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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尾声 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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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雾亲眼目睹他对阿暖鞭策拷打,于是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蜧蚺藤鞭上的血迹日积月累,洗了又蘸,循环往复了无数回。
灭陨之毒她深有体会,嗅之即毙,中毒者若不猝死,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正的痛如骨髓,再无其他刑法可超越它悲惨痛苦的程度了。
可即便日日遭受这种程度的凌辱,那魈面人逆来顺受,吃了一波又一波,那张嘴却就此封存,仿佛点头对他来说,比命还重要。无论是死亦或生不如死,他均不颔首。
林雾面对固执的他无可奈何,曾张牙舞爪的撕扯他脸上的脓血腐肌,奔溃得无以复加。
那是她这辈子最歇斯底里的一段时光,曾经哪怕生逢多么困苦的绝境,她始终能在恐惧的同时保持一分从容一丝镇定。后来终于明晤,她离不开阿暖。
后来林雾确实去天涯海角漂泊了一趟,没有阿暖的日子,犹如被放逐的时光。在遇见阿暖之前,她卑微的活着,以有朝一日可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为理想夙愿,后来如愿以偿了,她拥有足够的资本证明自己的实力,她可以睥睨天下,立于苍穹高峰之巅,可阿暖离开之后,曾经梦寐以求的,渴望的、追求的,笼统都不值一提了。后来的下半辈子,她心灰意懒,只活在暗无天日的孤寂生涯中。
林雾也曾试图掩埋这段过往,后来才有了白月薰宫的创建。可当她将那些迷失在情感生涯中游离桎梏的少女揽入门时,便知绝无可能。她隐去真实的身份,从林雾变成婧姬,自流浪孤女摇身一变,坐上一派掌门的位置,也不是虚荣野心作祟,只是在多年的随波逐流后厌倦了风餐露宿,想找个归宿。
都说情愫体例太小,局促而肤浅,男人与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看得过去,门当户对,就凑合着过一辈子,两厢情愿者上上大吉;一厢情愿另一厢不情愿者,成了婚培养出感情也能欢天喜地。那些幻想天长地久,对风月心存非一般的憧憬与向往者,不过是知幕少艾,消磨掉那段情窦初开的旖旎岁月,终有一日会成长起来,可她度过了苜蓿畅裛的韶华,还是迈不去长不大,守着昔日执念一直执念。
这一念,便是十年。
所有的谜团迎刃而解,黑暗的监狱里,即墨飒风半晌唏嘘半晌无言。
原来,婧姬果然只是化名。原来,她的故事如此悲戚。
他仔细琢磨,林雾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面怀欢颜的时光,或许仅短短的半载一年。
难怪她从来不爱笑,只是能引她展颜的人不在,她不愿笑给别人看,也无法笑给别人看。
案上的人喘息渐粗,却还在气若游丝的叙述。
“我能有什么办法,阿雾本来拥有的东西就不多,如果连生命都失去,那对她太残忍。我只能同胞弟商榷,让她恨我,总比让她永远离开我幸运一些,至少我隔三差五就能见她一次,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没有我陪在身边,她能否照顾自己……”
他的声音哽咽而沙哑,是眼泪的啜泣。
“所以你向麇公子借了人马,故意在林雾面前演一出苦肉计。你让他的部署戴上人皮面具扮做自己的模样,你却自毁容貌,然后对他鞭挞毒打,只是为了让林雾更恨你?”
