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五章 敢求风月鉴多情 ...
-
天下的妓院有很多,宝镜楼也许不是最大的,但一定是最出名的。
一个人,华服丝履,正骂骂咧咧地往里走。他脚步沉实,有几分身手:“不管你有多大后台,左右不过是个婊子,我们家公子要你陪他睡觉你就得陪,别想躲在那里养小白脸,不然就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到他面前去,看你还敢摆什么架子……”
这人忽地没了声音,而是瞪大眼睛看自己血流如注,待将嵌在鼻梁正当中的物件取下拿到眼前,他连嘴巴也张大了,那是一个硕大的猫眼,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价值连城的宝贝 。
待他把宝贝擦干净捧在手里,里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滑了出来:“现在这个婊子就用它买你马上从这里爬出去,不然下一次打中的就是你的眼珠,你信不信?”这个人就真的攥着那颗宝石乖乖爬了出去。他爬得真快。房里的人得了乐子似的呵呵直笑:“蠢猪,威之以武力,动之以金帛,我现在真是个婊子了,不折不扣的婊子。”她圆乳高隆,腰肢纤细,鲜红如火的丝缎长袍下,两条细长圆润的腿若隐若现。头发随意挽着,多下来的几大绺泼墨般泻在背上,一张精致脸庞,让人恨不得要把她搂进怀里,揉进骨血。但最妙的是她的眼睛,盈着纯水,明亮漆黑,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
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 ,只要能一睹芳容,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而肌肤相触,枕席亲侍,则是连想一想都觉得遥远。但是现在却有个人正枕在她的膝上,把一杯美酒送进嘴里,而她居然在给那人梳头。“名妓如名侠,这句话一点也不错。”那人嘻嘻地笑,“游戏风尘之中,脱略形骸之外,彩子姑娘果然不愧是安西大师的记名弟子。”
“借天下名侠之名骂我,真是酸得很。”彩子手故意一重,“做我的小白脸,心里不服吧?”
“哪里哪里,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后面一个谁想要谁要,前面一个是我人生的追求。”膝上人眉头也不皱,一脸讨好,“我只是觉得奇怪,天下可以做的事这么多,你为什么要到宝镜楼来?”
“因为我喜欢看人,各种各样的人。”彩子笑道,“这世上又有哪个地方能比妓院和赌场看得到更多的人?这里既有妓院,又有赌场,岂不是最好的地方?”
“那就好,我只担心你不过是为了要气气某个人,把天下的男人拿来消遣,那我就大大地委屈了。”
彩子冷笑:“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一个值得我气的男人。”
“你实在算不上是妓女。如果你哪天突然脱下这身衣服变成个农妇,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你也实在算不上是嫖客,仙道彰。”彩子替他梳完了头 ,“你大老远跑了来,不会是专门找我喝酒的吧?”
“那还有什么事可做?”仙道笑得邪门,“难道你希望我做喝酒以外的事?”
“少胡说八道,不然我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彩子顺手操起旁边一把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
“很痛的,彩子姑娘。”仙道摸了一下头,“听说藤真来过你这里?”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啊。”
“不是我消息灵通,而是他太引人注目,又从来不肯改容易貌,想不被认出来也难。”仙道揉揉眼睛,“他是不是也像我这样躺在你的怀里喝酒?”
“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会为了我吃醋?还是为了他?”彩子笑道。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有朝一日躺在别人怀里是什么样子。”仙道很神往的样子。
“那就保密,我对客人的事向来保密。”彩子叹了一声,“不过他的确是个骄傲的人呐……绝顶骄傲,甚至柔情也不能令其动容,看来是要孤独一生。”
“这么说我是一辈子也看不到他躺在别人怀里的样子喽。难道他真要嫁给那把剑?”
彩子皱眉:“你不要老用嫁啊嫁这种字眼,太可笑了。”
“自己管不了自己,只能算嫁。”仙道嘻嘻地笑,“难不成叫入赘?”
“如此亵渎人家,要当心报应。”彩子体自己也倒了杯酒,“关于那把剑我倒是听过很多传说,据说当年风剑师铸剑之时,剑在火中三日三夜,终不能成,风剑师忧惧交加,以至白头,几欲以身相殉。直到第三夜,一粒明星挟白光自天而降,投身入炉,顿时天地昏暗,宝剑出炉,是以名之‘夜离’;而那时,正好是翔阳小公子降生之时。”
“那只不过是传说。”仙道笑,“世上的事都是这样,越传越玄。”
“我知道,不过现在我有点信了。”彩子道,“他也许真是携带着上天的旨意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一把剑——携带着上天的愤怒!”那么是否有一天上天也会把这把剑收回去?
“他的剑已经到了通神的地步了?”
“是的,他的剑的确已经可以算是天下无敌,我想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他。”
“他已经没有弱点了吗?”
“有,他的弱点就是他自己的心。没有人能杀死他,但他会死在自己手里。”
“为什么?”
