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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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新雪洗过天色，微蓝之下，那一片落了雪的湖面辽阔无垠，宛如接着大海。
此时正是暗夜将尽，天光熹微之时。
湖面上，无数的双翼轻轻掠过雾气，骏马的四蹄无声落到地上，长着双翼的骏马竟是平稳无波地停在了湖面之上。
“天快亮了，我们得回城了。”骏马之上，一身红甲的女子低声说话。
“是啊，得回城了，”另一匹马上的人看了身后的远方，那里有一座直冲天穹的巨塔，巨塔之上，已经有三两个隐约的黑点向着这里疾速飞来，“风隼来了，走吧。”
呼——
骏马再次伸展开肋下的羽翼，却不是在湖面上疾驰，而是猛地向下，没入了冰冷清寒的湖水之中，就像是一点新叶打旋着掉落在湖面之上，只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片刻之后，那架巨大的机械飞鸟凶猛地掠过湖面之时，激荡起无数水浪，可此地早已空无一人。
“报告少将！冥灵军团已然逃遁！”
坐在主座上的冰族青年抿着唇，透过风隼的舷窗向外看去，是日出之时，茫茫一片大亮的镜湖，“无色城……”
百年之前，空桑覆灭之际，天地忽然簌簌大动、镜湖更是沸腾不休，就当这惊变安静下来后，伽蓝城里十数万的空桑遗民已然消失无痕。
原来，空桑六王以自身鲜血为祭，打开了这座倒影在镜湖之下的另一个城市——无色城，这座无形无质的城市，接纳了所有的空桑遗民，还有那个只剩下头颅的空桑皇太子。
一百多年来，冰族建造的沧流帝国横亘而起，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除空桑余孽。
“回营地。”冰族的少将下令。
巨大的机械飞鸟调转了方向，呼啸离去。
镜湖之下，那座昏暗、幽深的城池之中，金台之上的头颅仿佛死去一般，紧闭着双眼。
“殿下，今日巡视正常！”
从外面回归的赤王和蓝王恭敬汇报。
金台上的头颅微微开口，“好。”
除此之外，并无太多话语。
赤王和蓝王对视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气，皇太子殿下这般寡言少语的模样，可是持续了整整百年——他们知道这是为何，百年前六王献祭，其他五王都幻化为冥灵，可唯独身为白王的太子妃消散无迹，连后土神戒都自行回归玉盒。
太子妃，竟是连魂魄都不曾留下。
红鸢有些看不过去，低声道，“殿下，您该振作一些。”
她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可许久都得不到回音，她最后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一身黑袍的老人忽然匆匆跑来。
“殿下！殿下！”
大司命难得失去稳重，跑起来都有些踉跄，可神色却分明是欣喜的，“殿下！玉盒中的后土消失了！”
金台上一直沉默的头颅忽然睁开双眼，“……白华？”
……
千里之外，漫天风雪。
慕士塔格的半山腰里，有一处不大的背风山坳，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扫去之后就能落坐，算是勉强提供了一处可供十几人休憩的避风港。
“哒！”
“哒哒！”
“见鬼！这火是点不着了！”
驼背的男人骂骂咧咧，不停地打着手中的火石，可惜生不出半点火来。
此时的山坳之外，呼呼的风雪还未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飓风吹起乱雪，这场暴风雪几乎全部掩住了方当正午的日头，只显得天地昏暗如夜。
“该死，怎么点不着！”
“喂！你们谁来帮忙生火？”
驼背男人高呼一声，坐在他旁边的一行人却没有一个出声。
这里已经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长途跋涉刚刚结束，路上还死了不少人，此时此刻，大家都累得仿佛全身散架，
停下休息后，按照内部的分工，捡枯枝、挑干粮，各自完成了份内的活儿，一群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流民立马找了地儿躺下休息，等着开饭，哪里还有余力管旁人的闲事？
“妈的，一群杀不尽的穷鬼，饿死你们！”
呸了一声，驼背男继续不懈地敲击着火石，敲了许久也没见着火星，他越加烦躁，此时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开口，“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绒湿了？我这里带了火镰，你看好不好使？”
