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手》白姬绾

1、第一章 楔子

　　倚西风百尺层楼，一道秦淮，几点齐洲。

　　江水浩浩东逝，岸边芦苇丰茂，明月清风中，漫天苇花轻如飞雪，美若仙境。

　　烟波楼静静地伫立江畔，鸟革翚飞，檐牙高耸，仿若直插九霄之上，甚至连西天那一轮如镜满月，也被顶楼的飞檐遮去大半。楼下的江畔，碧草丰茂，三匹马儿正埋首咀嚼着芬芳的野花和肥沃的青草。

　　八骑龙骧雷轰电掣，飞驰而至。当三十二只马蹄抵达烟波楼前的刹那，却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所阻，八名训练有素的骑手齐齐勒马。

　　骏马人立而起，仰头嘶鸣，马口中泛着丝丝白沫。马上的八名大汉均是一色玄黑劲装，为首者虎背熊腰，肌肉虬结，面目仿如凶神恶煞。

　　“烟波楼”三个大字，篆刻于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朱漆横匾上，劲骨丰肌，龙蛇飞动。飞扬飘洒的金字，在月光下荧荧生辉。

　　十六道目光齐刷刷射向牌匾，八名骠骑大汉不禁屏住了呼吸。为首的大汉目光顺着牌匾，一层楼一层楼往上望去，刹那间，异变突生！

　　一片冷绿色的半透明薄幕从天而降，轻柔鲜艳，仿若美丽少女不慎被夜风掀飞的面纱。然，这面纱下降的速度未免太疾太猛，八人八骑瞬间被罩入其中。

　　“暗器，小心！”为首的汉子虎啸而起，精钢铁锤在双手中环转如电，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

　　众人仔细看去，那翡翠色的薄幕，竟是一蓬蓬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那一点秾艳的冷绿，显然是淬在针上的剧毒。

　　在为首大汉的提醒下，其余七人也飞速拔出兵器，抵挡突袭而至的针雨。

　　霎时间，烟波楼下，剑戟森森。

　　扬州八虎毕竟是淮扬一带的成名人物，素来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遍历各种险恶的江湖风波。密不透风的毒针虽然险象环生，但是却奈何不住他们，甚至跨下的八匹坐骑，也没被雨丝般的毒针伤到。

　　毒针纷纷没入尘埃，无声无息，如同春雨润入泥土。

　　就在这时，一道翩跹绿影由天而降，带起一阵罡风向八人袭来。来者身姿如蝴蝶般轻盈，攻势却似骊龙般狂烈。

　　仿佛一道龙卷风倏然袭至，扬州八虎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者，顿时就觉得丹田一滞，虎口酸麻。刀，枪，剑，戟，锤等兵器不由自主地脱手飞出，在夜空中盘旋如一条银带，次第射入烟波楼的墙壁之中，直至没柄。

　　精钢玄铁锻制的兵器，砸入整面坚硬的石墙中，竟像是掉进了豆腐里，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扬州八虎惊骇莫名，喉咙中响起一丝古怪声音，背上汗流如注，抬头向那道绿影望去。

　　绿影孤峭地立于二楼的飞檐上，从月下的剪影轮廓看来，却是一名弱不胜衣的女子。她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空手夺去了八虎的武器。

　　还未等扬州八虎从惊谔中回过神来，女子早已脚尖轻点，踏着凸出的檐牙，飞身而上，身形轻如一缕绿云，转眼间，只余一抹绿影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若不是虎口酸痛未消，扬州八虎真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吱呀……”烟波楼原本紧闭的门，突然敞开。门中走出一名艳丽的宫装少女，少女款款欠身：“主人有请诸位上楼。”

　　扬州八虎面面相觑，陆续下马，默默随少女向楼内走去。

　　八虎之中最细心的花狸虎，在路过镶满兵器的墙壁时，不由得一怔。石壁之上，除了他兄弟八人的兵器外，竟还嵌着三样奇兵利器。

　　三样兵器的其中两样，是形状一模一样的蛇形长剑，但是颜色不同，一柄赤红，一柄翠绿。两柄剑均没入墙壁三分之二，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段剑身。

