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忆君柳下事已非 ...
-
头搔碧玉花琼翠,臂络金鞲宝月明。雅座的惊变并未波及楼下舞场,大厅中仍旧笙歌曼舞,笑语喧哗。
金海棠刚和一桌宾客寒暄完毕,埋头走向门口,不料,一头撞上一堵肉墙。
金海棠愕然抬头,两个高壮如铁墙,浑身赘肉的光头巨汉赫然入目。两名大汉整整高出她三个头,腰间刀光寒洌,正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妈呀!”金海棠花容失色,正欲拔腿开溜。
可是,当两个恶魔般的巨汉左右分开,一名三十来岁,身着锦袍的英武男子走进来时,金海棠却立刻停下了脚步,脸上堆起了招牌笑容:“哦,原来是南宫大侠啊!我就说今儿早花界里的喜鹊怎么叫得那么欢,原来是有贵客光临……”
金海棠察言观色,陡然发现气氛不对劲,立时住口。南宫霄并不像是来喝酒赏乐,他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江湖汉子更不像。
金海棠正惊疑不定,离门口不远的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倏然起身。
“唰唰!”电光石火间,两伙凶神恶煞的人,已经齐齐亮出了兵器。
“啊!杀人了……”玲珑花界中的歌女舞姬,顿时惊作了一团,悠然观舞的宾客,也立刻抱头鼠窜,四散开来。
顷刻间,玲珑花界由热闹喧沸变得冷静空旷。瑟瑟与广陵花等人的目光,也转向了楼下两班对峙的人马。
南宫秋看见大哥南宫霄,简直像是旱田碰上甘霖,大呼道:“大哥,救我啊!”
南宫霄来玲珑花界,正是为了南宫秋。
先前见扬州八虎来势不善,匆匆溜走的人群中,自然有南宫霄的人。这些人见扬州八虎破天荒地来到玲珑花界,急忙飞报南宫霄。
南宫霄知道不成材的七弟,每晚必会去玲珑花界。前几天,他因西门家的事同扬州八虎起了冲突,于是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次八虎的目标是南宫秋。
南宫秋虽然不成材,但是被当大哥的自己棍棒教训,和被外人寻晦气却是两码事。于是,他立刻带了人匆匆赶来玲珑花界。
南宫秋尚未下楼,瑟瑟身子一横,伸手向他抓去。
广陵花见瑟瑟掌中紫光暴吐,知道这一掌劈下去,南宫秋的小命定会玩完,当即不再犹豫,闪身斜切入二人中间。
南宫秋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只觉得身体一轻,已被广陵花提起跃向半空。
瑟瑟惊谔,原来,广陵花一直在骗她,她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而竟是一个身怀绝艺的高手!
不可遏制的怒火从眼中冒出,冷笑一声,瑟瑟反掌向林东风迅劈而去。
广陵花没有料到她还有这一着,她不能不顾林东风的死活,因为她曾对那人发下过毒誓,今生,绝不让任何人因自己而死。
广陵花反手扔出一道透明细索,细索向林东风迅速卷去。林东风被细索缠主,鬼出电入间,已被广陵花连人带索,轻巧而迅捷地拉至身边。
两掌落空,瑟瑟勃然大怒,抬手飞出四蓬碧针,针雨疾风般射向广陵花的下方。
广陵花一手提着南宫秋,一手抓着林东风,被这超愈自己两三倍的重量所坠,身体以不可逆回的速度下落。
瑟瑟早已算计好广陵花落下的方位,四蓬毒针张牙舞爪地疾射而去。在外人眼里看去,倒像是广陵花自己在往针网里撞。
情况危险至极,连在楼下剑拔弩张的南宫霄和扬州八虎等人,也都被这刺激而紧张的一幕震撼,眼睛粘了胶似的望向疾疾下坠的广陵花三人。
南宫秋和林东风吓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差一点就昏厥了过去。就在众人都以为广陵花三人必定难逃乱针穿身的厄运之时,奇迹突然发生。
广陵花神色自若,玉足于虚空一点,身体借力,竟又向上窜起丈余。
当她向上窜起时,手也没有闲着。抓在左手的林东风被高高地抛起,绕过玲珑花界屋顶下的一根粗壮横梁。那一条透明的极为结实的长索,将林东风吊挂在横梁上,长索这端被广陵花迅速地绑在南宫秋腰间。
广陵花抛了南宫秋,身形鬼魅般一闪,便已静静挡在瑟瑟身前。瑟瑟若想再对南林二人痛下杀手,势必得越过广陵花。
那厢,林东风和南宫秋分别系在长索的两端,被粗壮的横梁拦腰分挂在玲珑花界的上空。林东风下降,南宫秋上升,南宫秋下降,林东风上升,天平般摇摆不定。
众人被广陵花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慑住,惊叹,却又迷惑。即使是江湖中的绝顶轻功“翩跹步”和“踏莎行”,也断不可能凭空借力,可是刚才,他们却亲眼看见,广陵花于虚空中诡异地升起,风姿翩然地与死神擦肩而过。这,莫不是妖法?
