的人，不都可以成为一代大侠吗？
　　他想到的，他该想到的，他不吃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也觉得他不会有任何表情，他的心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到，空白一片。
　　只是忽然觉得，为什么今年的雪，竟然这样冷。

　　雪下到十天后，李束远打听到离镜在隔壁的镇上客栈暂住，马上撑伞赶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很快就要和玲珑成亲了，他不会埋怨也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他自己选的。
　　玲珑，毕竟也是那样深爱着他。
　　可他还是去了客栈。
　　问到离镜的房间，冲进去，没有人，桌上放着一张纸。
　　淡淡的墨香，并不工整的字迹：
　　我要你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喜欢我。

　　我要你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
　　我要你喜欢我，不是我对你好，你才喜欢我。
　　我要你喜欢我，不是恩情，不是感激，不是我对你好，不是我为你做到你想要的，而是——你真的喜欢我。
　　只是因为，你真的喜欢我。

　　雪还在下，从初冬的第一场雪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
　　仿佛，永远都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