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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花(3) ...

  •   在镇上遇到两人时,
      恍惚间天色重叠,眼前忽明忽暗,回到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林玉本以为会稀里糊涂地死在林子里,尸体遭猛兽啃食,剩下一堆没人要的烂骨头,成为孤魂野鬼在林子里游荡。

      但两兄弟来得及时,
      他们一人一箭,先是吓退了狼,紧跟着一箭毙命。他们挺直的背脊背着箭筒,一把大弓拉成满月,箭锋扎入野狼的脖子,顿时鲜血如注。

      这次遇见又是相似的场景。

      楼彰上一秒还很冷峻的神色,霎时柔和下来,他向林玉伸出手,问:“没事吧?”

      半明半昧中人影重叠,
      林玉从膝盖里抬起头,他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尚且白净的脸上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瞳仁很大,看着不谙世事又天真。

      他的衣领皱起,领口扯开了一角,露出一点皮肤,略微凸起的锁骨看着越发瘦削。看到楼彰的那一刻,乌黑的双目泛着融融的光,一眨不眨地。

      他们又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

      林玉先是呆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喜。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到他的祷告,每逢危难之际派使者救他于水火。

      他高兴地伸出手抓住楼彰,像只扑扇着翅膀的麻雀,蹒跚爬起来,欢快跳进别人的手掌心里。

      “诶!”俞邶让他热切的态度,弄得懵了下,他没认出林玉,也没拦住他。

      那天晚上天黑,林玉头上是草叶枯枝,脸上,衣服上是摔下山坡的泥,从头到脚都无比糟糕。

      虽然今天也乱,好在干净。
      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巴掌大的脸,猫儿眼芙蓉腮,秀气的鼻梁下嘴唇不丰不削,一颗小小的唇珠坠在中间,唇色潋滟。
      尽管发丝有些乱,却也无损这分美色。

      楼彰被抱住的时候有点僵硬,就算是俞邶也不会这么抱他。

      他看那双眼睛感到熟悉,似乎那夜火光中救下的花脸猫,也是一双乌溜溜的圆眼,可怜地瞅着他。

      “没事了。”楼彰回过神,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和安慰。

      “楼哥,”林玉站直了,他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合适,局促地看向一旁的俞邶,“谢谢你们,这次又麻烦你们了。”

      两人都说没事,他们原先以为街上的混混在欺负良家妇女,没想到欺负的是林玉。

      俞邶问他发生了什么,林玉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他走在街上,有人说要请他吃酒,他不想去,那人硬要拽他去。

      林玉哪见过这阵仗,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惜没跑过,被抓住堵在巷子口。

      之后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林玉察觉到俞邶陌生的眼神,同样回看过去,俞邶却讪笑着躲开了。

      他语气奇怪地问:“俞哥,你是不是不认得我?”

      “啊?”俞邶挠了挠头,轻轻的嘶了一声,眼神闪躲,不很确定地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啊……怎么会不记得,我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不信你问我哥,他肯定也……”

      他认错了人,以为有过一面之缘。

      “阿玉,”楼彰瞧着林玉笑了笑,打断了弟弟多余的傻话,“好久不见。”

      “……”
      俞邶惊了一惊,眼睛瞪大了仔细地瞅,看得出他在极力分辨,也确实没认出来,转头对着楼彰就是一脸的谴责。

      “好久不见。”林玉回。
      他觉得这个词好,他们说好久不见,要久别重逢,见了面才能说,
      重逢自然是好词。

      *
      林玉询问才知道,两人这趟是去城里售卖毛皮。这东西分品种也看品相,都是极好的,卖个几百上千两不成问题,是一夜暴富的买卖。
      虽说挣的比种庄稼多,却是要命的活。
      眼看着要入冬,他们到时都不进山了,便想着卖了皮子置办存货。

      林玉得了空跟在他们后面跑,
      他有心报恩,却没帮上什么大忙,也就跑跑腿,帮着拿点东西。

      有空的时候,他们吃完饭,坐在一起聊天。林玉觉得他的生活善乏可陈,没有什么好说的,多数时候都在静静地听着。

      兄弟俩经常说的是泉城,
      泉城在海边,水运通畅,商贸云集,有不少海外来的大商人。来往都是巨大的货船,里面装满了珍贵的物品,价值千金。

      他们说,那里干活的机会多,工钱又高,有钱人出手大方……

      林玉听着听着便起了心思,他想问,又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好事,几番犹豫过后咬牙道:“如果,我是说,我去泉城能干什么吗?”

