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令》醉卧林中

126、述千年（五）

　　当乾坤将所见之事告知阴阳时，地府帝君头一次放下了手中的泥人。
　　她眸中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小乾坤，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强分命格的伤此时已好了大半，且自那日之后，再未出现气息阻塞之状。于是他坦然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本来也无碍。”
　　阴阳无奈的笑了笑，随即站起了身：“小乾坤，你随我来。”
　　数万年来，阴阳还是第一次离开往生门。
　　乾坤看着她步履平常的背影，心却没来由的跳了跳。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刻要去的地方，或许将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阴阳带他穿过热闹的鬼市，宁静的坟地，茂密的树林……一直到一处无人问津的山头。
　　那座山很高，乾坤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地府何时有了这样的地方，阴阳抬手一挥，已自山中劈开一条路来。
　　“这究竟是何处？”
　　“进去便知。”
　　无名山中，居然自有天地。
　　乾坤看着周遭恍如星辰般的石壁，看着那些缓慢前进又缓慢倒退的轨迹，一股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此处和罗参城一样，仿佛时间停滞，只有生命可以流动。
　　他隐约察觉了阿姊的用意，眼前已出现了一方赤红色大地。
　　这大地比罗参城中的还要壮观，时有微光不断跳跃。
　　他神色微怔，耳边已出现阴阳轻缓的声音：“小乾坤，这才是你斩下的基石。”
　　“那罗参城中……”
　　“不过是映照罢了。”阴阳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怕基石损坏，广德曾用‘润物’仿了一个，又以身上的一缕灵气相护，这也是为何罗参城道修居多的原因。谁曾想，这一方仿物却害了一城的性命。”
　　“也就是说，作祟的怨灵，全来自那一方仿物？”乾坤蹙了蹙眉，“广德为何又要用‘润物’造物？他那柄拂尘造出来的性命皆不长久，他不知晓么？”
　　“仿物并非生灵，从一开始便不是性命，广德用‘润物’没有错。”阴阳摇了摇头，“相反，正因为当年他造了一方基石，才能让我们得以察觉到征兆。”
　　“征兆？”
　　“罗参城中有口无首的黑影，原本是填补裂缝之物。和所有生灵一样，它们也有自己的姓名，唤作‘楔’。”
　　“难道基石上的裂缝已经存在很久了？”
　　“小乾坤，你当年斩下的基石本来就不完整。为了填平空缺，才生出了‘楔’。你从前不是见过它们么？”
　　阴阳轻缓而又柔和的话语，不由让乾坤的思绪飘远。
　　他隐隐约约记起，凡世初起时的场景——
　　那一日，晨曦落下。
　　当第一缕光芒洒在基石上时，世间终于有了自己的生灵。
　　他本以为那光是日光，如今才发觉，那是自基石上显现的微光，那光本身便是生灵。
　　“可我记得，基石上生出来的分明是荧荧光点，怎会是如今的怪物？”
　　“被困数万年，总会生出妄念。况且仿物上的生灵，总归与真正的不同。”阴阳看着他，“小乾坤，如今，该放它们自由了。”
　　“可是有什么代价？”
　　阴阳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小乾坤，你觉得如今的尘世好吗？”
　　“若没有这些恶灵作祟，当算得上圆满。”
　　“是啊，凡人虽有贪婪、猜忌、妄念，却也有道义、仁爱、奉献。正如这世间的道理，此消彼长，有善便有恶，有因便有果。”
　　“此消彼长……”乾坤望着面前的赤色大地，“可为何基石会不完整？那不就是当年我随手斩的尸骨堆积么，还需要什么？”
　　见他又问了这个问题，阴阳无奈的叹了口气：“便是因为尸骨堆积，所以才不完整。”
　　“同尸骨何干？”
　　“因为你当年并未斩完。混沌之中斩下的尸骨从一开始便缺失了你、我，还有广德。”
　　此言一出，乾坤不由睁大了双眸。
　　混沌衍化，生凡尘万物。
　　而他们三人当年却未在衍化之列，所以生死簿中从来没有他们的姓名。
　　他原以为这是他们不死不灭的命格所致。
　　但原来，凡尘的劫难竟是需要他们的性命去平。
　　阴阳方才之所以避而不答，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第一方尘世于基石上建起，到如今也有数万年的光景。凡尘生灵，皆已寻到了各自的道理。既得圆满，这世间自然也不再需要鬼神。从今往后，凡人的命运便该由他们自己选择。”
　　大道既成，万物归墟。
　　世间从来都不需要神明。
　　所谓不死不灭，不过是为了肃清混乱罢了。
　　如今秩序已存，尘世生生不息，他们自然也该退场了。
