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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一三〇回 ...

  •   第一三〇回-断鳌立极落定终始,同尘归往地久长天

      “求请聿明禅师出山治患——"
      一道沉声破空盘旋,穿林过隧,惊得半山风簌簌而响。春日的桃枝颤了颤,残花簌簌震落,碾入尘土。
      几只惊鸟掠出山林,羽翼划开缥缈云层。
      四下除却风摇树影、鸟雀余音,竟再无声息。
      未等山中小兽逃至安稳处,又一声崩裂般的厉喝震彻山谷:
      “求请聿明禅师出山治患——”
      声如悍雷,撼天动地,荡过四野高峦。
      万穴似怒呺,泠风暗解。鸟兽齐喑,尖嘶此起彼伏。
      身后有轻盈脚步声渐近。
      “照你这个喊法,人没出来,你可就先把自己喊聋了。”
      苻昃双手塞耳,移步上前。瞥见男人冷淡目光,又扫了眼他身侧两座乌木实棺,自行坦白:“……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他来的。你怎地领了两口棺材?”
      宗政羲只冷道:“你来作甚。”
      “我以为他会为你开山,”苻昃大言不惭,“顺道沾你的光,见他一面。”
      见男人唇线欲动,苻昃抢先又道:“既是有求请之意,为何不报上名号?”
      “山川本无名,何必拘泥俗世称谓。”
      远山之外,忽有笛声悠扬而起,如天籁洒落,由远及近。
      “……是他。”
      苻昃一怔,低声喃喃。
      那笛音婉转熟悉,听得他心头怅然:“这么些年,他竟一点没变。”
      “不变,或许只是未曾进益。”宗政羲语气仍冷。
      苻昃侧首看他:“他是要见你。石阵已撤,随我来。”
      说罢提步向前。行出数丈,却听身后无声,回头只见宗政羲仍立于棺旁。
      “两口棺材,无人偷抢,搁在此处无妨。”苻昃扬声道。
      宗政羲并未理会,单掌一震,近处棺盖应声向后滑开,“嘭”地倒落在地。
      丝丝白气自棺中蒸腾而起。苻昃猜想,里头该是堆满了冰。
      随即见男人以内力劈开另一棺木,从其中搀出一具单薄身躯。
      怀抱一人,再运转轮椅已是不易。苻昃静看片刻,终未多言,只道:“跟着我罢。”
      此时本该是桃花灼灼的春景。可经方才那几声震喝,花叶尽落,只剩秃枝嶙峋,显得突兀而孤峭。
      苻昃沿途望着满地残红,很是惋惜,轻叹两声,忍不住埋怨:“……花开山野,多好的景致,偏叫你这粗人给毁了。真扫兴。”
      “春花不过一时之艳,我令其在最盛时自择生死,有何错处?”宗政羲冷冷回应。
      “哼,”苻昃冷笑,“它们自有凋零之时,何须你来定夺?多管闲事。”
      行至半山,一片竹林幽然出现。林边设有石桌石凳,那吹笛之人正坐于凳上,侧影半露。
      白发已生,一袭铁灰僧袍素淡如旧,较从前白衣时更显清寂苍老。
      苻昃垂眸扫过自己身上的白袍,暗自拧眉:这老东西,该不会是因为我穿白衣,才换了颜色罢。
      笛声渐止。
      苻昃眼皮微微一跳——他仿佛听见,那尾音似乎错了一拍。
      “檀越所来为何事?”
      “禅师既已听见,何必故作不知?”
      宗政羲冷眸淡视,姿态凛然,寸步不让。
      聿明目光落在石桌之上:“此处有一残局,可否请檀越一解?”
      “救人。”
      宗政羲唇间只吐二字。
      聿明声音平淡:“已死之人,如何可救?”
      宗政羲心口一缩,仍硬声试探:“他非自然衰亡,必有法可救。禅师莫打诳语。”
      “若人人皆可起死回生,生死轮回岂不成了一场儿戏?”
      宗政羲听出话中余地:“条件为何?”
