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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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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琴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算明白过来,原来眼下这位踏月阁中制着我的大魔头,乃是一位正正经经上了仙籍的神仙。
因为妖精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神仙和菩萨都是住在天上,供人建了祠堂塑了泥像来拜拜,自然是一样的和颜悦色慈悲为怀,并不愿意伤及性命。
直至有一日我驮着贺琴,风风火火地追一个小沙弥,一路追到祷过山顶。
小沙弥在前头跑得跌跌撞撞,还不忘了回过头来哭天抢地地讨饶,乃至这一路上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眼角都磕得淤青一片了。
而贺琴不过冷笑一声,单手揪着我头顶心一撮毛,俯下身来低声命令道:“与他慢慢儿耗。”
于是我且着步子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越跑越慢,最终被鸡子儿大的一块石子绊倒在地,却再没有半分力气爬起来接着跑了。
小沙弥原是灵霄宝殿上一个传言童子,因犯了个嗔戒被贬下凡来,独自在祷过山边一个小破庙里,青灯古佛地伴着住了好些年。他本就有些慧根,初下凡时又受过观音菩萨点化,看了不少经书,便也挂个招牌给人指点风水,渐渐地开始自命不凡起来。
一日,这小沙弥端着瓜果上来供奉山神,偶然偷听着贺琴与老和尚妙悟的一番什么话,竟动了歪念头,下到凡间去到处胡说。
贺琴掐着这家伙脖子的时候稍稍晚了一步,小沙弥紫青着面孔瞪大了眼睛,趁着最后一口气哭出声儿来:“踏月仙君饶命!”
我爪子一顿,便彻底呆了。
原来从前妙悟唤他作仙君,并不是个玩笑话。
贺琴一把拎起我耳朵,恶声恶气道:“做什么梦,小心又叫人算计了去。”
我忙不迭收回心神,一爪子撕拉下去,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哼哼唧唧的小沙弥,又由贺琴驾着,一路奔回踏月阁去。
承蒙他老人家不弃,连日里就着一根流星鞭悉心调教,妖精我的胆子总算练得大了些,不致于太过心慈手软,颇像个狼的样子了;可这么些天下来了,我一听着他的声音,仍不免惊得抖上一抖。
原来从前我并不是没胆,只能说这胆量其实与善心一样,虽看不见摸不着,却皆是个可大可小的物事。
我因思虑着此事,不免有些神思恍惚,隔天去祷过山替妙悟当值,便悄悄逮住他问:“他、他、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妙悟同往常一般,只从容不迫地拨着一串大佛珠答:“你竟不知道么?踏月仙君乃是三清天上玉清圣境元始天尊的右护法,只是早年犯了点错,被降了级下来。”
我问:“他犯了什么错?”
妙悟挠着大脑门道:“大概是当年两位大护法在招摇山的那一战,本是降了朱雀一族全胜而归,踏月仙君却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前脚才踏出招摇山,后脚就将座下那麒麟神兽,生生地用流星鞭打死了。”
我听得冷汗涔涔:“打、打死了?”
妙悟点头道:“是了,右护法素来性子古怪些,有时激将起来,也不免伤人性命。早年天尊看不过去,也曾怪罪过的。只是这一回厉害些,连带着左护法都受罚了。”
后边的话我就听不太清了,只觉着汗珠一颗颗自脑门不断冒出来,顺着两边的腮帮子骨碌碌滚下来,不由伸出手来揩一把汗,顺便悄没声息地探到后面,去摸一摸自己后背上重重叠叠的痂子。
娘诶!妖精我简直大开眼界,这种人也好做神仙,真真没了天理了。
妙悟倒是未察觉我的异样,晃着一颗圆滚滚光秃秃的大脑袋,继续自顾自幽幽地感叹:“当年右护法的名声,可是丝毫不输给左护法,管他是哪路妖魔鬼怪,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只要一听见踏月仙君的名号,睡梦里都要惊起来的。”
我一阵接一阵地觳觫着,同时不忘极恳切地冲老和尚点点头。
诚然,像贺琴这般本事与性子,的确算得上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
虽然眼下我尚僵在原地,遭雷轰了一般蔫着,觉得此事实在难以置信。
踏月阁建得阔气,却只有我与贺琴,素来十分冷清;而贺琴又喜欢招些云雾来成天罩着,日积月累,便总是一派死气沉沉的阴冷气象,根本就没有什么祥瑞仙气可言。
大抵他再神勇无边,也是个恶神仙,除了一个祷过山上的老和尚妙悟,也从不与别的神仙来往。
我琢磨着他这副鬼脾气,想是没有几个待见的。
只是别的神仙都避得,我却无论如何避不得。
有一回贺琴大概是醉了,面色酡红地回踏月阁来,忽然一把拎过我道:“小妖精,你怕我?”