“嚓！”一声脆响，冰冷的空气里忽然热流涌起，瞬间燃起的火舌舔着枯枝，烧起了一蓬大火。
“嘿呀，果然还是火镰好使！那笙，谢谢你了！”驼背男大大松了口气，咧着黄牙看向给他援手的少女。
“还是你好，不像这一群蠢猪！点不着火吃什么饭，都给我饿死吧！”说着他狠狠瞪了一圈，那些人看着驼背男的眼神，纷纷避开，也不言语。
聚在此地的一群人，几乎都是流民，大都是逃难的，虽说他们是结伴赶路，可几乎只顾自己，哪管他人，只有这位热心又活泼的苗族少女，看上去生气勃勃。
“大叔，待会儿做了饭食，多给我小半碗热汤吧，可以么？”少女那笙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向他。
驼背男迟疑了片刻，答应了，“可以。”
但视线一转，他瞧了角落里的一处草垫，摇头劝告道，“不过那笙，你是想喂给那个丫头吃？我看是不用了，她被铁钎插了脚板，又糟了冻，现在起了高烧，只怕活不了几日，何必拖累自己去管她。”
那笙却摇头，“她还活着呢，不能不管的。”
还真热心又善良，见她这么坚持，驼背男也没再说什么，只挥手，“随你，我是不管的，到时候多给你一碗热汤就罢了。”
“哎，谢谢大叔。”
那笙笑得灿烂，立马踩着冷雪回了角落，去查看草垫上气息奄奄的姑娘。
热心是不错，善良也不错，可在这个世道里，太过热心，就是自找麻烦了，流民们对于少女的行为冷漠得很。
“还在发烧啊。”
角落里，那笙拭了拭那姑娘的额头，十分担心。
草垫上的姑娘年纪不大，与她相仿，甚至看上去还要小上一二岁，青涩稚气，一身打扮十分褴褛，甚至比她穿得还要差一些，听人说似乎是从荆州逃难过来的，一家人都死了个干净，很是可怜。
可是她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褴褛的姑娘右手上，忽而多了一枚熠熠闪光的蓝宝石戒指。
“再烧下去人要烧坏了……”
想了半刻，那笙去翻自己背篓里的东西，那是她从苗地一路背来的草药，说是在云荒可以卖个好价钱，都是宝贝呢。
“但现在为了救人，也没办法了……”她拿出一株瑶草，正要捣碎了喂给她，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姑娘却陡然睁开了眼睛，在昏沉的空间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亮得有些惊人。
“呀，你醒了？”那笙惊喜地叫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关注过来的视线有许多，但大多看了一眼又收回去了，事不关己，何必在意。
那苏醒过来的姑娘有些奇怪，坐起身来第一个动作是摸脖子，左边摸了摸脖子，再右边摸了摸脖子，最后上上下下还在摸脖子。
“你怎么了？”那笙也很奇怪，“是脖子落枕了？”
那姑娘没理她，自顾自摸着脖颈，“不对……断了啊……怎么好了？”
她还在摸脖子，细细地摸、来回地摸，好似她纤细的脖颈上有个稀世珍宝要爱不释手。
“你是烧糊涂了吗？”直到那笙都伸手去试了她额头的温度，她才惊醒似的停下动作，看着眼前的少女，“你是谁？”
“我啊，我叫那笙，你叫什么？”
“那笙？我……我叫……白华。”
“白华？好名字啊。”少女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就在此刻，更远处的角落里，有个浑身裹在风衣里的人忽然一动，修长的手捏紧了脖颈上系着的吊坠，那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块，尖锐又粗糙，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掰碎而来。
他摩挲一阵，最后又沉寂下去。
而白华依旧在摸自己的脖颈。
她现在想要确认一件事，她不是死了吗？
——在九嶷山的祭坛之上，引颈自戮，光剑十分锋利，几乎一个瞬间就削断了脖颈，她连痛苦都未曾感受到。
掉了脑袋后，她就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混沌——直到此刻，白华恢复意识，清晰地感知到了身体的疼痛和滚烫，可是不对啊，按照大司命的说法，她献祭之后应该化为冥灵才对，但此时此刻，她绝对不是冥灵。
怎么就不是冥灵了呢？
“你为什么一直摸脖子呀？”那笙忍不住问。
“……躺久了脖子疼。”
“对，你的躺了很久，”见着白华疲惫的样子，那笙越发担心，“你的烧也还未退下，我这有瑶草，它很好的，你吃了一定好得快！”
说着就将那株墨绿色的药草递在她眼前，“快吃，吃了就好的，药效很快。”
