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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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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夏的气息也分外浓厚。路边的一座座茶楼酒肆里,喧哗的人声此起彼伏。路边卖煎饼的货郎,对着所有过往的人群,兜售着煎饼和廉价的笑容。
白马轻裘的少年剑客,头发高高地束起,风度翩翩,衣袂带香地走过,眼神明亮而骄傲。站在石桥上的年轻女子,青丝罗带,长发在风里飞得格外轻盈。
骆宣走在古镇的街道上,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倦,身后那匹枣红马的嘴角,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白沫。
相形于高大魁梧的骆宣,跟在他身后的男子,便显得书卷气一些。虽然看似文质彬彬,但却并非弱不禁风,从他指节分明的手,和精光隐射的眼中,就能看出他的身手必定不弱。男子轻声对骆宣道:“骆将军,已经赶了两天的路,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再走吧!”
骆宣回过头,嘴角挂着一丝无奈苦笑:“傅雅,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将军。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将军了。”
傅雅咬牙道:“骆将军,赵丞相不是已经答应,只要您能顺利地将《七梦奥义书》,送交给天崇山的隐士智灯禅师,就立马恢复您的官职吗?”
骆宣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骆宣的喉头一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的眼睛透过傅雅,死死盯向他的背后。
傅雅背后,是一座桥。江南特有的小小木桥,连接着两岸的繁华,桥下不时有一两只兰舟画舫,静如游鱼般地滑过。桥上的人,并不很多,可是即使桥上人山人海,此刻骆宣盯着的那几个人,也绝对不会被埋没。
傅雅猛然回头,就看见了那六个人。六个人,六个绝对惹人注目的人,六个阴魂不散,一直跟着他们从京城下到江南的人!
这六个人四男二女,妍媸各异。分别穿着赤,橙,黄,绿,青,蓝六色衣衫,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骆宣望着桥头临风而立的六个人,朗声道:“看来,神水宫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就算骆某将《七梦奥义书》交出,六位圣使恐怕也难将它带回滇南!”
骆宣将目光扫向街道两边。茶楼酒肆,行人商贩,人声喧哗,此起彼伏。但,那些看似在平静地做着手头事情的人,眼神却犀利敏锐,精光暴射。并且,还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这里。这样锐利的眼神,绝不属于市井百姓。——被柴米油盐消磨了意气的人,不会有这样明亮的眼神,他们都是江湖各大势力派来抢夺《七梦奥义书》的武林高手,这一路行来,骆宣已经见怪不怪。
骆宣能够安然将《七梦奥义书》从京城带到江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群潜伏于市井的高手相互忌惮,都不愿意先出手而沦为众矢之的,欲沉守最后而坐收渔翁之利。可是,神水宫的人却并非如此。他们从一现身起,就明刀暗箭地抢夺。
神水宫的武功路数,贴近于玄门一宗,其诡谲狠辣,出乎骆宣意料。骆宣并非江湖中人,身为前征西大将军的他,武艺走的是千军万马,上阵杀敌的勇武路线。所以,在尔虞我诈,贴身肉搏的江湖战斗中,他并不占强。若非有傅雅从旁协助,恐怕《七梦奥义书》早被神水宫夺走。
神水宫赤水使阴阴一笑,道:“只要骆将军将《七梦奥义书》交出,能不能带回神水宫,就不劳你费心了。当然,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你,神水宫虽比不得‘镜花缘’和‘天星宫’强势,可是骆将军若是想一辈子过王侯般舒适奢华的生活,神水宫还是能够满足你。”
骆宣仰天一笑,道:“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骆某出身贫寒,受不得那许多富贵。《七梦奥义书》为朝廷所托,骆某不能失忠于朝廷。人在书在,人亡书亡!若想拿到圣书,除非从骆某尸体上踏过!”