　　花狸虎倒吸了一口凉气，行事诡秘歹毒，擅长追踪暗杀的赤碧蛇君，竟也受邀而来了么？

　　另一件兵器嵌入最深，几乎已完全没入石壁，只留下一点似铁非铁的东西在外面。花狸虎看了半天，也没弄清它到底是何利器，更无法判断其主人身份。

　　七虎已经步入烟波楼内，花狸虎放下疑惑，疾步跟了上去。

　　扬州八虎随着引路的少女，逶迤转过九层旋梯，才来至烟波楼顶。

　　楼顶是一间视野开阔的厅堂，四面窗户大敞，凉风习习，月华如水。朝西而开的窗扇前，侧立着一位风姿翩然的绝色丽人，正是在楼下惊鸿一现的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身边，无声无息地立着三道人影。那三人十分安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三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赤碧蛇君站在女子左边，一个鸠形鹄面，科头跣足；一个鹰鼻鸷目，不衫不履，二人浑身散发出凶残狠厉的气息，眼中射出刀锋般锐利的寒光。

　　扬州八虎同赤碧蛇君曾经照会过，因此目光扫过二人，望向另外一人。那人被椽柱投下的阴影浸泡着，颀长的身形裹在一件比阴影更黑的斗篷中，宽大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线条坚毅的下巴，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宫装少女低首对窗边丽人道：“主人，人带来了。”

　　瑟瑟回头，望向刚刚进来的扬州八虎，她的眼眸虽然明亮，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与疲惫。她抬手，宫装少女轻轻退下，悄无声息地没入厅堂四周的阴影里。

　　“你们都来了……”瑟瑟像是在对面前的十一人说话，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赤蛇君小心翼翼地问道：“星使庚夜招属下们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天星宫”和“镜花缘”，乃是江湖中势力最庞大的两大玄门组织，对于天星宫，即使是素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赤碧蛇君，也是敬畏有加，不敢有丝毫不逊。

　　瑟瑟咬着嘴唇，脸上神色复杂：“这次的事情很急迫，也很难办。”

　　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均是一惊。

　　天星宫主座下五大星使——天孤星，地昴星，人灵星，鬼机星，神曜星，均是名动江湖的绝顶高手。众所周知，天孤星瑟瑟，是五大星使中最有实力，也是最得星主赏识的一位。这次的任务，如果连天孤星都感到棘手，那决计不会轻松简单。

　　瑟瑟慢慢踱到窗户中央，举起一张薄薄的弦月形金箔，缓缓道：“半个月前，七星圣令在玄星宫中不翼而飞，现场只留下这个。”

　　听到象征天星宫主尊崇身份的七星圣令失窃，不仅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身形一颤，甚至连站在阴影里的黑衣人，也蓦然抬起头来。

　　然，再一看到弦月金箔，众人惊得连呼吸都已停止。偌大的厅堂中，虽然站着十来个人，却静得掉针可闻。

　　扬州八虎之首的金翅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难道，是‘圣手’皇人月所为？”

　　‘圣手’皇人月，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侠盗，与南疆盗墓者纥陵家族的现任宗主——纥陵姬并称于世，素有“天上皇人，地下纥陵”之说。

　　皇人月一向行踪飘忽，而且极擅易容术，江湖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披马甲么？？-_-!）但是，虽然没有人见过这位传奇人物的真面目，却无不惊叹于他的神通广大。因为，但凡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在皇都深宫，还是在武林禁地，都能轻松得之，易如反掌。并且，他每盗走一件宝物，总会留下一张特殊的弦月金箔。

　　瑟瑟点头，道：“不错，所以，这次的任务，就是要找到皇人月，追回七星圣令。”

　　众人沉默不语。

　　突然，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衣人抬起头来，道：“皇人月虽然高调行盗，却素来低调为人，其易容术出神入化，轻功独步武林，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三年前，他盗走‘镜花缘’的宝物轮回镜，镜花缘主花烬繁盛怒之下，几乎将整个江湖都翻了过来，可是仍旧找他不着……”

　　瑟瑟蛾眉微蹙，打断了黑衣人：“镜花缘是镜花缘，天星宫是天星宫。皇人月既然欺到天星宫头上，那天星宫不惜一切，也要让他付出惨痛代价。”

