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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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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六年,隆冬,大雪数尺。
万顷宫阙隐匿于冰冷苍茫的寒光之中,寂静而幽冷。
妖妃姜秾死了,终年二十六岁。
这不止对郯国满朝公卿来说是个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的女儿侄女终于能有机会入宫为家族挣得荣耀;对逝者本人来说,也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
姜秾的一生,先是浠国九公主,后是砀国皇子妃,再是郯国君主囚笼中的金丝雀,如此跌宕起伏,死后却一无丧仪,二无棺椁,甚至连坟茔都没落得一方。
只有头七回魂的那夜,郯国王宫中举行了一场仪式。
这场仪式并非超度,而是困魂之法——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实在邪祟的歪门道法。
以逝者至亲之血为引,招来逝者魂魄,将其禁锢于阵眼所在的宫殿之中,令逝者无法轮回转世,不得超生。
分明是冬日,诡谲的闷雷却在天空滚动,伴随着黑云沉沉地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嫣紫色闪电间或划破夜空,照亮玉鸾宫鸦青的斗拱雕梁,也照亮了黑旗猎猎的阵法之中,男人凌厉的眉骨。
郯国上下虽然都称姜氏为妖妃,却始终摸不透,於陵信对这位浠国的公主到底是真心宠爱,还是恨之欲其死。
如果是恨,为什么姜秾已经嫁为人妻,他在登基之后,依旧顶着骂名出兵砀国,将人抢到身边,为她空置六宫;如果是爱,又为什么将人囚禁在玉鸾宫三年不得自由。
时至今日,连死了都不放她超生,所有人终于确定,是爱极生恨,所以连死后都让她不得安生。
死者为大,在郯国的规矩里,无论生前犯过何种罪孽,死后都要入土为安,连囚牢中的死刑犯也不例外,而姜秾的尸体,至今未曾安葬。
细细想来,郯国的这位陛下性格残暴扭曲,行事更是睚眦必报,凡是当年轻贱过他的人,无一不是被吊在掖庭慢慢折磨致死的,最惨烈者,四肢被片成白骨,腹部却鼓胀如球,胃已然被自己身上剔下来的血肉活活撑破。
为当年被姜秾抛弃折辱过的事由爱生恨,圈禁三年折磨而死,倒也符合於陵信的做派。
刚刚被割破手指的幼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面对这样的场景惊恐,更或是真的看到了母亲的魂魄,从嘤嘤哭泣转为嚎啕大哭,粉白的小脸憋得发红发紫。
奶娘惊恐地哄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试图令她安静。
按理说,身为於陵信的长女,又是独女,生下来就该是金尊玉贵,千娇万宠的公主,可她的母亲却是姜秾,加之她孕八月而生,前朝后宫对她的出身议论纷纷,揣测她并非於陵信血脉。
如今已满周岁,连个名字都没有,地位着实尴尬。
奶娘急得起了一身冷汗,眼见陛下的目光似乎已经瞥向此处,唯恐这孩子也丢了性命,急忙慌乱地捂住了她的嘴,扑通一声跪伏地上。
被发跣足的黑袍道人适时上前,向伫立着的帝王耳语片刻。
玉鸾宫的青漆宫门缓缓张开,里面并未掌灯,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在主人死后,这座宫殿便深凿数丈,四面铸了冰墙,如今寒气从殿中迎面扑出,近乎凝结成如有实质的白雾,像不可触底的暗渊,也如巨兽的咽喉,静静等待猎物走入。
那传言中的困魂秘法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得知,姜秾的尸身据传闻贮藏在此,而她的魂魄是否重回玉鸾宫,依旧无人知晓。
於陵信只是缓缓走入,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再次闭合。
一道雷声滚过之后,清凌凌的雪花裹挟着隆冬的寒风飘落,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直到连成一片雪幕,天地万物寂静,只有幼童撕心裂肺的啼哭。
姜秾,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吗?
即使是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
姜秾如果死后有知,恐怕也无法将死亡视作解脱了。
——轰隆!!
雷电划破夜色,透过窗棂,一瞬照亮了漆黑的宫殿。
淡青色烟罗像水墨从承尘呈倒斗状垂下,轻柔地拢住床榻。
少女纤细的手腕垂落在床边,似乎受到雷声惊扰,骤然一颤后随之握紧。
姜秾猛地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闪电照亮她惨白的脸。
她呼吸急促,鬓角几缕碎发黏湿,贴着发烫的额头。
眼前的陈设分明是瑞宜宫,还是她出嫁前的陈设!