白华的确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道谢之后将药草咬进了嘴里，苦涩和清甜一下子在舌尖化开，浑身的滚烫登时降了一些——药效好得出奇。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效果？”
“嗯……有效果。”她吃着药草，视线到处乱转，眼下是一处冷黑的山坳，烧着一蓬艳红的火，更远处是遮天蔽日的大雪，还听得到狂风的呼啸声。
而这一处山坳里，坐了不少人，男的女的，俱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是哪儿？这些人是谁？
她自杀后，没变成冥灵，也没死去，更是没回她原本的世界……所以她又穿越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新世界？
“瑶草可是很有用的，就是炮制的时候有些麻烦，不过我带了很多……”
少女叨叨地讲着什么，“白华你要快点好起来，这样就能翻山了，其实就差一点点路，我们已经快翻过山了，再走上一段就能到云荒，可不要在这里放弃。”
白华一下子抓住那笙的手，“等等，云荒？！哪个云荒？”
“云荒，就是云荒啊，你不也是为了云荒才翻山的吗？”
白华一顿，张口就来，“我好像……嗯……烧糊涂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只见少女瞪圆了眼，“你烧坏脑子了？”
白华：“……你就当我烧坏脑子吧，我都记不清了，你和我说一说？”
那笙很惊奇，惊奇之后，就开始说话，从中州战乱开始说起……一刻钟后，白华已经从她嘴里了解了七七八八，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份。
原来，她这具身体从荆州逃难而来，一路上亲人死绝，只剩下她一人，最后她跟着一群来自各处的流民，结伴踏上了寻找“桃源云荒”的路。
不久前，他们正在翻越慕士塔格，只要翻过它，再跨过天阙，就能到达桃源一般的云荒大陆，可半路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挡住了去路，没有法子，只能先暂时在这个山坳里躲避风雪。
“原来如此……”
了解一切后，白华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发现了自己手上那枚戒指——银色的双翼托着一颗幽深的蓝宝石。
后土神戒，说是传承着“护”的力量，只会择空桑女主为主。
可空桑，现在还在吗？
“来，喝了这碗热汤，会好得更快。”彼时驼背男已经煮完了热汤，那笙跑去端了一碗，给她送了过来。
白华赶紧扯了布条，将手上的戒指遮掩起来，在这群流民之中，不露财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她道谢接过热汤，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汤水里自己的倒影，看得微微一愣——眼下的这副容貌，居然和她真正的样貌是一样的。
“怎么样，是不是好了很多？力气也生出来了吧？”
她马上回神，点头笑，“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力气也有了。”
“没事，不客气，那我去端给另一个小哥吃。”她笑得灿烂，轻快地站起，端了另一碗热汤往斜对面的角落走去。
看着少女朝气十足的背影，白华低垂着眼睫，“云荒……”
从那笙之前说的来看，目前的情况是一好一坏，好的是她仍旧在原来的世界，自己并没有穿到其他世界去，并且此时正往她熟悉的云荒走去。
坏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现在的云荒是今夕何夕——空桑如何？冰族如何？无色城开了吗？璎姐怎么样？她还没变成鬼去找狗王算账……只剩下一颗脑袋的真岚怎么样了……
白华胡乱想着，眼睛都微微失焦。
忽然咣当一声！
一只陶碗被摔碎在雪地里，热汤泼化了一片热气。
“滚！”
斜对面的角落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呵斥，白华瞬间回神，就瞧见那笙有些无助地站在那里，而她端过去的那碗热汤，被人砸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说什么，只有白华起身，左脚还痛着，却是一瘸一拐向那边走去，“那笙！”
注意到这个跛脚的身影过来，那人微微一怔。
而白华也有些怔住，即便是昏沉的天色里，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可她总觉得有些熟稔。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