“因为他的心有空缺。”彩子道,“这世上的人,活下来的原由,都是因为心里有所寄托之处。有的人为雄心而活,有的人为享乐而活,有的人为情爱而活,有的人为所谓正义天理而活。但是藤真似乎是个把一切都看得太轻的人,或者,恰恰相反,他把一切都看得太重,而把自己看得太轻。这世上杀人的人,总要认为他们杀的是该杀的人,总要相信是为了他们所要的东西,不管是最高尚的天理还是最卑下的私利,杀人尽管可怕也是应当的。可是藤真似乎根本没有想要的东西,他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挑战这世界,但挑战是不能让人活下去的。他甚至在杀最罪大恶极的人的时候,也不愿意相信他杀的人是该杀的,他的手做出的决定,却会被他的心怀疑。情到深时情转绝,等到他连天理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时候,他的心就完全空了。一个心是空的人,又怎么能活下去?”
“他不能为他的剑而活吗?”
“不能,他所谓的剑客不同。那些人之所以为剑而活,是因为他们选择了剑,剑于他们其实还是身外之物,只是被他们选中才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可以将剑当作情人妻子。但藤真恰好相反,不是他选择了剑而是剑选择了他,他的剑就是他自己,一个人怎么可以单靠自己而活着?那把剑是从他的心里生长起来的,只可惜,”彩子叹道,“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他的心不能坚冷如铁石,他在伤人的同时也会伤到自己的心,等到他的心被伤透伤尽心死成灰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他不会被别人杀死,杀他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难道不能救吗?”
“能,只要补上他心里的这个空缺,就是能有个心之所钟,就是爱上什么,有个最重要最特别的东西纤绊住他,让他不再是一个人,让他不再轻贱自己。伤心时能得安抚,寂寞时有所慰藉。 ”彩子道,“可惜我看到不他的救星啊。”
“你说过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仙道说,“那他总会爱上谁吧,或者,已经爱上了也说不定。”
“是吗?至少我在他的心里看到的是一片迷茫。”
“他一定爱过,他有过爱人,只是他放弃了。假如这个人还在,会是他的救星吗?”
“难,他的心里没有一丝爱过的痕迹,错过了的救星,就没用了。也许这个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也许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也许他知道了却又不肯承认,也许就算承认了他也得不到。”
“在他心里还会有比那个人更重要的吗?”
“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道,是怎样一副绝境,甚至想找人帮忙,也找不到人,更何况他骄傲得不屑让人帮助。
一时两人默然,只是喝酒,酒中自有真境界。
“果然是识见无双的宝镜啊,”仙道再喝一杯酒,“那么你认为我的弱点是什么?”
“你的弱点至少有九千八百个,滥情却不能薄情,连一只鸟一朵花都可能变成你的弱点,更不用说你爱上的任何人,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是因为总是有像你这样的救星啊。”仙道笑,“不然我至少也死了九千八百次了。”
“对了,你的救星也就是在这点上,虽然说是每个人都可以做你的弱点,可他也是你的依靠。真是奇怪,你对每个人都不能算是假意,偏偏比谁都负心薄幸——我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弥生?”
一语刺心,仙道的笑挂不住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又不是只有你才会去白马庄,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彩子道,“你居然还会考虑人家的名节?”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所以至少我要保她的名声清白。”
彩子审视他片刻道:“既然你果真待她以真情,当又初为什么要离开?”
“当然是我负心薄幸,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嘛。”
“胡说八道,你别想敷衍我,否则我不会客气。”
仙道坐了起来。“你真的想知道?”
彩子点头:“你在我面前总可以说实话吧。”
“好吧,如果你信。”仙道叹了口气,“是因为‘家’的感觉。”
“家?”彩子倒是一愣,“因为弥生没有给你一个家?”
“不,因为她那儿给了我家的感觉。”仙道说,“我说你不会信吧。”
“不,我信。”彩子道,“难道你天生不喜欢家?”
“我不知道。”仙道有点伤感地笑了一下,“我十岁的时候就从家里的窗子跳了出去,从此就再没有回去。”
“为什么?因为你家人对你不好?”
“不,他们对我非常好。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我母亲那样爱我。其实弥生给我的感觉,有一点像我的母亲。”仙道说,“我想那也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就像藤真心里的那把剑,我的血里一定也有些不太对的地方,让我从那以后,一碰到任何像家的人事就要逃,就要从窗子里跳出去。我曾在世上漂流好几年,有很多人想收养我,有的人的确是非常好的人,但我最后都是跳窗逃跑。要说我这个人还是运气好,成了田冈那老头的弟子,如果像阿牧一样投到海南门下,不要说那一大堆门规,就冲着阿牧说高头掌门待他有如亲子,这一点就足够把我吓跑。 ”
“看来田冈先生弃门下山倒是为了造就你的。”彩子笑道,“不过你这毛病还真特别,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个家而不得,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碰到家就想要逃。”彩子的神情里飘过淡淡的无奈。
仙道苦笑:“如果你能找到谁治好我这个毛病,我便感激不尽。”
“会有的,”彩子举杯示意,“其实这次我看你有点不一样呢,阿彰,是不是有了特别的人了?”