众人惊疑不定,但是瑟瑟和南宫霄,却将这奇迹的真相看得一清二楚。——广陵花并非凭空而起,她的足尖轻轻地点上针雨阵中最上方的那一根毒针,然后借力跃起。能够凭借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就轻易带起三个人的重量,这样高超而可怕的轻功,在江湖中也是闻所未闻!
“大哥,救我啊!”南宫秋被吊在半空,素来畏高的他吓得手足乱舞,天平明显地向他这边倾斜而下。
“南宫兄,你别乱动,小弟……小弟……也怕高!”林东风渐渐升起,直吓得嘴唇金紫,手足冰凉。
南宫霄见弟弟泪流满面地悬挂在空中,正待要去救他,但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哪里肯让他过去?
金翅虎猿臂一舒,精钢铁锤虎虎生风地向南宫霄迎面击去。南宫霄冷哼一声,雁翎双刀杀气腾腾地出鞘,一柄架住来势汹汹的精钢铁锤,一柄却斜斜切向金翅虎的下盘。
金翅虎急忙回锤护住下盘,不料,南宫霄的另一柄雁翎刀转守为攻,向他的头顶疾削而来。金翅虎运起充沛真气,虎吼一声,振臂将钢锤使得攻守兼备,密不透风。
南宫霄也不含糊,“雁翎十三式”一一施展开来。“雁翎十三式”招式虽然平和如风云月露,但是后劲却又钩深至远,潜藏着翻覆乾坤之势。很快,在雁翎双刀绵绵不绝的攻势下,金翅虎的锤势渐颓。
“大哥,我们来帮你!”扬州八虎中的其余七虎爱兄心切,齐齐亮出兵器上前助阵。
随着南宫霄而来的众英雄豪杰,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此刻哪里容得下七虎放肆?顿时,纷纷向扬州七虎和赤碧蛇君包抄而去,一时间混战骤起。
笑面虎眼见南宫霄愈战愈勇,而金翅虎却越挫越颓,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毒计。他悄悄地摸出一枚锋利的梭镖,向半空中挂住南宫秋,林东风二人的绳索飞去。
那条表面光滑透明的绳索,虽然看似极细极不结实,但是笑面虎以强劲内力掷出的锋利梭镖,却只是在绳索上浅浅地擦过,仿佛擦过一束无形无质的月光,然后没入巨大的朱漆椽柱,吊住南林二人的绳索却完好如初。
笑面虎不由得一惊。他原本想割断绳索,让南宫秋堕下,好分散南宫霄的注意力。谁知这一下自己倒先失了心神,被原先武功远逊于自己的对手抓住了空子,一剑砍中了左肩。
瑟瑟与广陵花一直在楼上静静地对峙,楼下的混战对于她二人来说,仿若隔世般遥远。
“嗖!”飞镖没入了朱红的雕花椽柱。
瑟瑟抬头,望了一眼横挂在梁间的细索,淡淡地对广陵花道:“这绳子倒是很有趣,莫不就是传说中,皇人月惯用的缚云索?”
广陵花看着楼下的混战,声音中有一丝哀求:“瑟瑟,让他们住手,趁还没有发生更大的伤亡之前。”
瑟瑟望了一眼楼下激烈的战斗,笑:“我为什么要让他们住手?这样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事先摸清南宫世家的实力,对于将来对付中原武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广陵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是让他们住手,我就告诉你皇人月的下落。”
瑟瑟美目微睨,上下打量着广陵花:“你是皇人月?”