      “万物有序,因果有法。平白救人,便是逆天改命,必遭天谴。”
      宗政羲眸色一沉:“可是要‘以命易命’,方得平衡?”
      聿明终于转头,淡淡扫过他怀中人:“他是你什么人?”
      “至亲。”
      “即便救活,留他独存于世,你又怎知这是他所愿?”
      男人唇角冷冷一扯:“他既让我尝尽余生孤寂,我为何不能让他也体会一番。”
      聿明一挥僧袖:“……且来了此残棋。”
      宗政羲眯眼打量须臾,近前对坐。
      “博弈之术,亦自有辨,”二人同观桌上棋局,聿明出言,“其实往往不相容,檀越欲择‘博’还是‘弈’?”
      “自然为‘弈’。”宗政羲抬首看了眼白发和尚。
      “为何?”
      “棋局若杀阵,须得步步为营,不肯任由天势作乱,”宗政羲沉声,“倘若人力可及,天命依归,亦有变数。”
      聿明口中微不可闻的轻出一口短促气息,不知是叹声还是其他。
      “请。”
      苻昃悄然近前旁观,此前不敢出声,此时才得一丝喘息之隙。
      男人棋风如其人:稳、狠、冷、准,每一步皆含杀意,不似对弈,倒似布阵征伐。而聿明则显得从容许多,落子如云,游刃有余。
      苻昃心头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一局棋,看得他心惊肉跳,却窥不见那二人眼中半分波澜。
      “我赢了。”
      宗政羲终是开口,面色依旧沉静,垂眸望着棋盘。
      “檀越可看出什么?”
      宗政羲不语。
      “阿昃,”聿明忽然道,“你说呢?”
      苻昃猝然被唤,心头一跳,强定心神上前,自棋盘取下几子,稍作挪移:“……不计目数,形似最初的残局。”
      “才起始灭,方始即将终;才灭便起,方终即或始。”
      宗政羲颔首:“多谢禅师。”
      “救人如同杀人,”聿明淡淡道,“不必言谢。”
      一时寂然。竟是宗政羲再度开口:“禅师山中修行,可还礼佛?”
      “……半身出佛门,半身入佛境。谓之为佛,是执相;谓之非佛,是断灭。事理既融,断灭亦空。佛自现前,如日当空。”
      “旁人落发出世,唯禅师入佛门而涉尘寰,”宗政羲抬眸,“在下敬佩。”
      苻昃背脊微微一凛——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看见,那老僧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眼底却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新主巡行四月有余,燕土六省官员百姓皆被这番动静搅得惴惴。然历经战乱流离,众人亦格外珍惜眼下太平。既无暴政苛吏,便也无人敢造次。
      帝京新廷由异姓王宗政羕与邵潜共摄朝政。偶有旧臣恍惚,觉宫阙依旧,人事如昨。直至新主回朝,他们方于早朝之上,首度齐跪这位胡人君主。
      只见其先是严惩此前搜查舞弊之官,继而厉声警诫,颁行新政。手段雷厉,群臣惶惶,至此方知新主绝非旧主可比——文武之姿,杀伐之决,迥然不同。
      而颁布新政后,新主却一反前态,深居宫中,拒见谏言官员,只许奏章文字呈递。
      君心难测,至此方显。倒是他们,起初小觑了这位胡主。

      更深,月沉,宫城如一口封了盖的铜钟,连回声都锈住。
      自新主入宫,半阙皇城便落了锁,铜绿爬上椒房,蛛丝斜织,风一吹,像谁拖着断裙裾走过回廊。
      独御乾宫一盏烛火未肯熄,豆大的一点,偏把夜色烫出个洞。
      门轴“吱”一声,像旧伤被撕开。
      付尘自案前抬头,笔尖墨未干,先笑了:“丑时了。”
      嗓音沙沙的,带着熬透的松烟味。
      宗政羲推椅近前,袖袍扫过案沿,带起微风,把灯芯撩得晃了晃。
      “再添一盏?”
