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的魔镜》丹夏

14、黑暗阴影（1）

　　1816年的纽约，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年。6月份的夏天，整个城市寒冷刺骨，飘散着零星的雪花，密西西比河仍然冰封，西部的农田农作物的叶子上出现了霜冻，颗粒无收。
　　这一年被称为“无夏之年”。而一洋之隔的欧洲，所有国家都被卷入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中，暴风雪过后，整个夏天，天气都异常寒冷，无数的牲畜被冻死，河流洪灾频发，瘟疫横行，粮食绝收，引起了之后长达十几年的□□，饿死冻死的人多达二十万。
　　于是更多的移民涌向北美，试图在这里另谋生存之路——短短五年之内，美国新增了六个州，而在之前，美国政府用了二十年才建起四个州。
　　人口的迁徙，带来的是商业的繁荣，伊利运河建造之后，纽约人口爆炸性增长，一跃成为美洲最大的城市。
　　晨风吹散海上的浓雾，露出女神高耸的石像，伴随着汽笛的鸣叫和人们的欢呼，海上漫长而枯燥的旅途结束，他们到达了新大陆。
　　有的人拖家带口，有的人孑然一身，甚至不乏有未成年的孩子独自下船。有的人衣着精致而讲究，有的人穷得连皮鞋都破了洞，人们都提着箱子，那里面承载着他们对于未来的期冀和幻想。
　　杂货店的老板看着眼前的少女，思考着她是从哪里来的。
　　“能给我看看这面镜子吗？”
　　她有一头红色的长头发，扎起来之后差不多全部塞进了头上那顶松散的鸭舌帽，只留几缕从脸颊边弯弯曲曲地垂下来，这种打扮就像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的工人或报童，而她的衣服也的确也半新不旧，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有钱人。
　　但她露出的手指像是根本没有劳作过，言辞虽然透出了她的教养，却有些刻意学那些工人们粗鲁的语气，看起来就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假小子。
　　鉴于她对着一面可能根本买不起的镜子，没有一点窘迫和怯意，老板决定大发慈悲让她看看。
　　于是橱窗的玻璃打开，少女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拿出来，凝神着她。
　　“真漂亮。”
　　小巧而平滑的镜面，金色的花枝与镶嵌的水晶，浑然天成的做工，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忍不住出口赞美。
　　她将镜子翻转过来，然而在这面看起来有些历史的镜子背后，没有刻任何字样。
　　“它是您做的吗？”她问道。
　　老板耸耸肩：“我做不出这样的镜子。”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镜子上，对它简直爱不释手，老板试探道：“买下它吧，姑娘，也许它能为你带来好运。”
　　“好运？”少女笑着问道。
　　老板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您听过魔镜吗？据说曾经被穆拉德二世父子拥有，能够解答这世上任何疑问的镜子，就是这个模样。也许它就是魔镜也说不定。”
　　少女道：“您在骗我，那面魔镜可是一面大镜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买了：“多少钱？”
　　安琪莉可以300美元的价格买下了一面镜子。
　　这相当于一间公司的职员一年多的收入，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全因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对她疼爱至极，而她本身也不像纽约的上流社会的小姐们喜欢打扮和挥霍，因此用钱时，就比别人更容易拿出来。
　　一次欧洲之行，再加上为一面镜子一掷千金，她这次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回到纽约的家时，她悄悄知会仆人，向她打听家里的情况。
　　“老爷今天有工作，夫人被洛克夫人邀去赏花了。”
　　安琪莉可这才放心踏进大门，穿过花园，走进这幢新式的宅邸，她张开双臂，惬意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然而纽约的空气比起伦敦也好不了多少。
