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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   第一回-多情妇舍命救孤子,寡命儿只身斗豺狼

      雪巅之下,云海之中。
      叠嶂峰岩遮天蔽日,在郁葱林木间筛下斑驳光影,山气阴冷彻骨,似能沁透衣衫直入肺腑。
      一座竹坞幽然隐于半山腹地,翠色掩映间檐角微露,本该是雅致去处,偏生藏在这般杳无人烟处,反倒添了三分诡谲——至险至美,往往同根同生。
      “民妇求请祭司大人救治我儿——”
      沙哑女声撕破山间岑寂,尾音在山谷间拖出几缕颤巍巍的回响,旋即被流水声吞没。
      女子跪叩在泥泞山道上,灰布单衣已浸透晨露,鬓发散乱贴在颧骨边。身侧蜷着个稚童,垫在底下的正是她褪下的外衫,灰扑扑一团,衬得孩子脸色愈发病态的青白。
      她抬首望向空茫青山,层峦叠嶂沉默如亘古巨兽,唯有溪水潺潺低语,像在讥讽这般徒劳狼狈。
      “民妇求请祭司大人救治我儿——”
      叩首第二次时,声音已低如蚊蚋。接连数日跪求,体力早耗得七七八八,膝盖早失了知觉,只凭着一股气吊在胸腔里。她侧目看向紧闭双眼的幼子,眼角倏地红了,颤巍巍伸出手,将孩子额前垂落的散发细细捋至耳后。指尖触到滚烫皮肤时顿了顿,那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眷恋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一寸寸硬起来——像是终于咬断了什么牵扯血肉的丝线。
      她猛然抽回手,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在沾满尘泥的脸颊犁出两道浅痕。这泪流得干涩,仿佛连体内最后一点水分也榨尽了。
      “玄明公主求请祭司大人救——”
      话至半途,喉咙陡然一哽。
      不是哽咽,是真正失了声息。最后一丝意识如烛火摇曳将熄时,她恍惚听见笛声。
      那笛声起得蹊跷,似从极远处飘来,又似贴着耳廓低吟,辨不清来处。山风骤起,灼灼桃花自枝头簌簌而落,一片嫣红恰巧覆上女子眉心,花瓣边缘在日光下透出妖异的薄光。
      清风徐散,恰似故人归。
      白衣男子现身时毫无征兆,仿佛本就是这山景的一部分。青年样貌,两鬓却霜白如雪,神色冷得像冰封千年的寒潭。衣是白的,鬓是白的,连眉眼间那点活气都透着霜雪似的苍白,与远处山巅积雪遥相呼应,浑似谪仙落了凡尘——只是这仙气里淬着三分死寂。
      他垂眸扫过地上母子,目光在女子眉间桃花上停留一瞬,旋即俯身抱起孩童。

      竹屋内,男童悠悠转醒。
      最先入眼的是一排排竹椽,日光从缝隙漏下,在眼前织成细碎光斑。他眨了眨眼,恍惚间觉得做了场漫长的梦,梦里有什么重要物事正急速褪色,伸手去捞,只抓到满把空茫。
      他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木床随之发出艰涩的呻吟,浑身骨头像生了锈的机括,每动一下都咯咯作响。茫然四顾间,零碎记忆浮上心头:贪玩时与东家少爷分食了不知名的野物,接着便是翻江倒海的腹痛、灼人的高热……病中只觉娘亲背着他颠簸赶路,夜风寒彻骨缝,他伏在娘亲单薄的脊背上,听见她压抑的喘息一声沉过一声。
      再后来便是剧痛吞噬神智,坠入无边黑暗。
      他下意识活动手脚——竟不疼了。
      心头乍涌的欢喜还未成形,已脱口唤道:“娘亲!”
      无人应答。
      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嗡嗡声。男童眨眨眼,赤脚下床推开门。
      山色扑面而来。
      密林如墨,远峰如黛,几竿翠竹伶仃立在屋旁,雅致得近乎刻意。四野空寂,唯有溪流声自深处传来,哗哗啦啦,衬得这寂静愈发厚重。
      “请问……此地有人吗?”