广陵花回视瑟瑟,不卑不亢:“扬州城中,没有皇人月。”
瑟瑟凝视着广陵花,似乎想望穿她的灵魂。
“好,成交!”良久,瑟瑟低头道,广陵花舒了一口气。
瑟瑟转身向楼下掠去,绿影如露似电,穿行于混战的人群中。她迅速掠至南宫霄身后,南宫霄战得正酣,察觉有人偷袭,反手就是“雁飞残月”和“雁落平沙”两招连贯使出。
谁知,威震江南武林的“雁翎十三式”,在瑟瑟的面前竟如同儿戏。但见她广袖轻拂,一股霸道真气灌注掌中,南宫霄手中的两柄削铁断玉的雁翎刀,顿时齐刷刷碎作三四段。
南宫霄大惊失色,冷不丁喉头一冷,却是被瑟瑟反手扣住。
“想要南宫霄的命,就住手!”瑟瑟冷冷喝道。这一众武林豪杰,向来唯南宫霄马首是瞻,此时见他被挟持,哪敢不从?
扬州八虎和赤碧蛇君见瑟瑟出手,也都不敢妄动。
众人雕像般立着,一时间,玲珑花界又恢复了安静。
瑟瑟右手扣住南宫霄的咽喉,左手微扬,一股充沛真气凌空激射而去,悬梁上的缚云索骤断。南宫秋和林东风双双摔落,幸好南宫霄的手下反应快,出手截住了二人,才没让二人摔死。
瑟瑟松开了南宫霄,樱唇中蹦出一个干脆的字眼:“滚!”
高手过招,往往一招之间便见真章。南宫霄自知瑟瑟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他是能屈能伸的识时务者,当即决定不吃这个眼前亏。于是,让人携了南宫秋,林东风二人,领着众人匆匆撤离。
人去楼空之后,瑟瑟站在楼下,抬头望广陵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皇人月的下落了吗?”
广陵花想了想,道:“在告诉你之前,可以先让我单独去见一个人吗?”
“见谁?”
“粉侯。”
“没问题。”瑟瑟笑了,笑得很特别。
十二年前,扬州。
清夜无尘,月光如银。
宝射河下游与大潼河交汇处,有一方芦苇丰茂的河汀。河汀中,一株歪脖老柳,在月色中轻轻舒展柔软的枝条,飞絮如雪。
清奇嶙峋的柳树干上,坐着两个瘦小的,穿着乐坊学徒服饰的少年。四只小小的,雪白的赤足,在碧绿的柳枝上晃荡。
两个少年中,束起头发的男孩是一个盲人。他漆黑的眼珠黯淡无神,但下巴却坚毅而明朗。盲人少年低垂着头,轻轻道:“小陵,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叫小陵的散发少女,眨着细长的凤目,笑道:“呵呵,那小侯你可要加油哦!”
小侯惊道:“你不准备去吗?清风阁主最看好的人,可是你啊!”
“清风阁”,“天游阁”,“秋水轩”,是江南武林中鼎足而立的三大势力。“清风阁”是武林中最传奇,最浪漫的一个存在。“清风阁”里的乐师不仅武艺高绝,乐艺也令人惊艳。
名动天下的清风阁主上官惊风,素来孤傲乖僻,虽然年过半百,却无子女,亦无弟子。眼见时光无情,岁月催人,自己已然两鬓斑白,而偌大的清风阁却还后继无人,他决定在旗下三十六分馆中,觅一个有资质的孩子收作关门弟子。他将悉心培养这个弟子,以让其将来继承清风阁。
位于扬州的鱼龙馆,是“清风阁”遍布天下的三十六分馆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上官惊风这一举动,害得三十六分馆忙成一团,一批资质极佳的孩子被送来扬州鱼龙馆,接受他最后的严格筛选。
上官惊风行事一向独特,虽然优秀人选众多,但他却打算精中求精,只收独一无二的一个弟子。一轮一轮优胜劣汰下来,最终能够站在台面上的,也不过四个人——鱼龙馆的小陵和小侯,便是其中之二。
小陵低头,虽然明知小侯看不见,但她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去金陵,我舍不得扬州。”
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为清风阁主唯一的弟子,就相当于得到了整个清风阁,得到了常人奋斗终生,也未必能得到的荣耀与权势。当别的江湖少年,还在为出人头地,名扬天下而苦苦打拼时,这位命运之神的宠儿,早已坐在金光万丈的宝座中,微笑着俯瞰江南武林。
这种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难得机遇,谁人不想好好把握?