“我师傅忒了不起,砭躏蛊这种毒物也能研制得出,可她却始料未及,最后害了自己的弟子。无可奈何,我本想一死了之,却又眷念阿雾,所以出此下策,自导自演。佯装遭了掳掠下落不明,这样阿雾为了逼我吐露行踪,便不会将我杀了,哪怕我也晓得她会不择手段的折磨我,可这与天人永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鲛珠如断绥化脱线,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抑制不住。
即墨飒风闭了闭目,林雾穷其十年,挖空心思要寻觅的人,原来至始至终都在她身边,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天方夜谭。
“很离奇很荒谬对不对?”阿暖满目疮痍,唯有双目炯炯有神,他看到了即墨飒风眼中的惊骇:“可这就是事实,修行灭陨经,走火入魔便会导致毁容,我胞弟是这样,我如今也是这样。只是我功力已经练成,即便出岔也可自行偃灭心火,是否毁容只在一念之间。彼时,为了诓骗阿雾,我才逆运真气毁容,要想恢复,只需调匀内息即可,你看清楚便一目了然。”
闻言,即墨飒风举起火炬,将昏暗的烛光对照在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只见他天灵盖上有黑烟从百会穴中袅袅升腾,霎时充盈满室,跟着这些黑黢黢的烟雾钻进了他面部筋肉之中。五官、脓血、骨骼、腐肉不约而同开始扭曲,像拌粥糊馍一般蠕蠕而动,但白森森的骨骼开始化络生肌,溃烂成疮的脓血逐渐由褐黄趋于莹白,是枯木逢春、涸汀聚霖之兆。
须臾,他双颊异状止歇,皮相焕然一新,同之前天壤之别。
阿暖容颜本俊,鬓目丹凤,温润若瑷,五官中透出三分妖冶三分邪魅三分幽怨一分刚毅,以及眉目间浓蕴彻透的抑郁,让他看起来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那不过是他孤独久了,长年累月面无表情,习惯成自然,积下来的气质罢了。他不喜喧嚣,只是偏爱僻静,总喜独处,性子所向,并非冷漠高傲,他也从未思忖过自己可冷可傲。
即墨飒风哪里见过如此古怪诡异的景象?他面容如如变戏法般神鬼莫测,只瞧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大梦初醒。仔细打量他皮相,果然同无名殿中那些垂挂于壁的丹青如出一辙、别无二致,神采气韵,以及眉间忧郁都一模一样。
浮云蔽日,苍穹已成灰败之色,汹涌磅礴的大雨倾泻而下,九天之上光明全无。
“原来你便是白月薰宫之主,那雎冉琥珀本是我手中用以增功续气之物,后给芙娥盗了去,在中原又给白月薰宫据为己有。教中一干护法对我颇有不满,原因我功力不能服众,急需此物,便令心腹设法前去夺回。我那心腹同拂穹域王后结党连盟,谁知竟将你请来了,我事先并不知白月薰宫之主就是你。”筠连说出了林雾心中最后一个谜团,和盘托出,见她只是瞪着双目日有所思,并未听进耳去,又道。
“所有的故事到此为止,哥他说他这辈子从未与勾心斗角搭边,唯一一次算计,竟然是他结发之妻。”筠戟颓然屈身王座之上,脸上有歉疚与愧仄:“是我对不起你们,眼下你晓得了来龙去脉,是否要我以命相偿皆随你意。哥他当年,名利虚荣,权柄富庶也享受了这么多年,死而无憾。”
林雾却对他视死如归的遗言听而不闻,眼中狠厉乍现,再也顾不得初衷了,藤鞭一扬一卷,电光火石间,已缠上他脖颈,只需稍微使力一箍,便可要了他性命。
“你是贪生怕死,畏惧我手中兵刃,才杜撰胡诌出这一套说辞,妄想动之以情,让我看在阿暖的情分饶你一命么?那么我告诉你,你失策了。”
林雾控制了力道,藤鞭上的钩刺并未扎破肌肤,但筠戟也给勒得喘息为难,竭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知我从前这番模样……是……是戴了人皮面具,要想确定事实,很容易……”
他一语中的,林雾半信半疑中,手上劲力不禁软了。胳膊伸出,试图去触他皮囊,但只伸到半途,便即止住。
“你在犹豫什么?”筠戟f大概明白,但他还是不解。“听说你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在找他,其实他一直未曾离开过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要看看我是否戴了面具便一目了然。”
林雾絯臂垂眸,他不明白,她此时此刻心有多揪胸臆有多痛。如何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未免忒过愚蠢残忍了。无名监狱中那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摧残之下早已活得不成样子,不是狼狈不是邋遢,是濒死,是生不如死。
她说她忘不了他,时时刻刻无时无刻都思念着他,却给他带来最残忍的痛。她魂牵梦萦牵挂铭记十年的人,也是她咬牙切齿伤害了十年的人。
她是有多蠢,才会盲目至此。攸攸浮生,阕阕寰宇;十年浸寻五千遍,一朝消廋一夕缅,从来近在咫尺间。
许多个更深露重之夜,她会因孤寂而侘傺不眠,夜半下榻,推开厢房的暗枼,进入监狱中,对那名囚徒进行鞭挞折磨。纵使相逢应不识,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多么悲哀凄凉。
如今所有雾霾都烟消云散,大白于眼前,她知道阿暖就在家里,等着自己团聚,她本该喜悦,可为什么心口却犹如堵了一块大岩,憋闷又廱塞?
