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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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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电话。轻轻说:“我今天不是故意要他们担心的。”
“是的,相信你不是。”老师说。“尝试与爸爸妈妈说出你的感受。尽可能客观一点看待发生的事,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好不好。”
我不知道怎样是客观一点。但还是点点头。
老师动一动身体,他搁在一侧的拐杖掉到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阵的响声。
我慌忙替他拣起来。
如果没有人帮忙,遇到这种情况。他怎么办。我忽然觉得,同老师比起来。我的伤心其实完全不算什么。有许多人比我更加的不幸,但是他们并没有每一个都像我这样充满怨恨的生活。
相反。老师是这样的积极平和。他努力将好的道理讲给我听。
欧本源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有一次说:周老师真了不起!
“生日同爸爸过。也是一样的。”他鼓励似的说。灯光斜斜掠过他脸庞,他的眼睛里一团的暖气。
我将身体复又靠到墙壁上,说道:“我爸爸要出去的。他没有预算时间给我。”我低下头。
“这样。”老师同情的看着我,过一刻,说道:“那老师同你过好了。”
我立即抬起头,飞快的问:“真的?”
“君子一言。”老师笑。
“驷马难追。”我接上去。笑起来,“老师不许反悔。”
“当然。”老师严肃地说。
大雨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墙上贴着光滑的瓷砖,背靠上去。是一种幽幽的凉意。我几乎忘记最初的沮丧与眼泪,心里冒出一个一个轻巧的小泡泡。要小心的掩藏,才不致它们飞跑出来。
父亲来的很快。车子的雨刷急急忙忙的来回刷在玻璃上,发出响亮的喀嚓喀嚓的声音。我站在大门的当亮处。同老师告别。
父亲问:“下雨天,用不用送老师一程。”
老师婉拒。又走回到大厅里去。
我坐在副驾驶上。偏头看着窗外。父女俩沉默着回到家。
父亲仿佛思考良久,才开口说:“对不起。庆庆。你的生日……”
我完全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于是替他解围,乖顺的说:“我知道。你忙吧。我约好了老师同学。”反倒是与父亲在一起,乖顺也是生疏的。没有和老师交谈的亲切感。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看看我。终于只说:“晚安。”
老师说的:客观的看待发生的事,大人有大人的难处。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三姐将他的礼物交给我。
母亲昨天给我买的一堆东西,堆在客厅一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我终于回了母亲一条信息,告诉她生日和老师同学一起过。
我在一蓝一白两条裙子之间犹疑不决,不知道穿哪条更好。
打电话给冯青青,她关机。我想打给母亲,又觉得像是刻意做出来的,感觉太奇怪了,我并不希望我们的母女关系变成那种样子。
难道问三姐?想到先要接受她扯起来的细嗓子一通嘲笑,我立即气短。况且她的眼光,不问也罢。
我将那两条裙子穿穿脱脱,来回几次。终于提起来去敲书房的门。
陶薇带着眼镜,正全神贯注的对着电脑。桌面上摊着一本砖头那么厚的大书,使人看一眼,已经望而生畏。
她回过头看着我。
我举着裙子,木着脸,没头没脑的问:“哪一件比较好。”
她的脸先是闪过明显的诧异,而后换上认真的表情,仔细看了看。才说道:“你穿的这件就好。”
我扯了扯,迟疑的道:“这个边边,会不会太花。”
“不会。”她肯定的轻声说,“很可爱。适合你。”
“谢谢。”我眼睛看着地板,蚊子似的哼哼一声。说罢转身便走。
“庆庆。”她在身后叫了一句。听起来不太肯定似的。
我停下来。站在门口等着。
她还坐在椅子上,过一刻,才微笑着说:“生日快乐。”
我点点头,顺手带上书房的门。跑上楼去。
我掐好时间赶到文化宫去。因穿了裙子,也就放弃了骑车,改乘的士。
老师上其他班的课。我站在窗下大榕树的浓荫里耐心的等老师下课。时间还早,我掏出手机,喀嚓喀嚓自己给自己一顿乱拍。十六岁了,这会是一个有意义的生日吧。那么一定要有足够多的照片,用来纪念。
