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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花(2) ...

  •   林玉的哥哥,叫做林砚。
      他在学院里念书,听说弟弟出生,特意请假回家探望。

      日头偏低,雀鸟归了巢。
      往常他回来,林玉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今日归家时没看到林玉,他觉出几分异样。但问了父母,他们说林玉胡闹,跑出去玩儿了。

      林砚没有多想,跟着双亲进屋去见刚出生的小弟。

      小孩还没长开,他伸手抱起弟弟,只觉得又小又软的一团,和林玉出生时一样。

      那会儿家里败了,母亲顾不上他们。

      他6岁就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好在林玉乖巧,一个人在床上倒也不哭,就是眼睛睁不开,小小的手在空中乱抓,他伸根手指过去,会被捏在手心里。

      林玉几乎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连名字也是他起的,没有长辈殷殷期盼,做决定的只有他这个哥哥而已。

      林玉不经常哭,每每哭起来像一只小猫,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告状,眼睛红红的,鼻子也是。
      但只要抱起来安慰几句就好了,
      从小就很好哄。

      许久不抱婴孩,有些生疏。
      林砚回过神问:“爹娘,给小弟起名字了吗?”

      正好这时,弟弟在他怀里哭闹,父母接过,带着去哄去喂。两个大人围着他转,他高兴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林父逗着小儿子,说:“我跟你娘商量过了,就叫他宝儿。至于大名还没想好叫什么。你是大哥,又是家里读书最多的,由你来起。”

      “宝儿?”林砚从名字里听出父母的慈爱,他想了想,“不如等阿玉回来,让他给我做参谋。”

      “等他做什么?他能有什么主意?”林父弗然不悦,“他不想回来,就让他永远不要回这个家,我看他能在外面活到几时。”

      林砚将眉头一皱,“爹娘,手心手背都是肉,莫要厚此薄彼了。”

      *
      林砚几次追问,父母都说林玉贪玩儿跑出去。他在家坐不住出门打听,邻居说昨晚起就没有见过他弟弟。

      却有两天了。

      “你们阿玉走丢了?”邻居说:“他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只要莫跑远了,总是有消息的。”

      “你先回家看看,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在家中。”

      林砚心不在焉地道了声谢,只盼没有发生意外。借邻里吉言,林砚还没走到门口,就发现有人影鬼鬼祟祟在门前徘徊。

      “是阿玉吗?”林砚脚步一顿,远远喊了一声。

      那人影似乎在往他这边看,
      他快步走过去,离得越近,人影渐渐清晰,他的心也安定下来,那熟悉的脸不就是林玉吗?

      林砚顿时松了口气,转瞬又板起脸,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你跑哪去了?我听邻居说你一晚上没回来?”

      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认识他的人都道,他脾气温和,不要说争吵,就算是动怒都是少见,何况是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弟弟。
      他脸一沉,怪叫人害怕的。

      “哥……”
      林玉弱弱喊了一声,在林砚如炬的目光下,压得低下头不吭气了。

      林砚将他从头看到脚,见他脏得像从地上滚过,狠狠皱了皱眉,随后就发现他在外受了伤。林玉拄着根树枝当拐杖,一条腿抬着,绑了布条捆扎。

      他顾不得教训,弓着腰去扶,问:“腿怎么了?”

      林玉支吾着,不敢说他是负气跑出去的,只说是想去树林里转转,没想到一脚踩空,从土坡上摔了下去。

      “我在林子里摔伤了腿,还遇到了狼,幸好有这两位哥哥救了我。”

      林玉指着身边两人,说起当时的经历。
      他们是山里的猎户,离这边不远,在外打猎正好路过,听到林玉呼救,从野狼嘴里把他救下来。

      怕是真怕,可过了那阵子,只剩下逃脱后的振奋,仿佛自己也参与了那场围猎。
      林玉讲得高兴,一时竟忘了众人还站在门外。

      林砚不由一阵后怕,随即正色拱手道谢:“多谢两位兄弟,你们救了我弟弟一命,就是我们的恩人。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养父死后相依为命,以兄弟相称。一人叫楼彰,另一个叫做俞邶。

      楼彰抬手扶他,客气道:“我们是碰巧路过,林玉运气好,万事都能化险为夷。”

      “不必客气。”俞邶头一回听人这么夸,面上不太好意思,他看了林玉一眼,同样拱手回礼说:“我和兄长将人送到,任务就完成了。外面挺冷的,你们快进屋吧。”

      “两位一路辛苦,不妨进屋坐坐?”林砚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

      正说着,林父从屋里走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林父看见几人堆在门口,目光在林玉身上顿了一下,很快撇开了问:“砚儿,怎么不进屋?”

