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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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的天气向来随心所欲。清晨六点，钟虞睡醒时，窗户上凝结着一片茫茫白雾，暴雨如注。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小床上蹿起来，手脚麻利地叠上被子，穿上工作服，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卫生间刷牙洗脸。
镜面里映照出一张苍白小巧的脸，大而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眼下一窝熊猫眼似的青黑，十足像个被生活压榨得穷困潦倒的倒霉蛋。
五年前坐在宝马里哭的钟虞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她会挤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掰着手指头思考卡里的钱还够不够交医社保、下个月的伙食费还剩多少。
鸡毛蒜皮的柴米油盐早就让她无暇做梦了。人生如此戏剧性，那些打不倒她的阻碍一直在打她，就没停过。
钟虞自嘲地笑了一下，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她烧了一锅水，倒上油盐，再下了一包玉米水饺，奖励昨天辛苦工作的自己。
唉，中午又该吃什么速食便当呢？
咬着热腾腾的水饺，钟虞吃饱喝足，勉强恢复了元气，她拎起背包穿过破破烂烂的楼道，楼道前又是一条阴暗的小巷，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光，鸡零狗碎地堆叠着纸箱和各种废弃物。
钟虞走位灵活地避开，她一边背诵着雨巷，一边穿过巷口，刚迈上大路就差点跌倒——洪大的狂风差点将伞面都掀翻过去，她在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地握紧了伞柄，感觉自己像个火锅里的蘑菇，在搅动的热汤里转来转去。
天光阴暗，恶劣天气路段堵塞，连公交延误了好久。等钟虞好不容易到了便利店，已经迟到了。
坐在前台的老板看了她一眼，嘴里的瓜子啪唧吐在潮湿的地上，说话慢悠悠：“迟到三分钟，扣半天工资。”
钟虞没吭声，昨天下午因为宁又夏的缘故她已经被扣过工资——理由是损害客人利益。今天又扣，加起来便是一整天白干了。
她不说话，只是从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天真的执拗，逸散在郁热的雨雾里。
老板的脸色沉下来，拍了一下桌面：“你不服是不是？”
“没有。”钟虞回答得掷地有声，脖颈伸直得硬邦邦的，气氛僵持不下。
她们无声对视着，眼看老板脸色越来越差，连瓜子都不嚼了，像是乌云从窗外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要不就算了吧，钟虞深呼吸，试图劝说自己，别生气，没必要。
现在工作不好找，更别提她这种有过黑历史的，能有一份活就不错了，在乎那么多干嘛呢？
钟虞直挺挺的脊背弯了下去，慢吞吞地垂下脑袋，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堵住了似的吐不出来。
这时，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
“都在啊？”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上去模糊不清，“货到了，老板。”
老板脸色稍霁，挤出的声音尖细而甜蜜：“诶，来了。”
她又瞪了钟虞一眼，嘴里的瓜子吐到钟虞的运动鞋边上：“愣着干嘛，去帮何哥拿东西。”
钟虞莫名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垂着脑袋，走出店门，雨水顺着屋檐坠成帘幕，浇到了货箱脏兮兮的雨披上。男人叼着烟站在车旁边，把东西一箱箱地往下拎。
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了一眼，笑了笑：“钟虞啊，快过来。”
钟虞撑着伞走过去，熟练地接过他手里的货物，她弯腰将纸箱堆叠起来，一声不吭。男人的视线便不加掩饰地在她纤瘦的脊背和腰线上逡巡，仿佛她的隐忍是一种秘而不宣的默许。
钟虞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翻了个白眼，冷声说：“别抽烟行吗？”
“行，你说什么都行。”何哥低笑着掐了烟。烟头被随意丢弃在路面上，下场和那些老板嘴里的瓜子一样。
钟虞一声不吭地麻利地抱起货物往店里走，何哥便拎着纸箱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店里。
老板杨秀梅迎上来，满脸堆笑：“哟，何哥今天来得早啊。”
“今天下雨，没什么活要干。”何哥把纸箱放下，从前台那里抓了一把瓜子，湿漉漉的手指夹着瓜子放进嘴里，又拿出来，在泛黄的墙面上擦过去，“你女儿呢？去上学了？”
杨秀梅小鸟依人地站在他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小鹿昨天还说好久不见，想你了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常，时不时看一眼钟虞，心不在焉。
钟虞蹲在旁边清点货物，把箱子里的日用品和零食分门别类地放好，再一样一样地摆上货架。她分神听着两人唠嗑，动作却一点没慢。
“我刚开过来的时候，在对面看到了一辆老贵的车。”何哥信誓旦旦，眉飞色舞，仿佛那豪车是他自己开来的，“肯定是哪家富老板来这儿谈生意了。”
杨秀梅瞪圆了眼睛，十分捧场地应和：“哟，这种天气来谈生意啊？”
“不止呢。”何哥摇头晃脑，笑嘻嘻地回答，“那车上还下来一个坐轮椅的年轻女人。”
