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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故里映红袖(三) ...

  •   第五子俨然一副败者为寇的模样,第四子也在一旁没了声响。
      事已至此,那些贪婪的欲望已如云烟消散,两个人便也不再挣扎。
      长女听到自己的弟弟终于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面容间却看不出几分满意之色,反倒平淡的开口:“年幼之时,大哥也曾照拂过你们,杀他之时可有后悔?”
      “后悔?”第四子自嘲的笑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皆是哀叹,“阿姊,能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其实早就疯了。即便你不给我下毒,我也早就疯了……”
      “老四,我总以为你只说屁话,如今这一句却是说对了。我们没有大哥的心性,只能与家族共沉沦。旁人追名逐利,若我懈怠,只怕早被踏做尘泥。人性本来就是丑恶的,只不过在这个家里愈发的丑恶罢了。”
      “可他毕竟是你们的大哥!”妇人忍不住道,“即便那些东西再好,又怎可与血缘亲情相提并论?”
      第五子冷笑了一声:“阿姊,所以说你从来就不明白。你年幼时有伽兰长老和盼娘照拂,年长时又被大哥庇佑。即便你与人私通,蚕祝也没把你怎么样。你问我们血缘亲情?这句话,你应在当初好好问问蚕祝。”
      长女听他说完,只觉心中悲凉,替长兄,替愚弟,亦是替她自己。
      话已至此,仿佛再多说什么都失了意义。宿平便命人看好二子,带着老妇离开了屋子。
      老妇的身旁,侍女依旧紧紧跟着,宿平蹙眉看着她们,总觉得这桩连环案没那么简单。
      这时,王落闲走到他身旁,轻声道:“阿平,动手杀人的是她的侍女。她们二人,实则是母女。”
      母女?
      此言一出,宿平不由心下一惊,就见到王落闲已来到她们身旁,从袖中掏出了一团丝线道:“阿音姑娘,此物可是你的旧物?”
      因为太过突然,名作阿音的侍女微微愣了愣。
      长女见到丝线,脸色一变,已经率先开口道:“她不认识。少主,既然老身已认罪,就莫要牵扯旁人了。”
      “夫人不必急于否认,此种丝线多用于机关术。据我所知,夫人并不擅长机关术。反倒是阿音姑娘,心灵手巧,于此术上颇有造诣。”
      宿平看到那团丝线后,总算明白桑奇纳身上极薄的伤口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此时,他们已行至院中,四下无人,院子静谧到落针可闻,长女的沉默便显得愈发深沉。
      王落闲正要趁胜追击,乾坤却拦住了他,道:“凶手不是她们。”
      “刘兄?”
      “为何不是老身?”老妇反倒一改沉默,眸色锐利的看向他,“证据确凿,这位小郎君却能说出这样的笑话?老身倒是好奇,你要如何替老身开脱?”
      “是不是开脱,等我说完便知。”乾坤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王落闲手中之物,“这团丝线并非是阿音姑娘的,而是方才一位歹人留下。那歹人故意引我们前往夫人的卧榻,就是让我们偷听二位的谈话,并因此怀疑你们。当时情况紧急,唐突了夫人,在此同夫人道个歉。但是那人既能留下丝线,便意味着一川漠中并非只有阿音姑娘善于操纵此物。”
      “可是杀人的凶器,定是盼娘所留机关术中的丝线,”王落闲提出疑问,“不管是做工还是蚕丝都难以效仿,除了阿音姑娘所藏,一川漠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件。况且,能下毒的只有昨夜房中之人。眼下所有人都已排除,只剩下她。还是说,下毒与杀人的并非同一个?”
      “下毒与杀人者是同一人,但正因为下毒者是同一人,所以更不可能是阿音姑娘。”
      “为何?”
      “你好好看看阿音姑娘,可看出什么不同?”
      “不同?”
      因为阿音一直低着头,王落闲确实不曾看清过她的容貌。
      此时乾坤刻意提醒,他顿时明白有何古怪。
      根据王落闲打听到的消息,阿音如今也年近四十,但肌肤的纹理间却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即便是养尊处优的长女也未必能避免时光的侵蚀,更何况她只是长女的侍女。
      而且她的五官,咋一看十分精致,实则每一处都有一道细微的裂纹,只有近距离细看,才能被人发现。
      “夫人,接下去要说的话,实在唐突。但为了解释清楚此案,在下也不得不说,还望见谅。”
      长女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微阖双目,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小郎君分明早已知晓真相,却一直等到无人处才开口,已经很给老身面子了,想说什么便说吧。”
      乾坤看向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的侍女,开口道:“夫人年少时,也曾与人情定三生,更是偷偷有了孩子。蚕祝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便瞒着你让你喝下了堕胎药。你本就被情人辜负,又没了孩子,一时想不开要寻死。彼时,恰逢盼娘落难而躲在此处,自然见不得你轻生。所以她仿着你与那情人的模样,用机关术替你做了一个孩子。你曾说过,盼娘的机关术,即便是造人偶,也是活灵活现的。”
      侍女听闻此言,终于有了反应,双手局促的握在了一起。
      乾坤便又道:“孩子一天天长大,盼娘便每天都做新的人偶,一直到十七年前,盼娘被蚕祝所害。”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又看向老妇,“在她死后,阿音姑娘的面容便未再有过变化。于是你让她低头,以免被人察觉。这些年,尽管阿音姑娘的衣着打扮随着年纪在更改,但面容却终究无法刻上岁月的痕迹。所以我才说阿音姑娘不可能下毒,因为从一开始,她便不是活人。”
      如此活生生的一个人居然是人偶所扮,在场的两个侍从震惊机关术的精妙之余,心中却也生出恐惧之感。
      万一当年不止做了一个人偶,那岂不是……
      “刘兄,既然她们都不是凶手,那害人者究竟是谁?还是说真的是外力所为,妖邪作祟?”