      “不必,”付尘搁笔,指节轻敲紫檀,声音低而脆,“从前熬惯了——提心吊胆数更漏,怕一错眼就人头落地。如今想松,反不会松。”
      宗政羲顺手抽了本奏折,摊开,眼尾扫过,嗤地笑:“字倒是愈发好看……只是言辞粗直了些。”
      “没当殿啐他,已是我修身养性。”付尘挑眉,灯火在他眸里碎成星屑,“他们敢耍心眼,我就敢撕破脸——伪君子最怕市井泼皮,我不过投其所好。”
      宗政羲摇头,指腹摩挲纸边,声音低下去:“……不值当。”
      “值。”付尘眯眼,像回味什么辛辣小食,“瞧那群老臣脸色青白交错,我比吞了冰还舒坦。”
      他说着起身,膝弯一折,惯常跪坐到对方腿间,掌心捧了那张冷白脸,指尖擦过鬓边雪色,声音轻得像呵气:“纵我肆性,亦有人甘受,是不是?”
      白发垂落,旧疤隐在发影里,像一道被雪埋了的刀口。
      宗政羲垂目,望进那双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眼睛——
      雾散雪霁,月色如洗,终还他少年时一瞬澄澈。
      何其有幸,劫火余灰里,还能重拾这一寸干净。
      他俯身,吻落在对方眼角,声音低而稳:“对。”
      付尘便偎进他怀里,阖眼,声音闷在衣襟里:“累不累?”
      “……不累。”宗政羲掌心顺他脊背,一下一下,像给猫顺毛,“让我靠一会儿。”
      “偏不去榻,就喜欢蜷这儿?”
      “别动。”手臂收紧,像要把人嵌进骨缝。
      烛花“啪”一声爆开,惊不散一室静。
      良久,付尘轻轻一动,眉心蹙起:“……困了。”
      “那便睡。”
      他没动,声音更低:“回程时,阿暚说乏力,我便让她回勒金。可如今胡部精锐尽散六省,她手里只剩空壳……我是否缚了她?”
      “缚她,也是护她。”宗政羲指腹抹开他眉间褶,“七族余孽尚在勒金,她替你镇着,心甘情愿。”
      “可我拆了她的翼。”
      “你拓了胡羌的疆。”
      “万里山河,”付尘自嘲,“还算胡人的天下么?我身上流着一半蛮血,终归是个——”
      “杂种”二字将出未出,宗政羲忽地俯身,以额抵额,力道沉得不容退避。
      两人鼻息交缠,灯火在瞳仁里碎成利刃。
      “再吐一个字,”男人嗓音压得极冷,“我便亲自撕了你的舌。”
      付尘垂睫,唇却顺势擦过他嘴角,像猫蹭刀背,温驯又挑衅:“……只是不甘。折腾十年,仿佛回到原点。”
      宗政羲指骨收拢,捏紧他后颈,指腹摩挲那截脆薄脊骨,声音低而稳:“做你想做的,其余有我。”
      烛影摇晃,付尘忽然道:“今日翻旧籍,见一句——‘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这个‘信’,何解?”
      “人无信不立,”宗政羲缓声,“民无信不安,国无信必衰。”
      “还有,”付尘声音低下去,“信实之信——”
      他抬眼,仓皇一闪,像刀口映火:“我不想让你失望。”
      宗政羲覆上他手背,掌心相扣,温度滚烫:“路是你自己的,我陪你。——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付尘弯唇,笑得有点狡黠:“骗人。我气你咬牙的次数,还少?”
      “小崽子,”宗政羲拧他腰肉,声音冷硬,“再有下次,我先去死,让你哭都找不着坟。”
      “对不住。”付尘贴着他颊,声音发颤,“前二十七年那点自私,全用在你身上了。余生漫漫,全补给你。”
      “最后一次。”
      “好。”
      “那现在,去睡?”
      “好。”
      灯芯“嗤”地灭了,一缕青烟直上,像谁放飞的悔字,终被夜色吞尽。
      窗外,残月如钩,钩住两袭相依的影子,一路拖进深宫最静的梦。

      —— 下部·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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