      他在镇上的事是他娘跟人谈好了,林玉没念过几天书,只有林砚教他认得几个字。他怕他这样的不好找活,怕没人要他。

      两人停下话茬,一齐看向他。

      林玉低着头不敢直视,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做不了,想想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要求自然水涨船高。

      楼彰给出个中肯的建议:“码头多有些重活,你做不了。但城中大户人家招仆役,在府中做事,伺候主人家委屈了些。你若不怕苦,不怕累,倒可以去试试。”

      林玉抬起头满脸惊喜,他眼中燃烧着名为希望的火焰,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觉得这样的活计唾手可得。他不怕吃苦受累,能自己攒些钱,有口饱饭吃,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尽管楼彰说要求很低,他在短暂的幻想过后又焦灼地掰着手指,怕选不上又丢了手里的事儿。

      林玉的手不好看,生过冻疮也干过农活,手指变得粗糙,平时看着圆胖,到了冬天便会红肿发痒。

      楼彰见他意动,说:“过半个月左右,我们还要进城一趟,届时你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你一道去。”

      林玉犹豫了一下,心里觉得是个机会,对着两人轻轻点头。

      日复一日,他们回来的时候正是秋收冬藏,一年要到了头,买卖正当其时。林玉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是他头一回进城里,因此坐在车上兴致很高。

      林玉跟两人说话,想更了解泉城。
      兄弟俩便将自己所知道的说给他听,让他更快熟悉地方。

      那些描述无疑拔高了他的期待,在林玉眼里,私自认为泉城就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城池,遍地是黄金珠宝,是锦绣堆的。
      他这么想原是不错的,但锦绣荣华是官吏氏族的,和他没有半分干系。

      三人赶了一辆装货的马车,带着山上采的药,猎的皮毛,没两天就进了城。楼彰推荐他去盛府碰碰运气,就算不成,也可以去试试别家。

      盛府在城中算是首屈一指。
      盛家如今的老爷在人家还未发迹之时,娶了那家的女儿,以至于搭上了大人物,有了靠山。无数的金银如流水源源不断进入泉城,而其中大部分都流向盛家。

      盛府的一切都是林玉从未见过的,
      他第一次进城,对什么都新鲜,原以为大门就够气派了,进去以后更是如同仙境一般。宅院内引了活水,挖了湖泊,有假山积石建造的花园,周边一条回廊,沿途是潺潺的流水声。
      比他想象的还要壮观千万倍。

      仆从领着林玉去厅堂,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那人将他带到,告诉林玉在此等候。林玉想问他椅子能不能坐,可他走得飞快,一眨眼跨出门槛,连头也没回。

      堂前摆放了许多没见过的物件,半人高的青瓷瓶,正中央挂一副字画,下放琉璃马,桌椅是红木雕漆。

      林玉远远看去,即使不认识也知道这些东西贵重,因此不敢轻易触碰,就算是椅子,也只是多看了几眼。

      他站在堂中央等管事的来,双腿站久了发酸也没见到人。他站不住,走动了几步,发现这里似乎没有人来,再加上天色晚了,装饰精美的厅堂显出几分诡异的寂静。

      林玉咽了咽口水,心生退意,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觉得这家并不是诚心招人,再加上和楼彰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犹豫了会儿,便想着今天先走,等明天有人了再来问问。

      谁料从大厅里出来,撞上姗姗来迟的管家。

      管家没有与他说话,而是背着一只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了他片刻,点了头对身后的人交代。

      林玉跟这位管家没说上一句话,但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

      甚至他后来才知道,这是盛家设置的一场考验,用来试探人品性格,也筛选出手脚不干净的。

      *
      盛府的管家让人领着他熟悉环境,安排食宿,还告诉他规矩,说他们不可以,避免冲撞了主人。

      下人的活由其他管事安排,工钱等到每月底到帐房领,若是干得好另外有赏。

      林玉听闻这里一月工钱,就是他从前三个月的数,便什么也顾不得听,只一味地应声,
      管事说什么都好。

      但他没有想到,他只是想领每月的赏银,因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却碍了旁人的眼。

      盛府下人睡的是大通铺,林玉这种外头招进来的,比府上家生奴地位还低些,干的活也杂,或是跟外采买或者是收拾庭院。

      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在他们来的第一天就警告过众人,若有人闹事,双方一起收拾铺盖走人。

      毕竟他们给的工钱,无论走多少人,都有可替补的。

      月底,林玉拿了这个月的赏银,一笔赏银是半个月的工钱,管事让其他人都跟林玉学,做事要长眼色云云。

      林玉诺诺应了,他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不敢接话。皆因他虽然不念书,但哥哥教过他识字书写。