“特别?”仙道眉头蹙了起来,“什么意思?”
彩子笑得很暧昧:“就是在你眼里跟别人不一样喽。”
仙道不知为何,想落荒而逃,这次不是因为家的感觉,因为什么呢?因为一个干巴巴的原因,干巴巴得他不想说,于是他问:“那么你知道阿牧的弱点吗?”
“我没见过他,又怎会知道?”彩子道,“我只知道他是不能有弱点的,有了大概也不能让人知道,更不会让我知道,不然恐怕天下无敌的就是我了。”
“什么?”
“现在天下皆仰望海南,他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武林盟主。位高则险,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胜过他,所以他是不能有任何弱点的,绝对不能有。”
仙道又觉心凉,江湖啊,藤真,这就是江湖啊,立于江湖巅峰的牧绅一:“假如他有弱点呢?”
“那么他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否则,如果他不能立时解决这个弱点,他就会因为这个弱点而一败涂地。”
“阿牧不是一个能被打败的人。”仙道苦笑,“他可以死,却不能败。”
“那么他就只有死。”彩子接的很干脆,不做他想。
“如果他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成为他的软肋?”
“爱是一种最大的弱点。你能够到处留情,是因为你不必做天下武林的领袖。牧掌门可没有这样的运气。”彩子望向窗外,日暮时分,这条街渐渐热闹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当街和穿着华丽的纨绔公子打情骂俏,他们今晚亲热调笑,明早便各走各的路,他们将灵魂于□□分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厌憎,“但这不会是他的弱点,他会挥剑断情丝。难道你觉得他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功业情重美人轻,岂非总是他们海南的传统?所以你那位田冈大人没有做成掌门,实在命运所在。当年高头掌门曾亲见他的妻子被斩于剑下而眉宇不动,将他待如亲子牧掌门难道连这一点都学不会?”
“若他心爱之人不成为他的弱点,他也还是不能吗?”仙道问,“当年翔阳景玄先生对蕙谷夫人一见倾心,岂不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即使被他爱上的这个人不会被用作要挟他的资本,这种感情也会消磨他的雄心,减退他的力量,阻碍他的理智。翔阳恃世家之威,所以景玄先生还可结一段风流情缘。但太过任情,不可自制,正是他们家的缺陷,景玄先生能保全终身,一是因为与海南成犄角之势,所以未成众矢之的,二是他的运气好。到藤真这里,这任情太过的问题就显露出来了。他若不是太过任性,又怎么会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情之深之绝,到藤真已到极至,唯翔阳可以生藤真,但藤真也一定会灭于翔阳。因为这世界,本不是个多情任情的世界。”
“你刚才还说他的剑法是天下无敌了,无敌的剑法又怎会让他覆灭?”
“正是天下无敌的剑法才最为危险。他的武功如焰火升空,华美辉煌而不能持久,燃烧过后,必是灰烬一片。”彩子轻叹,“所以我说他不是属于这世界的。但至于海南——你有没有真正见过牧掌门的武功?”
“我想是没有。据说能让他真正动手的人不是没有出生,就是已经死了。”
“不错,连你与他关系这么密切,都没有亲见他真正出过手,这就是所谓的深不可测。他的武功,就如水之洋洋,外表平静,内里却不能探度,如潜龙在渊,一旦出世,天下无以相抗衡者。这才是天下霸主的武功。”
“那说不定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仙道冷笑,“外表深不可测,内里却早已死尽死绝了。”
“你和他交情不是很好吗,何苦这么损他?”彩子道。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笨蛋,我们全都是些笨蛋。”因为我们连任性都不敢。
“既然你知道自己是个笨蛋就不要多想,我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另外的人了。有没有兴致陪我去赌场?”
“你不知道我平生四大最爱就是吃喝嫖赌?”彩子大笑,携起他的手下了楼。仙道懒洋洋地跟着她:“不怕有人吃醋?”
“反正你是我的小白脸,谁想吃醋就让他吃个饱好了。”
“喔唷,我不要当这个替罪羔羊。被刀剑杀死还可以叫冤,要是被别人的眼光杀死,那大概连投胎都轮不上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的确都聚集在他们的身上,当然目标是彩子,用着各种各样的眼光,连一向嘈杂的赌场都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看到了很多人?”彩子问仙道。
这次轮到仙道笑得很暧昧了:“不,我只看到了一个人。”
彩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哪一个?”
仙道向着东北角一指。“就是那一个。”这个人似乎至始至终都把他的专心放在他面前的赌桌上,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始终没有看彩子,一眼都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