　　黑衣人不再做声。

　　瑟瑟冷笑：“皇人月大概还不知道，本星使座下有江湖中最优秀的追踪者。哼！在他盗走七星圣令的第二天，暗部人马就已经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了他的行踪。”

　　众人抬起头来，望向瑟瑟，眼神惊疑不定。

　　“只是，”瑟瑟的脸色又恢复了凝重：“暗部人马从星宿海追到江淮一带，就突然失去了他的踪迹。不，确切的说，跟丢他是在扬州，他一进入扬州城，就像水滴融入东海，沙砾掉进大漠一样，丝毫没了踪影。”

　　十一人不由得嘘了一口气，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惑豁然明朗。

　　天星宫辖下高手如云，江湖上暗中为之效命的能人异士，也是不胜枚举。之前，他们一直疑惑，天孤星为何放着众多比他们更优秀的人物不选，而独独挑中了他们来执行这次任务呢？现在，问题有了答案，因为他们熟悉扬州。

　　金翅虎当即拍着胸脯，朗声保证：“星使请放心，扬州对于我兄弟八人，不异于自家后花园，城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莫不了然于胸。只要皇人月真的入了扬州城，哪怕他藏身地底，我们也能将他活活挖出来。”

　　听到金翅虎抢先表功，赤碧蛇君也争先恐后地道：“若论追踪这种事情，恐怕还是我昆仲二人更拿手些。找人又不是拆房子，光知道砖瓦草木顶个屁用？星使尽请放心，就是皇人月真的在扬州消失，我昆仲也会将看见他消失的人给您带来！”

　　瑟瑟满意地点点头。

　　惟独黑衣人没有开口，瑟瑟望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瑟瑟道：“七星圣令失窃之事极为机密，你们切不可外传，甚至，也不能让其他星使知道。若是查到有关皇人月的蛛丝马迹，务必在第一时间向本座报告。”

　　“是！”十一人齐声应喏。

　　“好，你们去吧。”

　　十一人领命离开后，厅堂中一下子空旷。楼下传来一些轻微异响，料想是那十一人在从墙壁中取回兵器。

　　待听得马蹄绝尘而去，一切声响归寂之后，瑟瑟突然不支地颓然坐下，脸上写满了惊惶，死死扣紧手指，声音微微发颤：“绿腰，星主一个月后就将出关，要是让他发现，我竟失职到弄丢七星圣令……”

　　七星圣令是天星宫的至宝，象征着天星宫主至高无上的地位，只要圣令在手，任何人都可在星宿海中呼风唤雨，星宫中的教众，都必须对持令之人惟命是从。

　　天星宫主闭关修练之前，特意将七星圣令交付瑟瑟，谁知她一时不慎，竟让皇人月偷了去，这叫她拿什么面目，去见对自己信任有加的星主？

　　虽然，瑟瑟已经竭力隐瞒，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圣令失窃之事，恐怕已经走漏了风声。江湖各大势力野心勃勃，平日尚且不安分，如今遇上这等挈机，岂肯轻易放过？它们势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夺七星圣令，到时候，在各方势力的钩斗倾轧下，天星宫几百年的基业，只怕就会毁于一旦，而她，则会成为天星宫的千古罪人。

　　宫装少女绿腰急忙安慰主人：“主人不要太过担心，宫中人马已在扬州城里布下天罗地网，今日又出动了这十一个对扬州了如指掌的人。一切都已布置得万无一失，只要皇人月是个人，奴婢就不信他不现身！”

　　瑟瑟望着桌上的金箔，疲惫地道：“这十一人虽然熟悉扬州，但是武功却平平，对付皇人月，他们还差得太远。不过，原本，我也没指望他们，只需他们在城内搅乱一池静水，惊动皇人月这条大鱼。皇人月这条狡猾的大鱼，最终还是要我来对付！”

　　瑟瑟的目光突间冰冷如刀，狠狠地剜向桌上的金箔，金箔上书着两行洒脱的草书，字迹秀挺孤奇：试拂孤月惊宝瑟，聊伸妙手摘天星。

　　两行金色的草书，深深刺痛了瑟瑟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骄傲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