杨秀梅：“啊？哎哟，这大老板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这样……”
何哥嗤笑：“所以说啊，这些有钱人也不一定过得快乐。钱就能买到幸福吗？说不定还过得不如我们呢。”
杨秀梅呱唧呱唧地啃着瓜子：“就是啊，现在有钱人动不动就精神抑郁，真是吃饱了撑的。”
钟虞直起腰，用手背擦着脸颊上的汗水。她长舒一口气，暗暗地想：吃饱了撑的也比我现在快乐，饿了上顿没下顿的。有钱就能解决她身上大多数问题了。
忽然，绑在店门上的风铃丁零当啷地响了，一阵湿润的风裹挟着雨水吹向她。
有人进店里了。
钟虞听到了轱辘轱辘的车轮声，静静地划过潮湿而粗糙的瓷砖表面，碾过瓜子皮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烟花似的声响。
杨秀梅和何哥忽然噤声，万物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一道清泠泠的女声在背后响起：“纸巾在哪。”
钟虞瞬间僵立在原地。
她感到不可置信，仿佛十二点的午夜钟声一经敲响，幻梦结束，睁眼就又回到出租屋里、拥挤的学校宿舍里、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她最珍爱的宝物被落在回忆的阶梯上，她却不曾回头。
她不敢回头。
“在这儿。”杨秀梅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位老板，我给你拿……”
静了几秒，轮椅声从身后离开了。钟虞的呼吸也随之被唤醒，她狼狈地扶着货架，脸色灰暗，身体微微发抖。
杨秀梅拿了几包餐巾纸，一边结账一边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卷发女人。
女人坐在轮椅上，容姿端雅，神色孤冷，白炽灯的光勾勒着她上挑的眼尾。明明已经到了前台，她却微微偏过头，注视着不远处的货架。
何哥看直了眼，说话轻声细语的：“您还要什么？”
女人没有说话，视线阴冷，如同一座苍白病态的罗马雕塑。
货架后的人影笨拙地动了动，同手同脚地走出来，转身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堆叠的水果，黄澄澄的柠檬顿时咚咚地散落一地。
杨秀梅啧了一声：“钟虞，赔钱玩意儿！你真够笨手笨脚的。”
钟虞暗叫了一声倒霉，她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蹲下身把七零八落的水果捡起来，一枚一枚地擦干净。
她麻木地重复着这个机械的动作，直到瓷白的手捡起一个柠檬，递到她眼前。那手指细长有力，指尖圆润整齐，指根上还留着她曾经眼熟的疤痕。
“……”
钟虞屏住了呼吸，她庆幸自己现在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她闷声道谢，接过水果，攥紧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找工作时面对的指责、奚落，四处借钱时的尊严扫地，以及所有经历过的窘境，都远不如这一刻来得更无地自容。
“钟虞。”女人终于开口，“抬头。”
钟虞抬起头，战战兢兢的，像是雨中摇晃的枝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挤出一个自以为很镇定的笑容。
“……好久不见啊，宋攸。”
宋攸垂眸，居高临下，淡墨色的眼睛带着不容忽视的审视，细细密密地扫过钟虞的每一寸，从头到脚，从泛红的眼圈到细瘦的脚踝。
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与钟虞慌乱的眼神相比，又显得过于冷淡，不近人情。
钟虞像是受惊的鹿，风吹草动就要逃跑。她闷闷地询问：“你、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
“不用。”宋攸漠然地打断，“你在这里工作？”
钟虞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闷闷地点头。
宋攸没再说话，推着轮椅径直往外走。
钟虞的视线便跟着流淌到她修长的小腿上，看见那里不自然地绑着石膏绷带。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本能地追上去：“你、你的脚怎么了？”
宋攸停下来，歪着头注视她：“你在关心我？”
钟虞又不说话了，眼巴巴地睁圆了眼。她的瞳色清浅透亮，灯光沉进去，银灿灿的光晕融化成一汪水。
宋攸沉默片刻，嘴角多了几分嘲弄的笑意，低低地道：“和你无关。”
钟虞顿了顿，往日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有些笨拙地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我不该问……”
宋攸推着轮椅出了店门，钟虞梦游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阵湿润的风迎面吹来，她忽而浑身发抖，终于有几分清醒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过去式，昨日种种不堪回首，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过问前女友的事情？
她着实没那个资格，也不该奢求太多。宋攸现在这样优秀，与她亦有云泥之别。
钟虞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弯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喉咙，令她喘不过气。她呆立在原地，神色黯然，像是褪去了华衣和南瓜马车的灰姑娘，旧梦该醒了。
这时，宋攸开口：“推我去车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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