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令》醉卧林中

97、一枝入南墙（三）

　　那是一个十分年幼的孩子，可能只有两三岁，甚至更小。
　　似乎是太饿了，他正咬着手指，吮着自己手上的血，时不时从嘴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有枝不知他究竟饿了多久，才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施法结了几个果子递给了他。
　　孩子直勾勾的盯着食物，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有枝正要问一问他家在哪里，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向此处跑来。
　　他身上的银色铠甲早已残破不堪，右腿残缺，左肩处还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像是被什么活活撕扯开，不断有血汩汩冒出。
　　有枝认出那是天兵，几步跑上前，那青年看到坐在地上的孩童却变了脸色，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势，只一剑向他刺去。
　　眼见着剑刃将将要刺进孩童胸口，有枝忙施法化出枝条缠住剑刃，随即一把扯起孩童几步退后。
　　青年这才看到他，微微蹙了蹙眉，似是难以置信：“……仙友，你在做什么？”
　　“你又在作何？这孩子才多大，你为何……”
　　“这是一只恶鬼，你看清楚了！”有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他怒不可遏的看着他，但因为伤的太重，随即便踉跄了两步几乎跪倒在地。
　　“我……我带你去治伤的地方吧，只是你不能再杀这个孩子了。”
　　“……那东西跟上来了，你快杀了他，要不然谁都活不了……”青年盯着他身后的孩童，眉蹙的愈深，神色间甚至还有一些恳求。
　　“东西？什么东西跟上来了？”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急促道：“……没时间了，你快动手……”
　　有枝正疑惑他话里的意思，一团巨大的黑影已将他们尽数笼罩，他尚来不及看清，便感觉自己被青年推开，只听到一阵恐怖的撕咬声，他抬头看向那团巨大的黑影，方才的青年却不见了，黑影森森的獠牙间只剩下一只惨白的手露在外面，不断有鲜血滴答落下。
　　一瞬间，一种无以复加的恐惧充斥着有枝的身体。
　　片刻前还同他们交谈的天兵，下一刻便被生生吃了。
　　孩童吓的嚎啕大哭，有枝也几乎双腿发软。
　　那黑影空洞洞的仿佛望不到底，直看得人毛骨悚然，它只有身躯没有头颅，两只巨大的手掌中露出血盆大口，正不断的扯咬。
　　为何……
　　为何会变成这样……
　　黑影吐出些许铠甲的残渣，身体便又整整大了一圈，随即空洞的身躯望向有枝。
　　有枝来不及多想，当即拉起孩童奋力向外跑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不是为了被吃掉才来到凡尘的。
　　可惜黑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下一刻，头顶便再次被阴影笼罩。
　　他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下意识将孩童护在身后，孤注一掷的化出枝条击向黑影。
　　枝条却穿透而过，仿佛对它毫无作用。有枝心下一惊，想转身再跑时已经来不及了，黑影掌中的獠牙已经咬住了他。
　　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孩童咬开手指，冲上来将血抹在了黑影上。
　　只听到一阵尖锐而凄厉的惨叫，巨大的黑影竟在他面前化成了一滩血水，然后又变成黑烟消散殆尽。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不由看向孩童，脑中一片空白，随即脱力的坐在地上。
　　孩童拽了拽他的衣角，摸着小肚子，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有枝依旧瘫坐在地，脑中不断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样厉害的黑影，竟被孩童用血轻易的杀了。
　　天兵说只有孩子死了，他们才能获救，难道，黑影真的同他有关……
　　这个念头方冒出来，有枝便摇了摇头。
　　这时，孩童又拽了拽他的衣角，咿咿呀呀的叫了两声。
　　他看向孩童天真无邪的脸，变了几个果子递给他。
　　无论如何，是他救了他，他不该怀疑他。
　　孩童见到果子，双眸亮了亮，开心的吃了起来。
　　不知方才的黑影还有多少，也不知天兵有没有四处围捕，有枝只能先带上他，然后一路寻找地府的入口。
　　凡尘早已大变模样，有枝寻了很久也没有寻到。
　　一路上，他为生灵递过果实，亦为死魂立过碑，也曾看着几具被放血致死的地府鬼尸而无能为力。
　　这一日，原本一直跟着他的稚童却不见了。
　　有枝一路寻去，就见到远处有两个神仙掩着鼻子，不知在焦土间翻找着什么。
　　他们身后，一个孩童正龇牙咧嘴的要冲上去，有枝见到他们身上刺目的金光，忙施法用枝条扯开了孩童，将他藏了起来。
　　有枝没想到正神凋零后，凡尘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神仙。
　　敌友未分前，他不敢贸然让孩童与他们相见。
　　两个神仙正专心致志的翻找，并未察觉他们，一边找一边道：“没想到地火熄灭之后居然冒出这么多无头鬼，砍也砍不死，烧又烧不尽，看来地府是要鱼死网破了。”