少顷。背着书包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下楼来。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老师。
他自对面的厅里出来,站定张望。我笑起来,刚要跑出去。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驶过来,稳稳的停在老师身边。而老师看着车子停下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原来他等的是这辆车子。
接着,车门打开,一个女郎走下车来。
我的方才还雀跃的心。立即深深深深的沉下去。
老师看着她走下车,也不叫名字。只笑着说:“嚯。誰帮你洗车,你好意思不给五倍报酬。”
那女郎看了看她自己的被灰尘覆盖住本来颜色的车子,笑着说:“洗它干什么,这上面可还结着青海湖美丽的风沙。”
她显然才自远方回来。皮肤是一种微微带褐的蜜合色,隐隐发着光。黑发十分十分多,胡乱绾着,洁白的牙齿,隔这么远,也能看得到她笑的时候露出来的美好梨涡。而她身上那件偏长的衬衣,正是老师时常穿的。大热天,居然也穿着贴身的牛仔裤。但是看上去那么潇洒大方。
她与我母亲,与陶薇,都是不一样的人,像某一种蓬勃的生长在野外的美丽花朵。同温文的老师站在一起,却是那么相配。
老师笑,带着顽意:“我那架相机,你替我丢进青海湖了吧。”
“切。”她说,“有个镜头坏了。其余残骸都在的。”
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亲密举动,然则眉端眼角洋溢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我吸一口气。走过去,叫道:“老师。”
老师看见我,说:“你来了。许庆。”
我点点头,握住背包的带子。
“来。替你介绍,这位是超级无敌可爱的美少女许庆。这位是任写,写字的写。”老师介绍。
啊。丹青任写。
怪道老师不肯将那方砚台送与我。
“姐姐好。”我乖乖的问。
“喔。你好。”她与我握手,“你的裙子真可爱。”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戴一只硕大的运动手表,除此之外,一点装饰也无。
“礼物呢。”老师用含笑的眼睛看着她,说道。
“对。”她拍拍额头。拉开车门,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老师。老师转手递到我手里,“祝你生日快乐。”
我对他们笑一笑,说:“谢谢。”
“打开看看。希望你喜欢。”任写说。
我打开袋子,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水晶瓶子。被木塞子密封,瓶颈出吊一条红线。倒还精致。我闻一闻:“是香水么?”但是并没有味道。
“呵。”他们笑起来,任写说:“不是的。是我从青海湖带回来的湖水。”
她大约看到我有点懵懂的表情。接着说:“青海湖的水位正以每年十多厘米的速度下降,假如一直这么降下去,我们的有生之年,恐怕哪一天,它就会干涸。所以,到那天,也许就只剩下我们手中这些湖水做为纪念了。”
“谢谢。”我握紧小瓶子。由衷的说。
“别谢了。”老师说,“我们找地方坐吧,干嘛站在这里晒太阳。”
“老师。”我撒谎:“我拿了礼物,要回家去了,我爸爸在家。”
“这样子。那更好了。”老师说。
“再见。”我说。
“再见。”任写说。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老师自己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上去——她当他一如健康人,并不给予更细微的照顾。
我看着他们离去。
太阳已经西斜了,余威还在,将建筑的影子长长的铺在地上。我沿着那一片阴影走出去,还拐到展览大厅的入口处。因一直没有新的项目需要展览,故此大半个暑假过去,还是那些照片。
我站在入口处,斜阳血似的泼在台阶下,室内光线便是一种黏稠的橙红色。
我现在已经不用数,便能够准确的找到离墙壁第三块,从门口往内第二十三块地砖。第一次遇到老师,我站在那个位置。
那一组署名“灾难的礼物”的照片,也还在。废墟中的眼睛,孩子顽强的自断壁残垣中伸出的来的头,满眼血丝的救援人员,灰土中的一只小狗……每一张照片右下角,贴着小小的字:作者周丹青。
地震发生的第二天,老师做为报社的摄影记者第一批进入灾区。他们随同部队救援,大家确认那栋大楼无生命踪迹,已经撤离往下一处,老师听到微弱的呼喊声。为了证实声音是否属实,他折回去废墟,那时候,余震还未停止。待到醒来,他永远的失去了一条腿。
老师的好。我可以看到,当然其他人也可以。他与任写,应该是会互相欣赏,志同道合的伴侣。这真好。