娘诶,我非但是怕他,我简直怕死了他。
大抵这世间万物,生来便注定了命数不同。可怜我上辈子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命途分外崎岖些,摊上这么一位恶主子。
我不敢直接回答,怕恼了他又惹来一顿好鞭子,便毕恭毕敬地缩着腿脚,任由他高高地拎着:“仙君,您喝多了。”
贺琴冷脸看着我,然后无声地笑了,笑得意犹未尽,如同端详一只软趴趴的小羊羔。
每每他这样笑,大抵便是盘算着要抽我。所以我一看见他笑,哪怕只是弯一弯唇角,便觉得格外阴森可怖,眼睛不由地往右边瞄过去,暗自留神那只通常用来执鞭子的手。
哪知这家伙却阴险得很,流星鞭呼啦一声撩过去,不知怎地就转到了左手,猛一下抽在我背上,只冷冷道:“我不喜欢你猜我心思。”
若是咒他管用,那魔头早不知道去哪层地狱消受了。
不过流星鞭虽厉害,他打我时却只是手上使些劲道,并不喜欢用什么术法,当时痛一下就过去,不过留个皮肉伤罢了,况且伤在背上,隐在皮毛之中,旁人也看不清楚,大抵碍不了事。
我一声不吭,只垂着头大翻白眼。
妙悟曾经这么说我:“小狼精如今看着,倒有几分怨妇气了。”
叵耐妖精我年纪轻轻,尚不够心平气和,只是怨气重了,以后大概也老得快一些。
时至今日我还是想不太明白,当初妖精我在太华山上遭逢着的一朵四瓣玉兰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啊对,我该龇着狼牙冲过去穷扑猛咬,哪怕他如何奋勇扑腾,甚至流星鞭抽得我皮开肉绽,也要死命咬紧他的小脖子,咬断为止,然后将他撕成碎片,一块块地从祷过山上扔下去喂苍蝇。
可每每我还来不及跳,他就差不多把我折腾残了。
他是仙,我是妖。
打,是打不过的。
头一年我还心存侥幸,日日琢磨着如何逃脱。也难为我这个糨糊脑子,统共就正儿八经地勤快过那么几回,可叹终究没什么收效。
而贺琴不会孜孜不倦地陪我玩同一出戏码,不过初犯那次赏够脸面,亲自来拎我回去,之后每回都只是施施然念个剜心咒,便可叫我痛得满地打滚生不如死,直拖着最后一口气,巴巴地爬回踏月阁去磕头讨饶。
诚然,磕头并非万能,但不磕头乃是万万不能。
百十个老掉牙的伎俩宣告失败之后,我佩服这魔头火眼金睛法力无边,终于乖乖就范。
后来还是老和尚说漏了嘴,原来是因了我身上烙着的三道封印,莫说什么天涯海角,哪怕妖精我大着胆子将恶事做尽,下到阿鼻地狱,都逃脱不开贺琴的这一双魔掌。
是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我奉命待在祷过山,枕着茫茫的沙石地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大抵这一切,是妖精我的一个劫数,逃也逃不掉。
其实世事总是如此,太华山也好,流星鞭也好,甚至封印,甚至贺琴,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是挨不过的。
倘若我后来不遇着景岚,不遇着苍玉,只是贺琴脚下的一头坐骑,说不定这么浑浑噩噩地撑持下去,几百几千年的,日子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