      “阿落,你此前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昨夜房中之人,我们确实漏了一个。”
      “昨夜房中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此处了。”
      “不,那个将昨夜之事详尽告知我们的人,此刻却未在此处。”
      “何人?”
      “珂摩。”
      王落闲闻言神色微怔,难以置信道:“可他才五岁,他如何杀人?”
      “是啊,五岁的孩童怎么杀人……但五岁的孩童又如何清楚的记下昨夜每一个人到场与离开的时间?”乾坤看着早已一片狼藉的蚕祝府宅,“就算他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记性,但只有刻意看时间的人才能清楚的知晓每一个时刻。珂摩一个五岁的孩童,有何事需要他如此关注时间?除非他知道昨夜会出事。为兄一直在想五年前长子一脉死绝,必经历了一场极其凶猛的瘟疫,以至于最后无人生还。可为何当时仍在襁褓之中的珂摩能活下来?瘟疫并非毒药,不是服下解药便能相安无事的,即便有蚕祝暗中保护,对于一个奶娃娃来说也是一件致命的事。”
      “蚕祝既然谋划了杀人越货之事,便必然有万无一失的手段。珂摩既然被蚕祝选中,或许有其过人之处。”
      “再有本事,也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三子既然联手杀人,便不可能有漏网之鱼,瘟疫肆虐之时定是长子全府上下尽数在内。蚕祝敢想出这样的计划,并找到珂摩,或许是认定他不会感染而死。那些宾客们不是说过长子与盼娘私交很甚,那么长子府中必然也有些奇技淫巧之物。或许珂摩从一开始,便不是珂摩。”
      此言一出,王落闲再次惊愕:“刘兄的意思是珂摩也是人偶?可我们曾与珂摩近距离的对话,况且蚕祝亲手将他养大,难道他也没发现?”
      “珂摩究竟是谁,找他过来一问便知。”
      王落闲想到珂摩已被他命人带回了府,便对一旁的侍从道:“将人带过来。对了,警惕些,别让他跑了。”
      侍从领命离去,长女听着他们天方夜谭一般的猜测,不由笑了一声:“好,好啊。若真是大哥与盼娘所留之物在替他们报仇雪恨,老身倒是死而无憾了。”
      王落闲此时心中还有一事不明,见老妇开了口,便道:“不知夫人可否同我讲讲,十七年前盼娘究竟是如何被害死的?”
      长女知晓他此问绝无恶意,正要开口,乾坤却道:“夫人,你若愿意讲,不妨从头讲起,从你与盼娘相识之初讲起。”
      老妇有些意外的看向他,随即点了点头。
      近六十年前,她尚且不过四五岁大,每日与大哥饱一顿、饿一顿,有时候实在饿的急了,便上街乞讨。蚕祝虽是生父,却管生不管养,亲缘情缘淡泊得很。他生有二女六子,却皆是同父异母。
      彼时蚕祝远未成为一川漠的长老,只是街头上一个十分寻常的混混,不顺心时莫说给饭吃,拳打脚踢也是常有的事。
      一日,她与大哥照常外出乞讨,在街上遇到了一位很是心善的青年。他以为二人无家可归,便将他们领回了自己的家。
      青年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叫做盼娘,同她一般大,只是看上去锦衣玉食的,比她娇嫩的多。
      她原以为盼娘会嫌弃她又脏又臭,谁知小女孩笑嘻嘻的一把抱住了她,很高兴自己终于也有一同嬉闹的玩伴了。
      她当时愣愣的看着她,只觉得世上再美好的事物,都远不及那一刻她眼中的颜色。
      青年的府邸很大,三个孩子最喜欢在里头捉迷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与大哥总是整日的蹭吃蹭喝。
      再后来,蚕祝又讨了一房媳妇,虽然最后媳妇跑了,却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妹妹。
      于是她与大哥便抱着襁褓中的妹妹,继续去青年府上白吃白喝。
      每次他们去,盼娘都会穿着一身青蓝色的长裙,兴高采烈的等在门口迎接他们。
      直到她八岁那年,盼娘家里出了事。
      那一日,她与大哥照常去府上找盼娘玩,远远的却听到了哭声。
      那哭声既悲痛又绝望,几乎让人心揪一般的疼。
      他们慌忙跑了进去,一直跑进了卧房,才看到早已哭肿了双眼却仍声嘶力竭的盼娘。她的衣裙上全部都是血,卧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心口都被掏空了,已然气绝。
      周遭有悲痛难忍的亲眷,亦有惴惴不安的家奴。
      她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吓得闭上了眼睛,却还是冲过去抱住了盼娘。
      她在她怀里哭的很伤心,她从未见过她那样伤心,只能怨恨自己太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自那以后,盼娘的家里每日都死人,短短数日便已经快死绝了。