她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才确定看到的是真实的,而不是玉鸾宫里一次一次午夜梦回少年时。
噩梦布就的漩涡和现实场面交叠,将她扯进一片混乱的泥沼,让她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濒死时的痛楚依旧惨烈在四肢百骸,如同真的死过一次了一般。
梦里她和郯国送来的质子於陵信互生情愫,后来他们二人之事为人告发,她另许婚事,便狠心抛弃了对方。
父君以於陵信行为不端为罪,将其遣送回郯国,她则在一年后远嫁砀国和亲,嫁与砀国四皇子晁宁。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料五年后於陵信这个曾为人轻贱的皇子竟一朝登基,成了穷兵黩武的暴君。
不仅挥师砀国,杀了她的丈夫,将她囚禁于玉鸾宫,还灭了她的母国。
姜秾思及此处,眼前又浮现了晁宁滴血的头颅,以及失去光彩的瞳孔。
最后的最后,她被慢性毒药折磨致死。
太过真实的痛和恨,好像还能嗅到血的铁腥气。
这么真实,到底是梦还是她真的死过一次了?
自大齐覆灭后,割据地方的五路诸侯纷纷自立为国,连年战事早已令百姓苦不堪言,为保太平,五国立下王室互质习俗。
多年以来,凡是送往他国的质子,都是不受宠的皇嗣,早已被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且於陵信生而有疾,郯国国君甚至因他的不详迁怒其母,他绝对没有可能继承王位。
而且那么腼腆的人,总是站在角落里,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怎么会变成暴君?
贴身宫女茸绵伏在床边守夜,听到动静,眼睛还没睁开,迷迷糊糊地伸手给她盖被子,摸到她冰凉的手腕,才激灵一下回过神。
“殿下?”
姜秾被她一碰,身体倏然一颤,片刻后才冷静下来。
“今天什么日子了?”她问。
茸绵并未起疑,咧开个大大的笑容:“殿下病了好几天,日子都忘了,今天是十月初三啊!”
“十月初三?”
“正元十八年十月初三!”
姜秾交握的双手不自觉收紧。
正元十八年十月初三,她父王继位的第十八年,是於陵信十六岁生辰。
——想知道一切是真还是假,试试就知道了。
姜秾想着,猛地从床上起身,吓了茸绵一跳,连忙去扶她。
病中躺了三日,脚下有些虚浮,好在年轻,不至于栽倒在地。
她利落地穿上衣服,左手拢住长发,在掌中绕了一圈儿,用木簪绾住,撑开伞便要往外去。
茸绵真要被吓出眼泪了,往地上一坐,抱住她的小腿哀嚎:“殿下,殿下您去哪儿啊?要下雨了,才刚退烧,再把身子糟践坏了,就赶不上季末的考教了。”
姜秾赶忙捂住她的嘴,怕她引来守夜的宫人。
茸绵抿了抿嘴巴,还是不甘心地说:“殿下是不是要去给那个於陵信过生辰?干嘛对他那么好嘛……大家都不喜欢他,何况他母妃都死了,也回不去郯国了,将来就是老死浠国的命,宋美人知道您和这种人交往密切,肯定会不高兴的。”
宋美人即是姜秾的母妃。
茸绵说着,声音渐渐小了,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她把於陵信说得那么可怜,殿下心里更放心不下了。
姜秾不好和她解释。
按照梦中的记忆,她此时和於陵信虽然还没有互通心意,但关系还不错。
今天夜里,於陵信会出现在距离她寝殿一里之外的荷花池为她放灯祈福,然后被几个瞧不上他的皇子按进水里,他不善水性,秋末寒意料峭,他因此大病数日。
姜秾要去验证一番。
……茸绵嘴巴嘟了半天,还是义不容辞地站在荷花池入口外给夜半私会的二人望风了。
姜秾一个人撑着伞走进九曲回折的小径,拨过一片尚且青翠的竹林,越走进,喧嚣声就越高。
四五个锦袍少年戏弄般地将几个莲花灯抛来抛去,姜秾认识他们,是皇兄他们的伴读,为首的是淮阴侯独孙文祖焕。
他们捏着嗓子尖酸读上面的文字:“愿九殿下长乐安泰,岁岁无忧~”
“呦,写给姜秾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残废东西!不过也是,这宫里除了姜秾,还有谁愿意理会你?”
“哈哈,她向来爱多管闲事,那就让我们瞧瞧,她这次还会不会来救你。”文祖焕讥笑,挽起袖子。
身后人一拥而上,要将人推搡到湖里去。
他们照着於陵信的腿弯踢下去,於陵信也不躲,这是早已习惯了的,越躲便会被打得越狠,只是一味地说:“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的嗓音带着刚刚变声后的沙哑,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朦胧,语调很平,很稳,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水,不为任何投入的石子惊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