      那天正巧,管事的问他们谁能抄一张帖。

      院子里站了一二十号人默不作声,他们干的是卖力气的苦活,即便念过书,也许久不拿笔。当时林玉站出来,说他会一些,随后帮管事抄了两张纸的内容。

      管事曾说,会将这月的赏银作为报酬给他。

      他拿了这笔银子,别人就没有了。但并非是他干活比旁人多,力气比旁人大……

      林玉将工钱捏在手心捂得死紧,生怕被人看到,等管事继续给后面的人结工钱,他低下头匆匆穿过人群,离开了账房。

      晚上回到屋里已经很累了,林玉刚钻进被子里,便冻得一哆嗦,弹坐起身时只穿着薄薄的里衣,一下子让冷风吹醒了。

      屋中熄了烛火,看不见床上是什么状况。
      林玉用手摸去,床铺入手冰凉,依稀是水渍打湿了。范围还不小,硬要睡的话,整个后背到膝窝都是凉的。

      “是下雨了吗?你们床上也湿了吗?”林玉卷起被子披在身上问了一句,有人醒着兴许会回答他。

      他扯着被子御寒,双脚没盖住,接触到冷风时缩了缩。先是抬头看了眼屋顶,但头顶的瓦片应当没有缺漏,他不记得近来有下雨,可以排除。

      有人没睡,听到他的话就问:“你冷怎么不去跟管事的睡,大冬天生病了可怎么办?”

      “我,可以吗?”林玉听出他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想,试探着问:“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太好?”

      眼看着要下雪了,晚上气温低,床上湿一块儿到夜里又冷又硬,和躺在冰上没什么区别。倘若用他的身体捂热,怕是不好受。

      林玉便想着商量,说:“我能不能跟你们挤挤?”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睡了,还是纯粹不想理睬。

      没想到另外三人其实都醒着,

      左手边的那人翻了个身,“我看你跟管事的挺熟,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很熟,我是才来。”林玉偎在被子里,包粽子一样盖住脚。他背靠墙坐着,可以熄了灯,黑漆漆的,他看不到几人的神色,莫名有些怕。

      “你也知道才来,干活也不多,做的也不够好,他为什么要把赏的银子给你?”

      “是上次。”林玉忽地闭上嘴,管事的再三交代过,让他不要说出去,他之前还不明白,现在突然理解了。
      这笔钱是主人家赏给干活利索的下人,管事的看他帮了忙,才私自给他,
      原本就不是他的东西。

      “上次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了?”一人问。

      “是上次我帮了管事的忙,他才决定将赏银给我。”林玉怕惹麻烦,含糊其词,但他立刻就猜到,定是几人恼怒故意的,他又问道:“所以是你们把我的床浇湿了?”

      思及此不由得怒了,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质问:“若是你们觉得不公,可以去问管事。我干了活,拿银子也不能吗?”

      林玉并不笨,可人家都欺负到他身上来了,一想到要和这些人共处一室,他就忍不住想这次泼的是水,下一次又会是什么,以后都要这样忍受吗?
      他心头一阵悲戚,又变得茫然,不知如何该自处。

      “你想让我们去找管事,然后被赶出府?想得美,”边上的人说:“除非你走,否则下个月之前别想安稳。”

      下个月,这钱发给别人也就算了。

      林玉没说话,安静地靠在墙角,听着几人睡着后逐渐平稳的呼吸。他坐在那里,身体蜷成一团,渐渐浑身僵硬。

      这钱是他凭本事得来的,让他奉还,他确实不愿意。

      林玉视线毫无着落放空,像一具漂亮的木头娃娃裹在被子里。后半夜实在撑不住,才闭上双眼,偏着头靠在墙上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楼彰之前说,让他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
      盛府的老爷在外做生意,留下了两位少爷。府中没有女主人,除了两个小主子以外,都交由管家打理。

      两位少爷非同母所生,打小就不对付。

      林玉见过大少爷一回,
      当时他没有行礼的习惯,是身边的人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

      如今回想,只记得这位大少爷神色淡淡的,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眉眼间透着一股疏离矜贵。

      富人家的公子,即便有所缺失,在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

      他身上穿着不知用什么料子做的衣裳,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如波光粼粼的湖面。人似玉做的,是否观音手中的净瓶也如此通透明净?

      院外青竹失了地下的根茎,会逐渐枯黄。那么少爷苍白的皮肤,或许和他的腿有关。

      他的双腿有疾,要靠轮椅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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