那两个少年想。
小侯想。
小陵也想。
但是小陵觉得,生命中,毕竟还有比登上权势颠峰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友谊和快乐。她珍惜生命中的友谊和快乐,也希望她的所有朋友们都快乐。
而对于一向落落寡欢的小侯来说,现在最快乐的事,就是能被选中。小侯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她希望他能快乐。所以,她愿意为他的快乐,而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小侯半晌没有言语,又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是一个瞎子,所以,我的命运一向比别人辛酸坎坷。在我出生时,就被爹娘狠心地丢弃在鱼龙馆外。在鱼龙馆的这十年来,即使比别人更辛苦百倍地练琴,我也总是受尽了欺侮与嘲弄。若是失去了这次机会,终其一生,我也只是扬州乐坊间,一个琴弹得不错的瞎子而已。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公平地对待一个苦苦经营生命的瞎子。庸人们总是爱欺侮或可怜弱势者,因为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强大或者慈悲。他们不知道,不只是强势者,其实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敬畏。小陵,我想让他们明白,每一个人,无论是健康还是残疾,无论是强势还是弱势,都应该得到起码的尊敬。”
“我知道。”小陵垂头,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你比任何人都需要这个机会,你也比任何人都优秀,更值得人尊敬。”
小侯侧过头去,脸没入黑暗中:“可是,清风阁主最看好的人,却还是你。”
小陵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笑道:“我才不会去脏兮兮的金陵呢,扬州这么山明水秀,又热闹又好玩,舍得离开的人啊,都是傻子!”
算了吧,只要小侯能快乐,那她就在扬州乐坊间,当一辈子的舞姬好了。其实,当舞姬也挺不错,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也同样充满了快乐。
对于入主清风阁,小陵只是充满了好奇和心动,还并未达到小侯那种以命运相搏的炽烈热情。从来,她都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对生活和自己的要求,一向轻松而随意。
小侯握住小陵的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谢谢你,小陵,我会永远记得你的人情!”
小陵反手敲了一记小侯的头,笑道:“别太得意忘形了,你还有两个对手呢!再者,你以为到了金陵是享福去的啊?那个白胡子的上官老头儿,一看就是个信奉‘严师出高徒’的老顽固,去了金陵后,你肯定有罪受咯!”
自在飞花轻似梦,两个少年快乐的笑语,回荡在河汀的上空,直至冰露成霜,东方既白。
三天后,清风阁主上官惊风,自扬州鱼龙馆带走一名叫小侯的盲人少年。
七年后,清风阁主粉侯,成为名动天下的金陵第一乐师。以后的三年中,清风阁在粉侯的统领下,势力逐渐步入颠峰,连“天游阁”和“秋水轩”,也被迫对其俯首称臣。
而广陵花,除了从鱼龙馆迁来玲珑花界外,仍旧只是扬州乐界中,花名远播的一个舞姬。
往事回头笑处,此生弹指声中。
广陵花一边回忆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一边在月色中信马由缰,向城郊宝射河与大潼河交界处而去。
她要去赴粉侯之约。
广陵花仔细观察,发现一路上并无跟踪者,不由得心中一阵奇怪,瑟瑟居然放心让她独自离开,难道不怕她跑了么?
木犀风,杨柳月,珠帘鹦鹉,绣枕蝴蝶。这是只有她和粉侯才懂的一句暗语,说的是他们小时候常常去玩耍的那片长满芦苇的河汀。
河汀离鱼龙馆不远,汀中有一处废弃的木舍。木舍左边长着一棵歪脖老柳,右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木犀树。春天柳棉纷纷飞落,秋天木犀阵阵飘香。
据说,早些年,木舍里住着鱼龙馆中琴艺最高超的乐师——吉。吉对音律用情至深,他摈弃一切凡尘俗务,潜心在这河汀小屋中谱乐作曲。吉人生最辉煌的那三年中,扬州乃至整个江南的乐坊内,传唱的全都是他谱的曲子。
然而情深不寿,吉终因无日无夜地作曲,心力枯竭而亡。在吉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中,他谱出的最让人惊为天作的乐曲便是《鹦鹉调》和《蝴蝶梦》。这两首乐曲,至今仍在坊间传唱不衰。
梦草闲眠,流觞浅醉。冷月中,粉侯坐在老柳树下,独斟独饮。他并不在乎,地上的污泥是否会弄脏身上素雅的长袍,也不在乎周围的空酒坛逐渐堆积成山。
还未走近,广陵花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广陵花脚步轻盈,如浮云掠过平滑如镜的湖面,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然而,粉侯却猛然抬起头:“小陵?”
广陵花叹了口气,道:“小侯,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不仅学会向朋友痛下杀手,甚至还学会了酗酒。”
“不,小陵,我没有要杀你,我只是……只是想试探你。”粉侯痛苦地道:“告诉我,你和皇人月有什么关系?”