　　她叹了口气，跑进房子，跑上自己的楼，不穿裙子就是这样的好处，她爱极了自由地奔跑：“玛利亚，帮我烧点水！”
　　“谢天谢地，你至少还记得洗澡。”女仆看着她这副野小子的模样，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安琪莉可洗完了澡，换上了纯白的睡衣。红色的长发垂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她从皮箱子里将那面镜子拿出来，放在梳妆台上。在以前，那个位置是没有任何东西的，不知为何，直到今天，她的梳妆台上才算正式有了一面镜子。
　　少女梳着头发，而后放下梳子，拿起镜子靠近自己。
　　“魔镜？”她小声道。
　　当然没有任何回答。
　　安琪莉可也当然没有把那个传说当回事，只是心血来潮地想玩一玩。她放下镜子，回到床上，进入了梦乡。
　　晚间，宅邸的男女主人都回来了。
　　伊卡·布莱克和他的夫人一起从马车上下来，小心地扶着他的妻子。卡翠娜·布莱克是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尽管已经不复年轻，也穿着更为稳重的黑色裙子，但她的美仍然无法掩盖。
　　她望了一眼眼前的宅邸，然后含着笑对她的丈夫道：“安琪回来了。”
　　伊卡·布莱克不奇怪他的夫人是如何比他这个破了无数案子的纽约警察局长更早察觉到这件事情的，他在没娶卡翠娜之前，就知道他的夫人是个女巫了。
　　他望向安琪莉可的房间，眼神里也充满了一样的温柔。他和卡翠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孩子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那个恐怖的镇子，黑暗的森林，大开的地狱之门，以及那面照透了人心的镜子。
　　“她需要一对优秀的父母，而我将作为替代的祭品，堕入地狱百年。”
　　布莱克和卡翠娜接受了这个孩子，并将一切美好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正因为那个孩子的特殊，所以他们愿意倾尽一切去爱她，也向所有人隐瞒了她的来历。
　　他们也希望她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
　　“相亲？”早饭的餐桌上，红发的少女迟疑地问出了这个词。
　　她的母亲温柔地点头：“柯林斯贸易公司的公子，祖上是英国的公爵，他们来美国也有二十年了。”
　　她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早上提神的咖啡，气定神闲接着补充：“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接受传统教育，也和他父亲一样会做生意。”
　　安琪莉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父母。
　　她虽然此时穿着淑女裙子，但其实还是像个假小子，要知道，她成为今天这副跟世俗格格不入的性格，也和纵容溺爱她的父母脱不了关系。
　　而现在，他们一反常态，要像其他人一样，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些贵族。
　　“这是真的吗？”她问道。
　　卡翠娜微笑着点点头。
　　她本身对这件婚事还是很满意的，也知道安琪莉可一定不会轻易地接受。她的女儿接触了许多在这个时代看来新奇的思想，脑袋里面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但以她和布莱克的角度考虑，纽约警察局长的女儿，和一个来新大陆发了财的英国贵族，再般配不过了。
　　“现在是十九世纪了，妈妈，您知道贵族们都是个什么样子吗？”安琪莉可夸张地形容：“他们用脂粉妆点自己的脸，穿着勒死人的裙子和蕾丝袖边的衬衫，谈论着无聊的天气，还会用口音来区分人的阶级——英国人的话，那就更无聊了，您难道预备将我嫁给这样的人吗？”
　　卡翠娜明白这趟欧洲之行没给安琪莉可留什么好印象。
　　当她作为有钱人家的小姐时候，她自然会受到善待，享受到贵族们的彬彬有礼和优雅的作风，但安琪莉可在英国很可能只是假扮了个卖报的，或者和街头巷尾的艺人和皮鞋匠待在一起，那就休想让她对贵族们有什么好印象了。
　　“先见见好吗？等那时候再做决定，我们都会听你的意见的，亲爱的。”卡翠娜依旧温柔。
　　安琪莉可只得答应了下来。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婚姻——也可以说她还没想过嫁人。她就读于纽约有名的女子中学，那里的老师从来没教过她们如何成为一个贤惠的新娘。