　　“地府如今不过一群老弱妇孺，放出再多的无头鬼又有何用，不过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从前仗着有乾坤，地府才处处压我们一头。如今报应不爽，乾坤死无葬身之地，剩下那些鬼怕是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本就我们在天，他们在地，应我尊他卑，这万万年来，却阴阳颠倒，生生叫一群恶鬼颐指气使了那么久。”
　　“你说乾坤死了，他的佩剑会不会也一道消失？要不然我们找了这么久，为何一点踪迹也没有？而且地府尽灭之后，凡尘很快便要重新再来，再找不到烬杀，只怕……”
　　“说什么丧气话？你我一直在凡尘蛰伏，不就是为了这一柄神兵。如今天界大捷，上主和天兵却仍留在凡尘，不正说明他们也在寻找烬杀。那可是一剑破山河的绝世兵刃，谁不觊觎？趁它无主，我们应尽快降服此剑。”
　　就在这时，另一个神仙驾云而来，有枝吓的忙躲进了焦土中，就听那神仙嘴中喊道：“找到了，烬杀找到了。”
　　两个神仙齐齐抬头：“在何处？”
　　“找是找到了，只是……”那神仙跳下云头，“烬杀周围聚集了无数无头鬼，只怕有命去，无命回啊。最关键的是，天兵也找到了那里，只怕最终要落入上主之手。”
　　“上主已经取到了？”
　　“还未。”
　　“那我们还有机会。上主以为镇压了恶鬼，那些无头鬼便会消失，其实恶鬼的血，才是专杀那些无头鬼的。你我兄弟取了那么多的血，不就是为了此刻么？”
　　“万一上主那里也有恶鬼的血怎么办？”
　　“恶鬼的血一旦离体，便会消散，只有特殊的宝器才能装载。”其中一个神仙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瓷瓶，“而你我手中的宝器，便是天地间仅剩的三只，连天道也在帮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若上主抓着恶鬼一路活活放血放过去呢？”
　　“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恶鬼，况且朝夕一向清高，不屑于如此手段。倒是我们，应先下手为强，等神兵到手，届时哪怕是上主，也要敬我们三分。”
　　“无论如何，我们也是在天兵的眼皮子底下抢东西，只怕……”
　　“富贵险中求。你我兄弟岌岌无名数千载，好不容易等到正神陨落，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他们越说越起劲，有枝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没想到少君大人的兵器居然成了众仙哄抢的工具，这些神仙一早便在凡尘，却眼睁睁看着它遭难至此，分明有满身的修为，却一心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
　　一路上他所见到的那些鬼尸，竟都因他们取血而死。
　　这种神仙，真不如叫少君大人一剑斩了。
　　他越想越愤懑，一个稚嫩的声音闯入耳中——
　　“杀生放血，简直丧心病狂。”
　　有枝抬眼便看到孩童站在那些神仙面前，脸上皆是怒气与杀意，他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掌，直咬出满口的血也毫不在乎，冷冷道，“你们不是喜欢取血么？我这里有很多，来取吧。”
　　他话语间带着明晃晃的挑衅，神仙看着这只不过三尺高的小鬼，嘴角扯开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下一刻已来到孩童面前，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好啊，送上门来的岂能不要。”
　　有枝急忙召出枝条想要救他，突然一团巨大的黑影从焦土下蹿处，等那神仙反应过来时，右肩已被咬开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整条手臂被它撕扯而下。
　　那有口无头的巨大黑影，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嘴中咬着胳膊，不断有血从獠牙中渗出，打下的阴影几乎将他们全部笼罩。
　　神仙几乎半个身子都空了，惊惧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啊啊啊啊啊！……救我！……快救我！！”
　　他挣扎着驾云而起，从怀中掏出瓷瓶，下一刻，一道金光击来竟夺走了他手中的瓷瓶，他难以置信的看向驾云的神仙，对方已经轻描淡写道：“你伤重难治，早晚也会死在无头鬼手上。与其成了旁人的登云梯，不如成全兄弟我。”
　　“……你！”他方喊出一个字，黑影已将他从云上咬落。
　　有枝趁着几个神仙内讧，忙用枝条将孩童扯回，背上就跑。
　　孩童也被咬掉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有枝紧紧护住他，生怕他滑落，孩童温热的手已经覆在他头上。
　　两个神仙眼见着小鬼要被人救走，忙驾云追上，焦土下居然又蹿出数十只黑影，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一次遇到数目如此多的无头鬼，神仙心下怵了怵，但到底有些本事，一边施法躲避黑影的撕咬，一边取出瓷瓶。
　　就在这时，一柄云纹曜石刀直中其中一个神仙心口，他难以置信的望向石刀飞来处，就见方才被咬下云头的神仙正狰狞的看着他。
　　他的双腿和脏腑都啃食殆尽，独留一只手和一颗脑袋，却还是奋力使出了最后一击，看着云上的神仙吐血不止、摇摇欲坠的样子，脸上又扭曲的笑了起来。
　　然而那个笑终究戛然而止，下一刻便被黑影整个吞入肚中。
　　被石刀击中的神仙哪里甘心自己就这样死了，用瓶中血杀灭周遭的黑影，想开出一条路来，先调养续命，身后一股杀意却接踵而至，险些将他击落云头。
