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镜花》米饼

1、第一章

　　不过是华氏八十多度的气温，海上的空气因搅着湿咸的海风变得粘腻，被冲刷过的甲板久久不能干透，带着一小滩一小滩的水迹，有人走过，踩在水里，带出一个个多样纷呈的鞋印踏在已经干透的地方。
　　傍晚光景，餐室开张了晚餐，人多了，脚步杂，水迹就被践踏着蕴开，没一会儿甲板上全干了。
　　知晰睡了一天，这会儿同舱的张湘妍把她唤醒：“袁小姐，你睡了一天，该是起来吃晚饭了。”
　　知晰已经醒了大半会儿，只是不情愿睁开眼，但张湘妍唤了她，只好回应，慢慢撑起身。兴许是睡足了，足过了头，站起来只觉得昏眩，忙扶住床柱重新坐下。
　　张湘妍在旁边折毯子，看见她这般模样，笑道：“是吧，一整日没东西下肚，哪来的力气，看你这副身子，细骨头细肉的，便知道少了营养。再说了，睡多会更让人累。”
　　知晰倒不是嗜睡，只是昨晚在餐室看别人打牌，十二点关灯前才回的舱，结果又睡不了，捧着书看到下半夜才混混沌沌的睡过去，今早听见走廊外噪杂的脚步声，翻了个身又沉到梦里去。

　　她听见邮轮的鸣笛声，问：“驶到哪了？”
　　“查戈斯，可能明日到香港”
　　她躲到角落里脱掉睡裙，穿着长到脚踝的裙子坐在一边的椅上穿袜子，裙摆撩起，露出一双白皙的长腿，张湘妍瞧了她一眼，羡慕道：“你说瘦人就是有瘦人的好处，身段每一处都尽显得那么好看有致。”
　　知晰笑了笑：“当你吃不惯黄油奶酪和朗姆酒吐司，水土不服，除了呕吐就是闹肠胃，那可是个可怕的事情。”
　　她的脸长得极好看，圆而微尖的鹅蛋小脸，不施粉黛，细柳似的长眉下一双水灵清澈的大眼睛，睫如纨扇，细密且长，高挺的鼻梁小巧的鼻尖与嘴唇。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弯起的嘴角带着两颊霞光荡漾的梨涡，眸似含水，淡雅脱俗。
　　但张湘妍长得丰腴，白皙，一脸的福相，现在流行瘦，她自己羡慕得不行，偏偏自己总败在嘴上，所以和别人开完说说自己喝白开水都会发胖。
　　她们在伦敦上船时认识的，知晰在曼切斯特学英国文学，张湘妍在利物浦学天文，性格爽朗，说英文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两人被分同舱，交谈起来原来都是粤城人，少了隔膜渐渐熟络起来。

　　吃过晚饭夜色已暗，苍穹的夜空如泼了墨，一个微弱的星子也无，黑得那茫茫的大海像一个偌大的漩涡，而这艘船就在漩涡中央，时而鸣笛长响，连绵不断逶迤着水声哗哗，一路不断。
　　张湘妍说吃得太撑了，亲昵地挽着知晰的手臂四处走动一下。知晰也不想回到逼闷的舱里，便欣然同意与她同行。
　　俩人走到三等舱和二等舱的过道处，引颈探视两眼，说：“你看，二等舱和三等舱就差那么一处过道，里面的摆设都高档许多，不知道上等舱会是怎样一个豪华。”
　　知晰也张望了一下，那两个英国警卫就用英语让她们别靠近。张湘妍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小声咕哝道：“你不让我们去，我们偏要去。”
　　说着就从毛线衫里掏出钱，知晰连忙阻止她：“别，散个步耗得着这样的消费吗？”
　　这时又有个警卫，看似官职要高些，走过来对那两个守门的嘱咐话语。声音很大，她们都听见了，说是等会有个中国商人要经过三等舱去舱底看货。

　　知晰把张湘妍拉回来，带她到甲板上聊了一会儿，又去餐室看别人打牌。知晰坐了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和张湘妍说了声便自己回舱。
　　晚上起了海风，时大时小，吹着浪拍打船身，开始摇晃起来。因为摇摆不定，像躺在摇篮里，把心思就晃散了。她无法定下心思看书，裹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忽然门舱被人扣响两声。
　　“谁？”她问。
　　“袁小姐，柳大妈请你过去帮她照看孩子，她想去洗个脸。”
　　“好，我就来。”
　　她预备睡下了，穿着白色的睡裙，头发已散开，这时再绾起来只会浪费时间。于是把长发梳直披散在背后，夜来风大，她披着一条粗针织的羊毛披肩就过去了。