　　安琪莉可因为这件事在接下来的两天都无法拥有好心情，尽管她从未见过那个柯林斯公子长什么样子。在相亲的前一天，一队吉普赛人跑来附近卖艺，看到那些活灵活现地演员时，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好主意。
　　她找到了表演队伍里一个男生女相的小子，对方摘了帽子朝她一礼：“您有何吩咐，女士？”
　　安琪莉可好奇道：“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可以演任何人吗？”
　　对方自豪道：“随您指定角色。”
　　安琪莉可于是把他悄悄带进了自己家，找出卡翠娜为自己相亲时准备的漂亮裙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吉普赛人怀中。
　　“我要你来扮演我。”
　　于是在正式相亲的那一天，从楼梯上提着裙子，迈着优雅的步伐下来的，是一个令所有人惊异非常的“美人”。
　　“亲爱的，快过……”
　　卡翠娜动听而温柔的声音在看到“安琪莉可”时，噎在了半路上，她那一贯优雅而自持的风度，此刻正如风中破碎的纸箱子，她艰难地咽下去即将出口的惊呼：“快过来吧。”
　　后面那句话宛如挤出来的一样，卡翠娜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的宝贝女儿又叛逆了，而她并没有揭穿这位安琪莉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小姐”。
　　卡翠娜依旧用优雅而得体的微笑待客，向着对面的柯林斯夫人和公子介绍：“这就是我的女儿，安琪莉可。”
　　“安琪莉可”提裙行礼，动作十分标准，犹如被教养多年的淑女，但可能是由于裙子不太合身，脂粉也有些不适合，柯林斯夫人的眼光忍不住落在“她”干瘪的胸口，和随着她微笑掉下来的粉底上。
　　“你好。”柯林斯夫人笑得勉强。
　　“您好，夫人。”“安琪莉可”乖巧地答道，顺便朝旁边自从见到“她”尊容愣了半天的柯林斯公子抛了一个媚眼。
　　那位看起来相当年轻，还是个少年的贵族少爷立刻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在逼他跳海。
　　相亲在尴尬而诡异地融洽气氛中进行，卡翠娜和柯林斯夫人谈得已经差不多，她们依照惯例，找了个借口，让柯林斯少爷陪“安琪莉可”去花园里逛逛。
　　巴纳巴斯·柯林斯是个英俊的少年，对于自己的婚姻，他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当然他自认为，他将来要娶的人，也一定是自己真心所爱之人。
　　但绝对不是眼前这位小姐。
　　她那厚得能挡刀的粉底随着那做作的笑声掉得满地都是，扭扭捏捏地走在鹅卵石的路上，转过头来对他捏着嗓子道：“您扶我一下好么？柯林斯先生。”
　　“很抱歉，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了。”巴纳巴斯尽量露出笑容，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花园，背后的喊声他全当听不见。
　　他找着路往外走去，布莱克家的花园并不小，在转弯的时候，也许是脚步太急，他撞到了人。
　　首先入目的就是对方白如瓷器一般的肌肤，一种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柔软的身体撞到他怀里去，他立刻想扶住她，在他扶起来这个冒冒失失的女仆时，他看到了她的脸。
　　安琪莉可临时借了玛利亚的裙子，向去看看里面好戏进行到了哪里，却不想在经过花园的时候撞上了正主。
　　她看着这个见到她的脸之后几乎呆了的少年，毫不露怯地迎上他的目光打量他，巴纳巴斯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是娇气十足的贵族少年，他几乎没有涂粉，他的眉目也并不柔弱，英俊得叫人难忘。
　　安琪莉可挣开了他忘了放开她胳膊的手。
　　“抱歉，先生。”她简单行了个礼。
　　巴纳巴斯这才回过神来：“没……没关系。”
　　他忍不住又看向女仆的脸，他难以想象，会有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庞，犹如上帝精心制造的艺术品一般。
　　她实在太美了，简直让他的想象力都匮乏，找不出任何形容的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