　　“从前总怕你生性凉薄，永远不懂生死之事。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阴阳看着他时，神色间又染起温和的笑意，只是这一次，笑意之中皆是怅惘，“小乾坤，如今你也要渡一回生死，可害怕？”
　　乾坤事事无惧，自然也不畏死。
　　只是一想到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到朝夕，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他拆了一半的命格，想要与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可原来，先走一步的竟然是他自己……
　　“我们何时会消亡？”
　　“下一次动乱再起时。”
　　下一次动乱……
　　乾坤看着赤红大地上的沟壑，知道那一日并不会太远，眸色暗了暗。
　　阴阳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温吞的笑了笑：“小乾坤，等到那一日，你便要用烬杀亲手斩了我们，可下得去手？”
　　乾坤沉默许久，还是道：“若需要我做，便终究要做。”
　　十年后，凡尘果然动乱再起。
　　乾坤离开地府之时，阴阳只同他说了一句，平息怨灵之后速回地府。
　　他以为这一次，将迎来自己的结局。没想到凡尘的恶灵，却生出了变故。
　　那源起于一座村落的覆灭。
　　与罗参城一样，其间生灵尽数被屠。
　　等乾坤赶至时，只剩下遍地的骸骨，将腐未腐。
　　而那一座村落，也曾在十二年前受过神迹，同狴犴山的牛锅村一般无二。
　　随后乾坤发现，尘世之中受过神迹之处，远不止这两个村落，而是有整整八十一所。
　　他顿觉此事不同寻常，牛头马面再次送信而至。
　　这一次，阴阳只让它们带了四个字——
　　有异，速归。
　　地府，往生门。
　　阴阳难得神色肃穆，沉沉道：“小乾坤，将你所知之事，尽数告知于我。”
　　乾坤衣袖一挥，尘世全景已凭空自显，他将发现的八十一处点于其上，继而道：“阿姊，十年前你便已察觉有异，让牛头马面亲自送信，差我去往罗参城，随后发现了基石上的裂缝。你分明有所防备，却仍对我隐瞒。你究竟在忌惮谁？”
　　“小乾坤，并非我隐瞒你，只是那时我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阴阳既是地府帝君，便绝不可能只因她是乾坤胞姐。
　　而是阴阳之能，可感知世间万物，神、人、鬼，无一例外。
　　若连她也感知不到，此人又该是何方神圣？
　　乾坤眉间微蹙：“听阿姊的意思，眼下你找到了。”
　　阴阳的神情依旧肃穆，她摇了摇头：“我只能说那人想要改变世间的道理。”
　　闻言，乾坤的双眉蹙得更深：“道理并非天定的法则，而是生灵自己选择的秩序。生灵的意愿他要如何改变？”
　　“如同我们不信天道一般，他也不信这世间万物。所以不惜以生灵为祭，也要开阵。”
　　“八十一处是个阵法？”
　　“已经是个很古老的阵法了，很久以前凡人祭祀之时才会用到。你那时只有怨灵暴乱时才会去凡尘，所以不知这个阵法也很正常。”阴阳解释道，“此阵原是慰藉先祖，保佑后人之用。但如今八十一处改了一处，成了留住死魂之术。”
　　“留死魂有何用？”
　　“‘楔’喜食死魂，也正因此，数万年间，它们才能留在由尸骨所化的基石上补齐裂缝。”
　　“你的意思是，此人开阵是为了吸引‘楔’，他想豢养它们？”
　　阴阳脸上添染了几分担忧：“或许，他想驱使它们。而更糟糕的是，此人还知道基石的秘密，选在此时起阵，只怕是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她说到这里，蹙了蹙眉，“秩序圆满，你我很快便会身归虚无。待神鬼不再，此人怕是可以覆天灭地。”
　　“那我现在就去把阵法破了。”
　　“他能施一次，便能施第二次。而你，又还能再救几次？”
　　阴阳的问话，几乎砸进了乾坤的心里。
　　是啊，他已活不了多久。
　　可即便如此，也并非全无胜算。
　　乾坤思及此，不由道：“阿姊，此人刻意在等时机，便意味着他的实力远在我们之下。眼下唯一不利之处，只是你我行将就木罢了。若能拖延些许时日，未必不能破局。”
　　“你当如何拖延？”
　　“阿姊，或许我有办法先镇住基石的裂痕。”
　　地府，无名山。
　　当乾坤将“烬杀”插入裂缝之时，原本蠢蠢欲动的基石渐渐安静下来。
　　自第一次在凡尘斩杀“楔”时，乾坤便知晓它们对他的血既渴望又惧怕，所以索性在烬杀上喂满了血。
　　果不其然，躁动终于渐缓。
　　只是他没想到基石的力量如此强大，单单只是抑制躁动，便已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或许是承载了太多的性命与愿望，如今的尘世，早已同他斩下的尸骨毫无关系。
　　乾坤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血气，却还是忍不住咳了出来。
　　下一刻，一股灵流已渡入体内，替他压下了所有的痛楚。
　　他抬头看向阴阳，地府帝君担忧的看着他，问道：“小乾坤，你的身上为何会有天界的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