　　帮柳大妈看孩子不过十来分钟的事，但她回舱时海浪就变得汹涌，船身摇晃得更剧烈，就像遇上对流一样。
　　从柳大妈那回舱要经过甲板，下梯子，再穿过甲板才到。这会儿她回去走了不少时间，船在晃她也怕，小心翼翼，紧紧攥着栏杆慢慢的移动，一遇上大浪打来船身摇摆她赶紧停下，还会蹲下身去。
　　这时甲板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围在一起低语调笑。
　　知晰下了梯子，正要穿过最后那片甲板，猛然一个大浪把船打得颇为剧烈的晃动，夜里不止是滚滚的浪涛声，还有那些女士受惊后的尖声惊叫。
　　她被那么始料不及的一晃，双腿虚软站不住，惊慌之下只记得伸手要抓住栏杆，可是身子已倾斜着，并没抓住，指间只来得及拂过冰凉的栏杆，人已经往倾倒下去。
　　天旋地转眼看就要一头栽到那冰凉肮脏的甲板上，她闭紧双眼，脑袋一片空白。

　　可是她并没如预期那样摔在甲板上，而是落入一个温热的怀里，腰间有到力量紧紧的揽住她，船还在晃，她惊魂未定，下意识伸手也紧紧抓住那个人的衣襟。
　　过了一会儿，船终于稳下来，她微微喘着粗气，盯着眼前的黑暗猛然一震，想起自己还被人抱着，赶紧挣脱出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名男子。
　　她又想起适才那样的狼狈相，还攥着别人不放手，那就不是别人冒犯了。她恨不得把自己塞到缝里，两颊似烧起了火，窘迫地垂下头，拨开横乱在面上凌乱的发，看见自己还穿着睡裙，实在有失体面，垂在一侧的手更是不自在，紧紧绞着坎肩的衣摆。
　　“对不起，谢谢你。”
　　“这么晚了，风大，不要乱跑。”男子声音沉稳低沉，却明亮好听，是个中国人，她又下意识再抬头，那边桅杆上装着一盏昏黄的照明灯，男子背对着光源，面庞藏在昏暗里，光线明晃晃的照亮了知晰的面容，容貌轮廓尽显出来。
　　抑或，是个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
　　他很高，从轮廓上看是穿着西装，身上有淡而清的古龙水味，并不刺鼻。

　　知晰连忙点点头，却还傻杵在那。
　　男子笑道：“怎么，你还不快回舱，难道想和我到前面去。”
　　如此轻浮。
　　知晰本来对他有一丝的好感立即就被埋没掉，她赶紧说：“谢谢你。”说罢逃似的跑开，他救了她一次就谢谢他罢，却没想到是这样随便开玩笑的人。
　　她小跑很快回到舱房里，“哗”的一下拉上门。

　　“先生，底舱的货都已经全了，没有遗漏，我们还是上去吧。”一名中年男子从底舱上来，看见叶赈卓站在栏杆边，面向三等舱的方向，嘴角噙着笑意。
　　他不过是早了一些从底舱上来，正好看见一名女子只穿着睡裙站在栏杆旁拼劲要捉住能让她站稳的东西，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像个被扯断线的木偶，摇摇欲坠。在她脱手刹那阔步平稳地走到她身边，搂住她，固定，几乎是一气呵成。
　　船稳下来，她带着惊慌的神色退开，他还以为她会像其他中国女人一样说他是登徒子。她们在每一时每一刻都要装作清高不屑的模样，就算跌得浑身烂泥。
　　但她没有，很有礼节的说谢谢。
　　身后的那盏灯让他看清她的模样，螓首蛾眉，韶颜雅容。尤其那两丸清澈的眸子像渗了水的黑珍珠，灵动而清明，映着身后微弱的灯光，像粲然的星子，熠熠发亮。
　　船在恍晃时她紧紧挨着他，她身上清淡的玉兰香气钻进鼻尖，如今臂弯襟间似乎还留着兰薰桂馥，萦绕不散。
　　后来看见她两腮飞起的落霞晕红，傻傻的杵在那，竟忍不住捉弄她。看着她尴尬异常的逃跑开，他又禁不住觉得好笑。
　　听见中年人的话，叶赈卓转过身，扬起眉，说：“那就上去吧。”
　　“高叔。”他突然停下来。
　　“是。”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摆摆手：“算了，还是明天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