真的。许庆心中,除了失落,也有高兴。
郭襄没有早生几年。她遇到杨过的时候,杨过已经有了小龙女。君生我未生。
天全都黑了,我才磨磨蹭蹭的回家去。家里空无一人。连三姐都出去了。
我摸到阳台上,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将脸贴在玻璃桌子上。有时候天气好,我们坐在张桌子前吃早餐。此刻,桌子还带着白天太阳留下的温热,贴上去,一阵热气笼上来。远处的公共游泳池灯火通明,小孩子的叫声笑声尖厉的传过来。水光滟滟的荡漾着,直影到几层楼高的人家窗户上。我们这带因是独栋,树木拥挤,愈发被衬得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阳台的门被推开。
陶薇显然没有料到我在。轻轻的“咦”了一声。
她端着一杯水,在门口说:“庆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不出声。仍旧将脸伏到玻璃上。
她走过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温柔的说:“吃过没有。”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她也不再追问。过很久,才说:“每个人的十六岁都只有一次。应该好好利用。”
“你十六岁的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我嘛。”她想一想,“长高十公分,脸上的青春痘消失,以及学校篮球赛的时候,能为我们队长拿衣服递水。”
我看她一眼。有点吃惊。她看上去那么骄傲冷淡。
“很奇怪是不是。”她笑一笑,“不过后来都实现了。所以,如果你有什么理想,只管许愿。可能一时半会达不到,将来总会达到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像一对熟悉的人一样坐下来说说话。我以为我会恨她一辈子。
“也有帮队长拿衣服?”我问。
“嗯。不过那是多年以后,他已经胖到惨不忍睹。我们回学校重聚。而我,只好不住在心里抹冷汗。”她耸耸肩。
“你后悔了?”我坐直身子。忍不住问。
“不。”她慢慢的说,“不会。有一些真正纯粹美好的东西,是那个年纪独有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是很好很好的,当妥当的珍藏起来。”
我想起老师春风般的笑,眼角的纹路。
“庆庆。”陶薇见我不出声,又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你。”
“嗯。”
她略微斟酌一会,才说:“其实。我生过一次病,将子宫切除了。所以,你仍然是你爸爸唯一的孩子,没有人会来争夺他对的爱。”
“啊。”我极力压制。还是忍不住发出声音来。
她自己是医生。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
“还有。我嫁给你爸爸。并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他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他看看我的反应,接着柔声说:“实则其他人的想法我通常不太管的。但是你,我不希望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便认为人与人的关系,都要同金钱挂上钩。”
我知道。这个我多少能看出来。口出恶言,只是故意。
“别呆太久,外头热。”她说。自己站起来,“我先进去。”
我低声说:“好。”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有什么话,愿意说的时候。可以找我。”
我点头。
她站在门口,阴影里,白色纱裙的一角微微被风拂动。原来她也是喜欢白色的。
她进去。手机这时候响起来。
“喂。许庆。”欧本源的声音响亮的传过来,“再问你一次。露营你报不报名。霍佳佳冯青青张治国都去喔。”
我想起冯青青说:欧本源听说你要染头发,他也去那家理发店染了喔。
还有老师明白一切的微笑:他的手头上,至少有五年的功底了。其实不是初级班的学生。
我整理他的抽屉,揉成一团的废纸上写着:许庆许庆许庆。
他的乌黑的眼睛,在自行车上吹口哨的样子。
于是我说:“我报名。”
“好咧。”他应到,“回头定下时间告诉你哈。”
是。为什么不呢。盛夏未央,漫漫长日。十六岁的许庆,应该让这些每一个唯一的日子,都过成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