神水六使早已摆好了格斗的架势,听得骆宣此言,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出手。赤,橙,黄三使包围骆宣,绿,青,蓝三使围截傅雅。骆宣反手拔出配剑,格挡赤水使的分水刺。骆宣的剑使得既狠又准,但却缺少了剑术的灵髓——“快”和“精”。缺少了“快”和“精”的剑法,就像只有骨和肉,却没有血和神的人。这样的剑法只能拿来唬人,却不能用来杀人。
骆宣的心底泛起一丝悲哀,握剑的手也有了松懈。他的生命,从来就不属于剑和江湖,而属于方天戟和沙场。
几个月前,在沙场之上,他还是那么地威猛神勇。手持方天长戟横扫千军,出入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己方士兵呼他为“战神”,跟在他身后一鼓作气,奋勇杀敌;敌方士兵呼他为“战魔”,在他的铁骥下,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战场,才是他的江湖,而这个江湖,则是他的坟墓。
骆宣步入这个坟墓,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骆宣自十四岁参军入营,十年来身经百战,历经艰辛,终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晋升为威震西疆的征西大将军。十年的艰辛打拼虽苦,可他却乐在其中,因为,战场就是他的江湖。
十年戎马征战的生涯,他为幸运之神所眷顾,历经百战未尝有过大败。但,两个月前和车池国的战役,他却败了,惨败。为了回救近万名困于迦耶城的百姓,他延误了战机,使得五千名诱敌兵士,深陷敌军囹圄之中,最后因为应援不及,全军覆没。而七千主力士兵,也因错失了战机,被敌军包抄围攻,溃不成军。
骆宣带着残军,伤痕累累地回到皇都。但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封侯进爵,歌功颂德,而是冷言讥讽,无情嘲笑。那帮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朝臣们,总是将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本领,驾驭得风生水起,炉火纯青。曾经总是笑逐言开,赐他封赏的天子,此时也面色铁青地下令:革去征西大将军之职,将骆宣押入大理寺,秋后问斩。
于是,骆宣被关入了暗无天日的大牢。正当他已经绝望时,赵丞相出现了。赵丞相问骆宣,是否想得到赦免。骆宣说想。于是,骆宣就只能接过赵丞相递来的《七梦奥义书》。赵丞相告诉他,他必须只身将《七梦奥义书》带到江南,交给隐居天崇山的智灯禅师。这是朝廷的命令。
在接过《七梦奥义书》的那一刻,骆宣就知道,接下来他要迎接的,将是一场比边疆戎马更艰难惨烈的战争。这场战争也许并不气势恢宏,但是却处处暗涛汹涌,险恶异常。
骆宣并非江湖中人,但却也对《七梦奥义书》略有耳闻。
《七梦奥义书》,是一本近乎奇谈的天书。相传,释尊减度前,曾与阿难陀彻夜长谈。阿难陀将前夜所做的七个恶梦,告诉了即将减度的释尊。从这七个关于创造和毁灭的梦境中,释尊堪破了宇宙的最终奥义,并将自己所悟写成《七梦奥义书》,交付给阿难陀。这本奥义书叙述的,即是宇宙间最强的咒法“梵天变”。
《七梦奥义书》,是江湖中最神秘的玄门组织“梵天”的圣物。根据《江湖夜话》所载,中土的“梵天”,只是“梵天”势力的一个分枝。“梵天”的总坛,设立在遥远的东方之门天毒国。天毒境内的“梵天”,与其王族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时分时合,动荡不一。现任的天毒国主,拿到“梵天”的不传秘籍《七梦奥义书》,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万一处置稍有不妥,触动政教双方紧张对峙,一触即发的局势,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天毒国君以进贡的名义,将这烫手山芋推来中土。
中土朝廷对《七梦奥义书》的来历,以及天书背后的利害关系,也略有所闻。《七梦奥义书》内记载的武功咒法,对于江湖玄门和各大派系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至宝。可是对于朝廷,它却只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从这块鸡肋进入皇都的那一刻起,王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馆中,就莫名地多出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人。每天晚上,皇宫大内也不再安宁,常有妃嫔宫娥的惊呼尖叫此起彼伏。满朝文武惴惴不安,天子龙颜阴云密布。就在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的时刻,老成的赵丞相提出了一个人——天崇山的隐士智灯禅师。