      声音落进山间,连回声都吝啬给予。
      暮色正从天边浸染过来,高山深谷让夜晚来得格外早。男童心头那点侥幸终于化作寒意,他缩回屋内,反手掩上门扉。
      竹屋不大,一床一桌一椅而已,陈设简陋却纤尘不染,桌上甚至还搁着半盏未凉的清茶,显然有人刚离去不久。
      男童不敢碰触屋内物事,只蜷回床上。瘦骨嶙峋的身子压得木板吱呀作响,他浑然不觉疼,睁着一双清亮的眼愣愣望着屋顶。
      他想:住在这儿的大概是救命恩人,回来定要重重磕头道谢。可是……娘亲去哪儿了?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死死摁下去,不敢深想,不敢揣测,只盼天快些亮。等日出,就去找娘亲,告诉她病好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二字在齿间滚了滚,竟品出一丝陌生滋味。

      次日晨光漏进窗棂时,男童在暖意中醒来。
      那一瞬间竟生出惫懒念头,想永远窝在这片温柔日光里。
      念头转瞬即逝。
      他裹好衣衫推门而出,昨日山景在晨辉中换了副面孔:碧空如洗,远山积雪晶莹剔透,林间蒙着层金纱似的曦光。美则美矣,却更衬得他孤零零一个活物,恐慌如藤蔓缠上心头。
      “娘亲!”声音出口便哑了。
      山林沉默以对。
      男童拔腿往山路上跑,衣衫在风里鼓成灰扑扑的帆:“娘亲——娘亲——”
      这回总算有了回声,一声叠一声荡出去,空旷得教人心慌。
      他越跑越深,气喘如牛时终于撞见一条溪流。俯身掬水猛灌几口,干裂的嘴唇沾了水,翘起的死皮软塌塌贴在唇上。他撑着溪岸喘气,水中倒影晃晃悠悠:面黄肌瘦,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得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两块肉,只剩那双眼睛还盛着点水光——此刻那水光正簌簌往下掉,砸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起初只是低低哽咽,压抑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来。接着肩胛开始发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猛地仰起头,嚎啕声冲出喉咙:
      “啊——啊——”
      撕心裂肺的哭嚎惊起林间鸟雀,扑棱棱飞远一片黑影。阳光依旧温柔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像母亲安抚的手。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歇。
      男童瞪着通红眼眶呆望天空,飞走的鸟又盘旋回来,日头正悬中天,金芒刺眼。他忽然想起旧事:寄居农家时帮邻人放羊,总被日头烤得难受,娘亲却说,他那远在别城的爹有桩异于常人的本事——能直视正午最烈的太阳。
      那时他偷偷从指缝里窥了一眼,强光刺得泪流满面,却暗地里向往了许久。或许真有神力护着爹的眼睛呢?
      回忆至此,男童嘴角竟扯出个极淡的笑。
      若有机会,定要告诉爹娘:他现在也有这本事了,瞧,他能盯着日头看这么久,眼睛都不眨。
      溪水不管人间悲喜,兀自欢腾奔流。
      腹中咕噜声将他拉回现实。这荒山野岭,家禽是奢望,野兽倒可能不少。他抿抿唇,沿着溪流往下游走。
      两岸山石壁立,愈走愈深。水声里忽地掺进别样响动,他警觉四望,瞥见一抹红棕掠影——在漫山翠色中扎眼得像滴血。
      那影子闪至溪石后便不动了,只余条毛茸茸的尾巴在石边轻晃。
      男童屏息凑近,借古树遮掩侧目窥看。
      红棕野兽并非静止,两只前爪正撕扯着什么,鲜红汁液随动作飞溅。待看清它爪下那截又黑又长的物事——
      是蛇。
      男童呼吸骤停,缩回树后紧贴树干。方才那抹血色烙在眼底似的,挥之不去。他等了等,又扒着树皮探出半只眼。
