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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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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有请高一(3)班的同学为我们带来古筝独奏《渔舟唱晚》。”
主持人清晰的报幕声响起,风儿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对着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然后缓慢却优雅地走上了舞台,高跟鞋清晰响亮的足音回荡在宽旷的大厅里,她的步伐是那么从容,每走一步,头上的红色步摇珠子就微微摇晃。灯光下黑色旗袍上的曼珠沙华仿佛燃烧的血红火焰,灼痛每一个人的双眼。她漆黑的长发如同沉黑的锦缎,在聚光灯下泛着光泽,衬得肌肤更加白如玉石。
有人上来替她摆好了古筝和椅子,她静静地走过去,优雅地并拢双腿坐在椅子上,纤细的手指抚上琴弦,然后那些琴弦纷纷变成了天上的歌者,在她十指灵巧的弹拨下开始歌唱,无论主调还是和音都是那么完美,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瞬间底下的人竟然连欢呼鼓掌都忘了,全场只剩下一片寂静,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漏过了一个音符。
那琴声,是不属于人间的。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具有生命,都写满了故事,都带着回忆的烙印,每一个人都被这些音符牵引着,穿过幽暗的森林,渡过黑色的河流,走过崎岖的小径,拨开蛛网,扫去灰尘,最终看到自己尘封的过去。那些过去,沉睡在记忆的最深处,现在又被这琴声唤醒。它们化成了一个个梦境,令人沉醉其中,迷失在了那些泛黄的往日深处。那些泛黄了的往日,有过欢乐的笑语,有过温柔的依偎,有过悲伤的泪水,有过无声的静默,在时光的风化之中开始渐渐朦胧了,却依然带着那种只属于悠远岁月的香气,仿佛一壶茶,清苦但是醉人。
风儿也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忘记了上千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她的眼前陡然出现了另一幅景象,她看见黄泉的三途河畔,彼岸花开出一地血红,风呼啸而过,漫天的红花纷飞如泪;她看见芳菲苑的软罗轻纱珠帘罗帐之中,青衣男子的目光忧伤迷惘;她看见自己的婚礼,一身红衣的贵公子温柔地对她微笑,握剑的手牵起她的手时也温柔如同握着一根柔弱的柳条;她看见城市上空飞扬的大雪,飘落在狂风中汹涌咆哮的灰色大海里,瞬间被卷向远方……
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了上来。她的双眼中泛起了盈盈的泪光,在此时却也宛如温柔的黑色湖泊,荡漾着忧伤的波光。
而台下的小爱,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抹掉了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
那些回忆的音符,它们带着她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些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前世的她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的,她也曾经是个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悲伤的孩子,赤着脚在夕阳西下的海滩上自由奔跑,任凭海浪沾湿了双足,把丢在一旁的鞋冲上沙滩。那样的景象,与此时的她已远如最微茫的星系。它在她的记忆里显出古旧的黄色来,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就像民国的默片。可就算没有声音,那些场景散发出的暖意,也温暖得让她落下泪来。
它们离她已经那么远,可现在却又那么近。
可是伸手触碰的时候,却又像海上的泡沫,瞬间便消散无踪,而那个曾经奔跑在沙滩上的自己,也如飞而去,没有一丝踪迹。
琴声最后在琴弦上消失,但余韵却仿佛仍在空气中回荡着。所有人都渐渐从迷梦中清醒了过来,掌声先是稀稀落落,然后瞬间如排山倒海一般响起,经久不息。
风儿站起来,向着台下鞠躬致意,然后转过身,优雅地朝后台走去。
依然是那样平静而优雅的步伐,鞋跟叩响清晰的足音。
烟花在迷漩和许霄云的头顶绽开,天空上满是绚烂的光影。
迷漩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此时不过九点多,虽然对于北方来说无异于深夜,但是在新年到来之前,深夜也会格外热闹。譬如此时的广场,四处都是欢乐的声音,说笑的声音,打闹的声音,调侃的声音,还有不知道哪里的音响放着的,欢快的音乐。
“还有三个小时就凌晨了,你要许什么愿呢?”许霄云问迷漩。
“许愿么……我觉得愿望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吧,”迷漩淡淡地笑了笑,“不然可就不灵了。”
“也是啊,那到时候再说吧。”许霄云边说边四下张望了一下,蓦地眼前一亮,站起来拉着迷漩就往广场中央走过去。
“你要去哪里啊?”迷漩疑惑地问。
“那边有个套圈的摊子,我想过去玩一下。”许霄云回过头来,对迷漩一笑,“我还没帮你买礼物呢,就去帮你赢个礼物回来好了。”
回到舞台下的风儿正好赶上看阿剑他们班的节目,也就是那个令阿剑无比郁闷的《触龙说赵太后》的小品。
穿上春秋时期的麻布长袍的阿剑确实令人发笑,何况这个小品本身也是搞笑的。阿剑刚一上场立马在礼堂里引爆了一片笑声。大概触龙本来是一个老头子,但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触龙”却是一个长着一头金发的俊美少年,还是个混血儿,这样的“触龙”确实令人感到……眼前一亮。
而且阿剑作揖行礼的动作也相当可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上台所以显得很拘谨,动作有些机械,甚至有几次差点踩到自己长袍的下摆。看上去就像一个笨笨的机器人,就算他背对着大家也能想象到他那副装作很淡定其实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钻进去的表情。这样一想风儿就笑得更开心了,她非常乐意欣赏这样的阿剑。
“你朋友真是有奉献精神啊。”陆珏说。
“哪有,如果不是我逼着他,只怕他会不肯上台的。”风儿笑道,“他开始死活不肯,还说宁可给我伴舞。”
台上的阿剑终于显得自然了一些,不再像个机器人一样了,但风儿还是在底下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管家还这么有表演天赋呢?下次他再做出什么惹自己生气的事情就逼他演戏好了。
嗯,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
当然,风儿也知道,自己也许已经没有机会这么做了。
许霄云拿着塑料圈,轻轻一挥手丢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套上一只白色的毛绒熊,那只熊也不大,穿着一条蓝色的蕾丝小裙子,憨憨地笑着。
“准头不错,”她十分男孩子气地扬眉一笑,“不过你会喜欢这种东西么?”