从前有人说,未知未必是坏,不是所有的谜底答案都尽如人意。很多时候,宁可懵懂也不愿清醒,真相往往比不详更不祥。
乍闻此言,她嗤之以鼻,也不理解,凡事都求个水落石出,只有疑团解惑,一清二白,心头才不会提心吊胆。而如今,她终于明白那种矛盾逡巡的心理,梦寐以求的想要知道那个人情况,却又恐惧那不是自己心之所愿。
或许,她不该来八面地狱这一趟。那样的话,阿暖可能尚且平平安安活在心中,而不是遭受惨绝人寰的荼毒。
筠戟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如果物换星移,他逢临此境的话,会很干脆利索一样。
他只是有大抱负大理想,无法企及这些微不足道的风花雪月、情情爱爱。
林雾没有触及他的脸庞,不需要了。她想,大概用不着多此一举,其实阿暖生平唯一的一次算计破绽百出,处处漏洞,她稍假推敲便能贯穿始终。譬如新婚之夜,他脸上的苦楚与哀怨;譬如他们的新房位于千百丈的绝岭峭壁之上,除非是生出翅膀,否则没有人上得去,他又怎么会被人掳掠而去;譬如那一日,他身处监狱中,透过窗棂望向玉雕时的潸然泪下……
她终于明白那双眼神中的悲凉从何而来。
“你果然是子言暖!”
即墨飒风连连叹息,理清前因后果,他只能感慨世事无常。难怪林雾穷其十年,千方百计仍找不到他身在何方。真真是应了那一句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很在意阿雾么?”
五味杂陈中,子言暖忽然问了一句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这十年过得很苦,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除了愤怒,就是对我的憎恨,毫无保留的痛心疾首,再也没有其他颜色了。她对我歇斯底里的谩骂,骂得越狠,越是犀利,就越不开心。其实男欢女爱很容易满足,我不知旁人在谈情说爱时以何慰乐,可于我而言,她活得好一点,活得欢喜一点,我就死而无憾了。”彼时,在得知林雾身中砭躏蛊时,他义无反顾的想到了这条策略并实施,也不是期盼有朝一日能苦尽甘来,只是想多陪陪她,多看她一眼,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笑颜,这是唯一的遗憾。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与她才相识多久?在乎不在乎都无关紧要。”即墨飒风苦笑摇头,面携自嘲。他何尝不愿她能开心一点,棱角少一点,笑容多一点,可他不是能给她带来展颜的人。
世间事,太多辛酸与无奈不由自主,尤其是感情与人心,就像曾经多少人为了虺雏肝脑涂地,明知自己不具那个能耐可将瑰宝据为己有,还是飞蛾扑火般争先恐后,这就是人性的不可捉摸,自己都无法克制自己的贪婪,连死亡都阻止不了。
而子言暖,他不祈求长生或者永恒,他十年哀鸿,只是想让另一个人活着。
“我知道,她还在等我,希冀有朝一日还能重逢。你说。感情容纳不了第三者,所以无法接受别人,。你说,如果让她知道我已经死去,彻底灭绝她心中的执念,那么她会不会选择忘了我?或者将我们那些回忆封存起来,让曾经的她都活在过去,然后重新开始,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另外找个合适的夫君再蘸,安稳的过完下半辈子?”