　　他转头就看到另一个神仙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语调和煦：“兄长，何必躲呢？早晚都要死的。不若将瓶子交给愚弟保管，愚弟定不辱使命，完成你们的遗愿。”
　　片刻前发生的一幕，居然这么快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不可谓不讽刺。
　　神仙知道今日自己是活不了了，索性与他鱼死网破，手中杀招尽出。
　　一时间，焦土上盖满金光，到处都是斗法声与黑影尖锐的惨叫声。
　　正当他们缠斗时，几根褐色枝条突然凭空出现，二人惊觉有异，方施出术法将其斩断，碎成数段的枝条已将手中的瓷瓶击碎。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从碎瓷片中不断涌出鲜血，几乎溅了一身。
　　神仙慌忙握住手中的瓷片，却于事无补，鲜血遇光而化，渐渐在空中消散。
　　空气中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久久徘徊。
　　“瓷瓶！你不是还抢了一只瓷瓶么，快拿出来！”
　　另一个神仙却哈哈笑道：“……好！……太好了！大家都死在这儿最好了！”
　　辛辛苦苦筹谋的一切，居然就这样付之一炬，神仙眼睛都红了，望向那个逃跑的仙童，怒不可遏——
　　“草木灵，你找死！”
　　他手中施法，誓要将其碎尸万段。
　　忽然大地震颤，发出瘆人的轰隆声。
　　数百只黑影从焦土中蹿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神仙当即被吞没其中，只来得及抓住另一个神仙，垂死道：“老不死的，快给我血！……我还不想死，快给我血！”
　　纵使千般能耐，又哪里敌得过无穷无尽的黑影。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怪物的叫声，还是神仙的惨叫。
　　一直靠在有枝背上的孩童，突然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这些秽物，最喜欢的便是血了。哪怕因血而死，也会前仆后继的为鲜血而涌来。只是没想到世上有此等劣性的，却远不只秽物。”
　　此刻，他们也被巨大的黑影所包围，只是黑影不知在忌惮什么，而不敢上前。
　　就在孩童兴致缺缺而催促离开时，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拉住了他们，竟是其中一个神仙还没有死。
　　他的脸都被咬破了，露出半面骨头，看上去十分恐怖：“……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孩童冷冷的看着他，随即一脚踹开：“死有余辜。”
　　神仙再次没入黑影之中，焦土上只剩下不断啃食与惨叫的声音。
　　有枝看着自己身上爆开的法阵，神色沉沉。
　　方才，孩童只是拿手覆在他的头上，随即法阵便凭空自启，将黑影尽数隔绝。
　　这孩童一早便知鬼族的血会引来黑影，所以在神仙们面前咬破自己的手掌，不惜以自己为引。
　　那些神仙个个修为不俗，即便黑影偷袭，也不可能轻易被咬掉一条手臂。一开始那个神仙受到重创，必定与他有关。
　　有枝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孩童咬破手指，吮吸自己血的情形。
　　所以，吃掉天兵的那个黑影，也是他招来的……
　　“你究竟是谁？”有枝想到这里不由出声。
　　靠在他背上的孩童微微一怔。
　　“你分明会说话，分明能施出如此厉害的法阵，当时为何不救人？你究竟意欲何为？”有枝放下他，转身看着孩童。
　　孩童望了他片刻后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到那里，自然就会知晓全部的答案。”
　　“我不会再同你一道。”
　　“方才你明知自己可能会死，为何还要摔碎那些瓷瓶？”
　　“……这同我问你的何干？”
　　“你想要知晓答案，我亦想知晓答案。”
　　“我只是不想他们再拿地府的血作恶。”有枝如实道。
　　“可你此番便是间接杀了你的族人，不后悔？”
　　“在我眼中，只有善恶，无分仙鬼。”有枝看着他蹙了蹙眉，“你到底要干嘛？”
　　“你这小仙童确实不一样，难怪少君会选你。”
　　“少君？……此话何意？”
　　“你身上的法阵出自少君之手。”
　　法阵同少君有关？
　　“……你少诓我。”
　　“世上除了少君，还有何人能施下如此厉害的法阵？”孩童站在法阵中，看着外面很想靠近，却始终毫无办法的黑影，眸色暗了暗，“若我有如此能耐，何至于看着地府消亡。”
　　有枝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少君时，那一双金芒绽开的墨瞳。
　　原来那时少君竟是在他身上施法。
　　他叫他守着天宫，竟是这个意思。
　　“有件事情，只有你能办，你可愿随我去？”孩童说这话时听不出是喜是悲，神色落寞，“不远，再往前走十里便到了。”
　　他所带他去的地方，便是有枝寻了很久的地府。
　　只是有枝没有想到，地府竟比凡尘还要破碎。
　　等他到达目的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由睁大了双眸。
　　到处都是崇崇黑影，足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只，因为太多，整个地府仿佛一只丑陋的蠕虫，诡异的扭动。
　　所过之处，既无生灵，亦无死魂。
　　而黑影聚集之处，一柄黑色的剑刃孤独的伫立于上。
　　如同它无数次斩灭动荡一般，震慑着不尽秽物，让觊觎者不敢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