“这个吗……”迷漩看了看那只毛绒熊,“你应该知道不会吧。”
“那我再套一个好了。”许霄云说着,又投出了一个塑料圈。这次套上的是一个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的音乐盒,做成水晶球的形状,里面是一片蓝色的海洋,上面漂浮着一艘白色的小船,船上载满了粉色的花,四周也洒满了细碎的亮片,星星点点宛如坠落的星辰,映着灯光竟真宛如一片小小的星海一般。
“音乐盒么?”迷漩微笑道,“嗯,那就它吧。”
她拿过那个音乐盒,转头问许霄云:“你不介意我现在打开吧?我想听听它的音乐。”
“可以啊,你听吧。”许霄云大度地说。
打开包装拿出那个音乐盒,把蓝色底座上的发条拧了几圈,迷漩便把耳朵凑近了它。传出来的音乐竟然不是已经滥大街的《致爱丽丝》,而是一首很少见的曲子,她的播放器里也有,叫做《30 Minutes》。
“这曲子……我播放器里也有呢。”她说。
“那我还真是送对了。”许霄云又露出那她独有的假小子式的笑容,谈不上温柔妩媚,却明媚如阳光。
晚会散场之后,小爱跟着风儿和陆珏走出礼堂的大门。初中部的学生现在就要跟着校车回去了,而高中部的学生还能留下来继续参加化装舞会。
“姐姐,那我回去了。”小爱回过头来对风儿说,“你们去参加舞会的玩得开心啊。”
“嗯,你快点回去吧,等会你们班那边该点名了。”风儿微笑道,她已经换回了来之前的冬装,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裙,外面披着黑色的大衣。
小爱走进了呼啸的冷风之中,空中却仍然有烟花不断绽放,光影稍纵即逝,烟雾也瞬间被风吹散。面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隐约的硫磺味道,回过头去,那座庄严的礼堂已经看不见了。
满地都是五彩的纸屑,像是一地凋残的花朵,色彩却仍是那么鲜艳。
还是来时那辆租来的公交车,绿色的车身,上面挂着巨幅的广告海报。那是最近快要开盘的新的楼盘,据说可以看见海,宣传画也很漂亮,欧洲风格的别墅,面对着夏天晴朗天空下湛蓝的大海。看上去就像诗歌里写的一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是面朝大海,是否真的能够看到春暖花开?
对于她,还有她的姐妹来说,也许,是真的看不到了吧。
举办舞会的宴会厅里,正是衣香鬓影的时候。无数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来来去去,宛如色彩艳丽的游鱼,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戴着精致的面具。
风儿走进宴会厅里,仍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旗袍,衣襟上的曼珠沙华如火焰跳跃。她的长发却没有再盘上去,而是披散了下来,流水般漫过肩头,垂到腰下。她戴着那个在小爱的摊子上买的银色的带着羽毛装饰的面具,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晃动着,温润晶莹。
虽然这样的打扮并不夸张,跟很多女生的比起来算是简单了,但是这却反而让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那些打扮夸张的女生无法比拟的气质,沉静温婉,清冷落寞,宛如一朵白色的玫瑰幽幽盛开在月光下。而她的目光也是高傲而淡漠的,没有如丝的妩媚,只有剑一样的高傲冰冷,带着从骨髓中透出来的落寞,恰好融合成了一种令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的孤高之美。
她肩上还披着一条黑色的披肩,镂空的花纹,中间雪白的手臂若隐若现。在轻快的古典小提琴曲中,她穿行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宛如一只黑红色的妖艳凤尾蝶,在夺目绚烂的盛世繁花中间翩然穿行,却是波澜不惊,连目光也没有一丝波动。她不需要任何华丽夸张的礼服,亮片蕾丝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那些累赘只会用本身的俗艳掩盖她的出尘离群。只是这样一件旗袍、一条披肩,再加上一个碧玉镯子,就已经足够了。而那个银色的面具,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的神情,只露出夜色一般的眸子和似笑非笑地弯着的双唇,更加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好像曼珠沙华幻化成的花妖精灵,神秘而妖娆。
陆珏走在她的身边,穿着那条从她那里借来的白色礼服裙,戴着银色的十字架项链和白色的珍珠手链,披肩的头发也盘在颈上,用的是一条戴着白色花朵装饰的皮筋。她又与风儿截然不同了。纯白的纱裙像是浮云一样环绕着她,轻盈的裙摆宛如天边的流云,承载着一个飘渺迷离的梦。如果风儿是黑夜中盛开的曼珠沙华,她就是清晨带着露水绽放的白色百合。如果风儿是漆黑城堡中的女巫,她就是白色宫殿里的公主。她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恰似并蒂而开的双生花,气质截然相反,却又交相辉映,宛如交错的昼与夜。
华丽的圆舞曲终于响起,夜最华丽的乐章,终于奏响了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