      獠牙在撕咬间寒光一闪,野兽眯着眼咀嚼,视线却仍机警扫视四周,透着股食髓知味的贪婪。饱食后它蹿入深林,来时无声,去时无痕。
      男童伏低身子许久,确认安全才起身。溪边那团蛇尸碎肉狼藉,他远远望着,腹中饥鸣更甚。
      目光垂落,额头抵上身旁老树粗糙的树皮。他抬手摩挲那些皴裂纹路,眉头拧了又松,终是低低开口:“……对不住,我实在饿极了。”
      掰下一小块树皮,学娘亲从前教过的法子放进嘴里。枯硬表皮在唾液浸泡下渐渐软化,咀嚼时泛起熟悉的涩苦——竟品出些荒唐的安全感。

      天色向晚时,男童发现自己迷了路。
      来时的痕迹被暮色吞没,四野山形愈发相似。他靠树喘息,恐惧如潮水漫上喉头。
      “呼……”他拍拍衣上尘土,深吸口气逼自己迈步,身影没入渐浓的夜色。
      与此同时,山洞深处。
      豺狼安顿好窝中幼崽,踱步至洞口。红棕毛色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油亮,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草丛窸窣声传来,它耳尖一动,悄然潜近。谷外那道蹒跚灰影映入眼帘时,它瞳仁骤缩——是日间溪边那孩童。
      男童正沮丧望着夜色,忽闻林间异动。惊喜刚浮上心头,转头便撞进一双饿狼的眼睛。
      那熟悉的凶光,正是日间吞食黑蛇的野兽。
      交锋始于刹那。
      见那口森白獠牙的瞬间,男童转身就逃。豺狼腿短力猛,噔噔几步已逼近背后。眼看利爪将及背心,男童纵身跃入溪中。
      溪水仅及膝深,豺狼嗤笑般喷了个响鼻,紧随入水。
      黑影破空袭来!
      豺狼后腿剧痛,低头见块卵石砸在腿上。“嗷呜!”怒嗥声中它猛扑上岸,却见第二块更大的石头迎面砸来——
      躲闪已迟,石头重重砸中伤腿,鲜血汩汩涌出。
      “嗷呜——!”
      瘆人嚎叫惊起夜栖飞鸟。豺狼拖着一路血迹扑来,眼中凶光暴涨。
      男童被那抹鲜红摄住了魂,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腥风扑面,求生本能才惊醒了他,连滚带爬扑向最近的老树,瘦小身躯爆发出惊人敏捷,眨眼便攀上枝头。
      “嗷呜!嗷呜!”
      豺狼在树下昂首厉嗥,伤腿血迹蜿蜒如蛇。
      男童抱紧树干喘息,目光慌乱四扫,瞥见枝头累累野果。他咬紧下唇,哆嗦着手摘了满捧,闭眼喃喃:“对不住……对不住……”
      野果如雨坠落!
      豺狼拖伤腿闪躲不便,被几枚果子正中眼鼻,侧翻在地。紧接着又是劈头盖脸的砸落,果浆与鲜血混作一团黏腻。
      挣扎渐弱。
      许久,男童才哆嗦着滑下树。
      近前便见豺狼半阖的眼,棕红皮毛、鲜红野果、暗红血泊交织成诡艳画面。胃里翻江倒海,他伏在地面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月色凄清,山间寂寂。
      无蝉鸣虫语,唯有压抑呜咽低低回荡,像孤狼泣嗥,又似幼鹤失怙。
      树影婆娑,男童吃力地抱起豺狼尸身,一步一顿挪回溪边。
      溪水依旧泠泠欢唱,管你血火沧桑、人间痴苦。
      那双瘦可见骨的手掬起清水,细细冲洗狼腿狼腹的血污。皮毛渐露本色,油亮鲜润,可见平日养尊处优。他又拼命搓洗手上血渍,皮肤搓红了、搓破了,却总觉得那腥气已渗进骨缝。
      触到狼腹残存的余温时,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爬树时衣衫被枝杈划破多处,夜风从破洞钻入,冷得刺骨。
      “娘亲,”他蜷在溪石边,将豺狼冰冷的身子搂进怀里,血腥气混着野兽体味钻入鼻腔,竟奇异地让人想起“活着”的滋味,“我好冷啊。”
      星光黯淡,天穹如墨。
      远处竹梢微动,一截白色衣袂隐入夜色,悄无声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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