      “爹,这两位兄弟救了阿玉,又送他平安回家,我想请人家进屋。”林砚说清楚原委,等着父亲表态。

      林玉闷不吭声地往暗处躲,像见不得光,生怕让父亲揪出来。他每每在外面闯了祸,回家少不得教训,林玉被打过几次,心里有阴影,很难不怕。
      就算受伤的是他自己,他也习惯性地害怕惩罚。

      林玉偷偷地瞅着父亲,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些什么,无论什么,随便讲两句都好。可林父没表态,沉默的时辰格外漫长。

      林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父亲并不想替他承这个人情。

      可他也并没有要求父亲来还人情怎样,他可以自己还。只是作为父亲,对待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请他们进去喝口水,说两句感谢的话,
      这很难吗?

      楼彰知情识趣得很,主动接过话,“时候不早了,我与弟弟还要回家,等改天,有时间了再来叨扰。”

      “人家有事,改天再请也是一样。”林父见他这么说,立刻借坡下驴,含糊地推了。

      林砚见父亲态度冷淡,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兄弟家住何处,等改日,我带着阿玉上门致谢。”

      楼彰大致指了个位置,
      他们这地方十里八村,哪有什么陌生人。只是不熟悉,多少都有耳闻,想找个人很容易的。

      林砚送了他们,
      回到门前,林玉还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去?”林砚看了看离他不到两步距离的家门,如今虽不是深秋,但晚上有些凉,屋里暖和些。

      他看见林玉垂着头,见他过来,抬头看他一眼,欲盖弥彰地抹了把眼泪。

      “我……”林玉咕哝哝地说:“我想跟你一起进去。”

      林砚没说话,带着人进屋。

      推开门,高堂上坐,母亲怀里抱着孩子。

      林砚:“爹,娘,阿玉回来了。他在外面摔伤了腿,家里有没有伤药?”

      “他还知道回来。”林父坐在桌边,不咸不淡地开口,仿佛没有看到林玉似的。

      林母说柜子里有,还是之前剩下的。林砚扶着林玉的胳膊,让他在椅子上坐会儿,转身到柜子里找敷伤口的药粉。

      他一离开,林玉就好像失去了庇护,双手拽着衣角,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腿疼,疼得要死了。
      肚子空空还没有吃过饭,外面又冷又饿,如果不是两人救了他,他前天就该死了。

      没人说话,小孩也不哭,除了林砚翻东西的动静,安静到让人窒息。一家人坐在一个屋里,林玉回家并不比外面安心,反而忐忑,
      ——他两天没干活。

      林父拿着喝水的碗,朝着破旧的木质桌上磕了磕,本就有些不稳的桌子晃得更加厉害,肉眼可见地挪动了一点位置。

      他带着说教的口气,“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觉得我们管不了你。一声不吭就往外面跑,这会儿眼巴巴地跑回来做什么?
      知道你哥回来了,有人给你撑腰?有本事你别回来,自己养活自己,咱还高看你一眼。”

      林父嗓门没收着,话也不留情。
      林玉缩着脖子,觉得这话说的不错,除了哥哥也没人会希望他回来,父亲连感谢的话都不愿意替他说一句,
      他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吗?

      他想到别人的爹娘和他不一样,偏偏是他的爹娘。

      林玉只听他说了这一句,却有了诸多想法,眼泪在眼眶越积越满,盛满了一池子要溢出来了。

      他忍不住想,若昨晚丢的是弟弟,父亲还会这么说话吗?

      林砚拿着药过来,长叹了一口气,对着父亲道:“爹,阿玉也没想让自己会遇到危险,他又不是故意的。幸好有人救了,否则今天就回不来了。而今平安归家已是万幸,你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林砚在林玉面前蹲下,解开他腿上的布条,露出伤口。
      他看了一眼,一时怔住。
      林玉向来听话,别人家的小子上树下河,他哪也不去,从小到大小磕小碰有,却没受过严重的伤。

      他说要去打盆水,清洗伤口。

      “砚儿说得对,也不是什么大事,回来了就算了。”林母跟着附和,转移话题问:“儿子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你不是还要给宝儿起名字?”