      顿时流言四起,说是盼娘的家里引了邪祟,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然后有一日,大哥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回来,一句话不说,只是不断的冒冷汗,随即还干呕起来。她一直问他怎么了,过了好久,他才战战兢兢的回答,说他看到蚕祝杀人,就在盼娘家里杀人……
      两个孩子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惶恐的缩在屋子一角,即便襁褓中的女婴哭闹也没听见,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等太阳的头一束光扫入屋子时,大哥拉着她的手冲向了盼娘的家,他说至少盼娘还没有死,他们一定要把盼娘救下来。
      事到如今,她也快忘了当年究竟是如何救下的盼娘,只记得那日府中有一个怪物,一个穿着蚕祝衣服的怪物在饮血啖肉。
      之后,蚕祝顺理成章的占有了别人的屋子。尽管漠中无人知晓真相,但此事,她与大哥却记了一辈子。
      她知道蚕祝一定会斩草除根,于是借着新府初立,广招家奴之时,将盼娘收做了侍女,藏在了蚕祝眼皮子底下。
      所谓灯下黑,蚕祝确然一直未曾发现。
      那些年,蚕祝也不知勾搭上了什么人,一路平步青云,最后甚至坐上了长老之位。
      她不敢将此事告诉盼娘,她觉得对不起盼娘。
      为了让盼娘学些黄老之术可以自保,她与蚕祝的门客有了露水情缘。那门客精通诡法,是她所见过的最有天赋之人。她自觉盼娘聪慧,定然极具灵根,让一个有天赋的师父教她,定能祝她早日学有所成。
      只可惜她看走了眼,那门客却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其实盼娘不知道,她之所以轻生,是因为当时蚕祝起了疑,觉得她与门客勾结定另有所图,才打了她的胎,彻底斩断了她与门客之间的联系。
      她自是不能浪费蚕祝的一片苦心,便演戏给他看。
      不过盼娘后来给她做了个阿音,确实救下了她早已枯死的心,否则盼娘死后,她定然活不下来。
      十七年前,大哥情急失言,导致盼娘最终惨死。
      此事说来也实在不能怪他,他这一生太过倔强,宁折不弯。当时他与盼娘两情相悦,蚕祝却偏偏叫他另娶他人。于是大哥索性跑到那户人家里,明说已有心上人,将婚约拒了。
      旁人家的女儿也是心肝宝,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旁敲侧击的告诉了蚕祝,最后盼娘才被蚕祝发现。
      其实大哥若行事再圆滑一些,区区婚约又算什么,只可惜他心性如此,一颗心给出去了,便必定赤诚滚烫,容不得旁人半点沾染。盼娘曾说,若他不是如此,她也未必看得上他。
      盼娘最后喝下了一杯毒酒,并交托给了大哥一桩事情。说是几月前有个灾民避难,被城中的贵族子弟玷污,再有半年便要生了,让他好好照拂。
      那时雪灾肆虐,城中每日都会死人,盼娘救人不多,但每一个她都十分用心。
      自己都要死了,却还在管旁人死活,她觉得,她当真是个傻子。
      蚕祝原本要将盼娘的尸首扔进乱葬岗,但大哥力保,以死相逼,最后蚕祝终究遂了他们的愿。她与大哥便寻了一处极美的山头,亲自葬了她。
      从此以后,大哥分家,再不与蚕祝往来。
      长女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目:“老身杀蚕祝,是因为至亲、好友,皆死于他手。此事纵使大逆不道,死后到了阎罗殿,老身也甘愿受罚。”
      “夫人言重。”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乾坤转头就看到酆都,不由抽了抽眉角。
      这小子怎么每次都神出鬼没的?
      酆都大帝此刻却不似往常一般轻浮,神色认真:“手刃恶人本就没什么错,更何况夫人手刃之人,从未将你当做女儿。他对你只有生恩,却无养恩,这些年你与他之间虽早无情谊,但所做之事也实实在在的还了恩情。他乃该死之人,况且真正杀了他的也并非夫人。”
      九十九与雷公也一道跟了过来,见十殿统帅都开了口,便道:“夫人呐,你放心,即便你日后到了阎罗殿,也保准一点事情都没有。”
      老妇见这些年轻人都十分面善,正有些疑惑,一位侍从着急慌忙的跑了进来——
      “主君,少主,不好了!珂摩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王落闲当即道,“可看清是何人?与其交手了吗?”
      “交手了也看清了,”侍从说到这里苦了一张脸,“是……是莫问长老劫走的。”
      “什么?师父把珂摩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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