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众人的忧愁烟消云散。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没有人没听过智灯的威名。
传说中,智灯的武功之高仿若江河,智慧之深仿若沧海。智灯的一生极其丰富多姿,他曾是天子之师,曾是武林霸主,曾是佛门高僧,曾是玄门魔尊。天山,西域,南海,北疆,他的足迹踏过五湖四海。江湖中势力庞大的两个组织“天星宫”和“镜花缘”向来势同水火,可是,他却同时成为天星宫主和镜花缘主的挚友。
智灯是江湖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存在,亦是一个最辉煌灿烂的传奇。然而,传奇总有接近尾声的时候。智灯垂暮之年,便结庐隐居在天崇山中,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不再过问红尘之事。
天子仍有疑惑:“如若能得智灯禅师相助,朕也就没有不放心的了。但,怕只怕,禅师云隐清修,不愿再插手凡尘之事。”
赵丞相摸着胡子,道:“陛下不必多虑,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先皇又曾与他有过师徒之缘。陛下只要修书一封,言辞恳切一些,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拒绝的。”
天子立刻修书,没过几天,果然收到天崇山的回音。——智灯答应了替朝廷保管《七梦奥义书》。信中说,只要《七梦奥义书》到达天崇山,他绝对保证天书的安全。但是,他不愿再踏入皇都,希望朝廷派人将书送至天崇山。
天子刚龙颜大悦,却又犯了愁。该由谁把《七梦奥义书》送去天崇山交给智灯呢?朝廷的如云猛将中,虽不乏在沙场中以一当百,决胜千里者,可是,在那些身怀异能的江湖人眼中,这些大马金刀的将士,无异于街头卖艺的莽夫。
对付江湖人,还是得用江湖人。朝廷豢养的江湖人自然也不少,但是天子不放心让他们护送。——难保他们禁不住《七梦奥义书》的诱惑,半途卷了天书逃走。
天子正在发愁之际,突然瞥见赵丞相的双眼,那双微微带着笑意的眼中,闪烁着成竹在胸的光芒。
天子尚在茫然,赵丞相已附上了天子的耳朵,徐徐道来。听着听着,天子的嘴角,开始泛起了一丝笑意……
骆宣错身避开赤水使的分水刺,耳边回响着,临出皇都时,赵丞相对他说的话。
“骆宣,只要你能顺利地将天书交给智灯禅师,朝廷不仅恢复你的职位,还会赦免与你一起战败逃回的三十八名部下。但,如果《七梦奥义书》半途被夺走的话,哼哼,那你就去阴曹地府,继续做他们的将军吧!”
那你就去阴曹地府,继续做他们的将军吧!……去阴曹地府,继续做他们的将军吧……!!
骆宣咬了咬牙,他死不足惜,但却不想再连累自己的部下 。这次的败局,本就是他一意孤行酿成。结果,连累了那些背负身家性命,同他出生入死的部下。现在,有了一线赦免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也要救他们于死地!所以,即便是死,他也不能让神水宫抢走《七梦奥义书》!
骆宣正在负隅顽抗,倏然感到肩部一凉,接着,一阵蚀骨的疼痛袭来。一道温暖而鲜艳的血箭,从肩上伤口喷涌飞溅,如同悲壮凄厉的旗帜。
骆宣捂住伤口,跪倒在地。
“怎么样?还是乖乖把《七梦奥义书》交出来吧!”赤水使望着分水刺上的鲜血,阴阳怪气地道:“现在交出的话,我还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骆宣望了一眼傅雅。傅雅被绿水,青水,蓝水三使逼进一个角落,正在吃力地顽抗着,月黄色的长衫上,也已渗出了斑斑血迹。
骆宣捂住尚在汩汩流血的伤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盯着赤水使的眼睛,冷冷道:“要我交出《七梦奥义书》?你们别做梦了!它又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有何资格让我交出?”
说着,骆宣咬牙,反手出剑,直刺赤水使胸口。可是刚一用劲,鲜血又自伤口喷薄涌出。
赤水使怔了一下,轻巧地避过袭击,锋利的分水刺抵上了骆宣的咽喉。
赤水使阴狠地冷笑,道:“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这,就是我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