      “我就没见过哪家有这么大脾气的,向来都是子从父训,到我这儿一句都说不得,你翻天了?”林父怒气未消,话是对林母说的,却伸手指着林玉。

      林玉怕他,又没地可躲。

      “爹,你看想取什么字?”好在林砚回来,及时打断,“我请的假短,明儿就要回了。”

      林父听他这么说,欲要起身去拽林玉的手收了回去,缓了缓,“咱们家,属你最有出息,原本就是让你取的,你想几个就是。”

      林砚在无形之中,隔开了父亲和林玉的距离。都说长兄如父,林玉在哥哥的庇护下感到安心,泪珠子要掉不掉,还对着林砚扯了个笑出来。
      林玉向来知道,家里谁的话都不如哥哥说的管用,哪怕是父亲,也会听从长子的意见。

      林砚清洗伤口,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可能有人不疼还要躲。

      林玉听到他们在商量什么,也听到父母将那个小孩称作宝儿。他的睫毛颤了颤,手指更紧地抓着林砚,抓得肩头那一块儿布料皱巴得不成样子。

      林砚重新包扎好,站起身在林玉头顶轻拍了下,示意他松松手。
      他思索片刻,说:“君子磊落端方,尊长爱幼,是为真。真者,圆满趋成,渐于完备,臻于至善。不如林臻如何?”

      林父问他是哪个字,林砚要写又抽不出身,便道:“晔若观五色,欢然臻四美。”

      “林真?”林父念道,他年轻时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在念书上没有天赋,学问粗浅,并不确定大儿子说的是哪个字,只觉得好认顺口,便说:“那便定下这个,小名仍叫做宝儿。”

      林玉仰着头,听不懂这个字有多好,只觉得林砚说这番话时,身上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兄长学识渊博,他一面与有荣焉,一面想这么好的名字,却是弟弟的。

      自从弟弟出生,他就没遇到好事,连林砚都被抢走了。
      他不再是兄长唯一的弟弟,
      林玉杏仁眼水洗过般,清凌凌地缭绕雾气,眼眶让泪灼了,连带着鼻尖腮边都是浅红。

      从取名便可看出用心,
      父母待小弟如珠如宝,对哥哥寄予厚望,听之信之。虽说金玉无价,玉也是贵重之物,却好似平平无奇。
      往地上一摔就四分五裂,什么也没了。

      手指渐渐松开,林玉看到抓过的衣服上留下褶子,用手指一点点抚平。

      林砚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低下头轻声唤,“阿玉觉得好吗?”

      “哥哥取的,自然是好的。”林玉嘴唇动了动,声音发颤,眼睛一抬好似含满汁水的葡萄,戳一下就能挤出泪来。

      “冷吗?”林砚俯下身,拉起他的双手捂在手心里,“怎么手这么凉?”

      “我不冷。”林玉嘴角向下拉,开不了口。

      他想问能不能不要给弟弟起名字,能不能做林玉一个人的哥哥。
      到底什么也没说。

      林砚擦掉他脸上的泪。

      *
      窗外月上柳梢,林砚教他弟子规,
      林玉这个年纪该要学四书五经,但他识字不多,念不了高深的文章。

      林玉缩在兄长怀里,听林砚给他讲故事。说是很久以前,有只□□住在井里,这口井很小,它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以为整个天下只有井口那么大。
      直到有一天,有只小鸟鼓励他跳出来,它从井中出去,才发现天下之大是无边无垠的。
      春冬雨雪,夏雷秋风。

      林玉听完故事没有睡意,兴致勃勃地缠着林砚,这时候大哥才是他一个人的哥哥。

      林砚讲故事,说学院里的事。直到睡前,他才后知后觉,有些不高兴地觉得,他是那只愚钝丑陋的□□。
      他在井里,从没出去过。

      井底的坐鱼跳出去,可是井足够深的话,它直到死也别想离开。除了抬头的一角天空是属于它的,外面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那么让他知道井可以出去,反而变得残忍。

      倘若大家都一样,挨打,挨骂,挨饿,受冻也可以当作幸福,反正井底没什么不同。
      *
      林玉站在田垛边抬头,烈日让他睁不开眼,阳光毒辣地烧他的皮肤,他眯着眼眺望,远处是一片沃野。
      他挎着送菜的篮子,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

      他的腿好得差不多,母亲托人在镇上给他找了份差事。说他15岁理应出门闯荡,为自己日后成家立业做打算。

      他们说,人不能永远倚靠父母。

      林玉没有异议,反正去哪都一样,就算外面危险,像那晚的山林里长着獠牙的狼,他或许会受伤流血,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玉背着自己小小的包袱,里面装了几件衣裳,鸡还没叫,家里的人没醒,他没等天亮,扭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山,山中的茅屋是他的家。
      他湿漉漉地,一路走上去镇子的路。

      除了没能信守约定,去跟救他的人告别,但好在他们没有爽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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