广陵花没有回答,静静立在月光下,望着颓然而悲伤的粉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的轻功极好,内力也极深厚,一个舞姬,不应该有这么不俗的武功。”
广陵花眼前,浮现出昨晚,粉侯将古筝掷向她的惊险一幕。
面对那一架杀气腾腾的古筝,任何人都会惊慌失措,但是广陵花却没动。
她不敢动。
任何高手,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暴露自己真正的实力。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任何人的身体都会出卖主人。
在生死攸关的一瞬间,还能强行作戏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粉侯孤注一掷,他以为,广陵花一定会躲开,可是她却没有。她宁愿以失去生命的代价,只为了消除他的怀疑,挽回他的友谊。
粉侯一直就想试探广陵花,因为在他回来的这几年,他察觉她改变了很多,也陌生了很多。他曾派清风阁的人暗中调查儿时好友,可是广陵花一出扬州采风,就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粉侯只查出了一件事情,在他离开扬州的七年里,广陵花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极为神秘的男子。
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名神秘男子,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广陵花身边呆了七年。外人以为他是鱼龙馆里的乐师,鱼龙馆的人却以为,他是广陵花在扬州城里交的朋友。
这个神秘的男子让粉侯很在意,他也曾问过广陵花,可是只要他一提起这名男子,一向快乐开朗的广陵花,就会散发出很悲伤的气息,并且沉默不语。
那个影子般存在的男子,粉侯怀疑,他就是皇人月。粉侯的怀疑,并非始于烟波楼之会后,而是在那之前。
圣手皇人月名声最盛之时,是在二十年前。弦月金箔铺天盖地席卷江湖,几乎每一个大势力的禁地,都曾留下圣手皇人月的足迹。武林中各大悬赏榜单的头名位置,一定都是皇人月三个字。没有人真正见过皇人月,可是,他确实已经玩转了整个江湖。
十二年前,圣手皇人月突然失去踪迹,从此,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江湖各大门派纷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一个浪漫传奇就此中断而扼腕叹息。
三年前,就在众人快要将传奇忘记的时候,弦月金箔再度重现江湖。它出现的地方,是任何人敢想,却不敢去的地方——镜花缘。轮回镜的失窃,让镜花缘陷入混乱,江湖中也再度掀起关于圣手皇人月的轩然大波。
镜花缘轮回镜的风波甫平,如今,天星宫的七星圣令又遭劫难。这一切都证明,圣手皇人月又重新归来,再度续写新的辉煌传奇。
粉侯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镜花缘的轮回镜被盗走,江湖乱成一锅粥的那段日子,他身在扬州,而广陵花却不在。而前一段日子,天星宫的七星圣令失窃时,广陵花也不在扬州。
广陵花一出扬州就不见了踪迹,皇人月一入扬州就不见了踪迹 。广陵花和皇人月之间,一定有着莫大的联系。
粉侯一直在怀疑,但他却没有采取直接的行动。直到那夜烟波楼之会,天孤星使下达了最后命令,他才决定孤注一掷,试探广陵花的真正实力。
可是,昨天的那一试,却出乎他的意料。广陵花居然宁愿不躲开,也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武功。
为什么,她宁死也不闪躲?
是因为天孤星使在旁边,怕暴露自己引起天星宫的警觉?还是仅仅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她一直在欺骗他,而失去和他的友谊?
粉侯痛苦地问道:“这几年,你一直不肯在我面前跳舞,你怕舞步会出卖你的轻功。小陵,你和皇人月有什么关系?”。
“江湖上,并不是只有和皇人月有关系的人才会轻功。接着,小侯!”
“嗤!”粉侯耳边传来凛冽的风声,听声辨位,扬起双手。
双手收回之际,已多了一架古筝。正是花魁盛会那夜,粉侯听见瑟瑟的声音仓皇逃离后,遗落在玲珑花界的古琴。
“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粉侯像是烫着了般把古筝抛开,摇头道:“不!我不想再要它了,它差一点就杀死了你。”
“差点杀死我的,不是它,而是你。”广陵花淡淡地道:“小侯,拿起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武功么?”
“不,小陵,我不想和你打,无论你和皇人月有什么关系,我都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扬州。清风阁的人马已经在向扬州集结,四天后,将和天星宫的先锋并作一处。如果皇人月再不出现,扬州将会发生一场旷古空前的浩劫。”
广陵花突然笑了,笑得很悲伤:“我今天才知道,堂堂的清风阁阁主,竟然也是天星宫的爪牙。怪不得,那天你一听见瑟瑟的声音,就吓得慌不择路地逃走。怪不得,瑟瑟得知我来找你,竟不加阻拦。天星宫这张巨网,撒得还真是密不透风。小侯,在强权面前卑躬屈膝,就是你当年所追寻的,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敬畏的初衷吗?”