“推己及人,倘若林雾不幸身亡,你是否会伤心一场过后忘记与她的过往,然后另寻她欢?”即墨飒风不答反问,却已在反问中答了。
“世间大约不存在与我感同身受的人,所以需另当别论。我两袖清风,走在形形色色的大街小巷也不会瞩目别人一眼,只因我不了解世俗,凡尘烟火,是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而世间也没有第二个阿雾,她是我的全部。如果她不幸死去,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也选择紧随其后,一同奔赴阴曹地府。你的假设是空口白言,不成立。”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与世道格格不入,也没什么理想抱负,全心全意投入肤浅的儿女情长,一生中,也只混迹于唯一一场儿女情长。
即墨飒风听他喘息有进无出,渐叙渐弱,原本如蚊似蝇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想起什么,不详之感窜上心头。再不理会他的絮叨,恐慌道:“暂且住口,话留着以后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需立即处理伤口。”
“不需要了,我脏腑原已是千疮百孔,之前一直为铁索禁锢,我要我纹丝不动,就不会恶化,阿雾每隔数日便会端一晚药膳吊我性命,以保不死。如今身子挪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尽皆移位,是彻底回天乏术了。”子言暖能清晰的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逐渐流失,像风动枯叶一般越卷越远。
可面对死亡,他脸上没有丝毫焦急慌乱,平静而淡然。
“挺好得,时至今日,也算是一种解脱。我能再活十年,是上天眷顾,捡来的时光不可能长存,总是会枯竭,已经很幸运了。”
他的死去,换来阿雾下半辈子几十年平安,他死得其所。
“你说,她真的会忘了我吗?其实我真希望她彻底忘了我,这样她不需要枯守曩昔。忘了我,她或许能活得更好。将来与别人缔结良缘,相夫教子。”
可十年的时光都没能令她遗忘,往后的时光能磨灭他的影子吗?即便是能,又需要多久?
“可是我也希望她永远挂念我,长长久久缅怀着我,将我铭刻于心、萦绕于怀。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待她更好,知道有个人被她折磨十年,知道有个人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而死……”
喃喃自喁渐喃渐低,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思绪不停的朝往后脑补,胡思乱想,每想到一个画面,脸上便洋溢出因她欢喜而抒发的笑容,也有可望而不可即,遗憾歆羡的酸楚。但臆想中的画面开始,直至定格在某一处,黑暗的视线内,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知道,他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生命的流失,到了尽头。
他闭眼的瞬间,万里之外,戈壁滩。
依旧是一如既往地萧条荒芜,寸草不生,赤金大漠。
林雾那匹从八面地狱携来、日行千里的绝影已不堪重负,死在了身后的迢迢长途之中。
她只能徒步而行,原本展开了轻功足不点地、飞沙走石的穿过一片片海市蜃楼。
传言那些虚无缥缈的景象能迷惑过往的行人,每一个走进沙漠的过客,都会被其蛊惑双眼,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但她却出奇的不受其扰,只顾着跋涉,不停的催促自己加快行程。极速狂奔中,身后的沙砾卷起长长一尾黄龙。
不知何时,她突然停了步伐,双眼迷惘的遥望远处。
那个方向,是无边无际的残红血阳所投射的光辉,以及绵延不断的戈壁滩,空无一人。
她望的是那片海市蜃楼。
就在刚才的前一刻,她觉得心里某个位置忽然“咚”的一声,仿佛有重物坠地,掉下了什么东西,空落落轻飘飘,却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
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得而知,顿了须臾,她继续赶路。
在她前往,仍是没有尽头的荒凉,但那片旁人闻风丧胆的地区无法阻格她前进的步伐。
记忆中,无名监狱中那人不能动,一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人会立刻撒手人寰。她从前虽然在意他的死活,可有时候也觉得无足轻重,左右不肯吐露阿暖踪迹,死活也就无关紧要。
心里是无限的忐忑,今非昔比,他只能活着,等她赶到时亲口质问一句。
你到底是谁?
是我那一年不辞而别的新郎么。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十年中,你是怎样度过了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
你为何从来没告诉我,你如此能屈能伸。我为何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竟坚忍至此,你仍是从前的阿暖么。
你真行嗬,谁曾说,可保证一辈子永不欺我骗我,为何自食其言,一欺就是十年。
你从来没一意孤行过,可你晓得吗,你唯一的一次一意孤行让我蹉跎了十年。
……
她也不知见到他时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无数句开场白在心里浮光掠影稍纵即过。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跨越这片大漠,天涯那一端还有人在等候。
只是不知道那人能等待多久。
她也不知将来会如何,又是怎样的光景,怎样的过活,是两个人过,亦或许多人一起过,还是依旧形单影只一个人过。
就像现在这样,前方是不着边际、广袤无垠的沙漠。苍茫天地,何其辽阔?而碧落之下却只她一人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中疾行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