粉侯黯然:“你不明白,小陵,现实,永远不像我们想象地那般简单。”
历经世事之后,粉侯才发现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苍白而可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有资格被人敬畏的,永远只是强者。
无论江湖如何动荡无常,各门各派如何兼吞并蓄,在激流中真正屹立不倒的,永远只有那几个根深蒂固的大势力。像‘清风阁’这种小虫小蚁的门派,若想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中存活,就只有躲在一棵荫护自己的大树下。
近年来,‘清风阁’如日中天,独霸江南武林,甚至连夙敌‘天游阁’和‘秋水轩’都对其俯首称臣。这一切看似风光的表面下,不过是因为有天星宫在背后出手相助。
天星宫助粉侯成就大事,粉侯自然得效忠于它,这很公平。
“为强者效忠,并不是一件有损自尊的事。”粉侯淡淡道:“弱肉强食,本就是江湖的铁血规则。”
“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广陵花悲伤地道:“在我的江湖里,没有无谓的杀戮和死亡。每个人都生活得平等,自由和快乐。”
粉侯低头道:“可能因为我是个瞎子,我看不到那样的江湖。”
“出招吧,小侯。”广陵花手腕一翻,不知何时竟已摘下一枝绿柳。细细的柳枝被灌注充沛真气,仿若一柄刚出鞘的宝剑。
粉侯摇头:“不!小陵,我不想和你动手。”
广陵花黯然:“现在说不动手,已经迟了。”
柳条如离弦之箭,疾刺向粉侯眉心。听着凛利的剑风呼啸而至,粉侯愣了一下,才如飞鸟般跃起,展开身形往后闪避。
然,他还是避得慢了些,一道细长的伤口横过眉心,沁出了珊瑚珠似的血滴。
一袭得手之后,广陵花冷面如霜,柳枝继续切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削向粉侯肩头。
粉侯似乎不敢相信,广陵花真的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他只避不攻。
倏然间,又是一道伤口从右肩拉向左胸,肌肉翻卷,血流如注。粉侯吃疼,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但是还未等他喘过气来,广陵花的杀着又暴风般卷来。
移剑于物,杀人无形。只有浸淫武道多年的绝顶高手,才能施展出这种传说中的绝技。粉侯没有料到,广陵花的武功竟已高至如此境界,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兴奋。
武道中人毕生最大的渴望,就是与真正的高手一决高下。那是一种野兽嗜血的本能,亦是武者对武道的敬畏和虔诚。
此刻的粉侯,已经把一切抛诸脑后。他轻舒猿臂,古筝腾空而起,手指轻弹,一串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划破了宁静的月色。
同时,古筝下的暗格倏然弹出。一柄绯红如桃花的锋利短剑,赫然出现在月光之下。
剑起。
粉侯的招式并不浑厚深沉,但是却迷离眩目,远远望去,仿佛无数桃花花瓣在身边旋舞,凄迷而美丽,仿若死亡本身。
“叮叮叮!”与绯剑短兵交接的柳枝,竟似已经化作真剑,空气中,骤然响起兵铁交击的轰鸣。
快!
甚至连电光石火,鬼出电入,白驹过隙之类的词汇,都不能形容其万一。
当广陵花和粉侯擦肩而过,再次立定身形时,时间,似乎还停留在前一刻。
月光如银,雪白的柳絮,在两人身边形成一个诡异的旋涡。
“嗤!”粉侯身上的衣裳片片裂开,飞散若蝶。虽瘦但却极其结实的躯体上,绽开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淋漓流下,结成触目惊心的猩红蛛网。
广陵花静静望着粉侯,手中的柳枝,早已在剑锋下碎作齑粉。
粉侯也极安静,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愤怒,受了如此重的伤,他甚至连疼都未感觉到。
两个多年的挚友,似乎在以沉默为刃,进行着另一场生死交锋。
月光如水,覆盖在二人身上,明亮却冰凉。
“扑通!”粉侯终于不支倒地。
广陵花颓然坐倒,望了一眼西北方向的扬州城,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悲伤。她喃喃道:“扬州没有皇人月,只有广陵花。可是从今天起,扬州也不会再有广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