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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月如无恨月常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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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不要随随便便丢掉小命,”牧认为自己在说笑话,但仙道和流川的神色反映他们觉得在受长辈训斥,“像仙道彰和流川枫这样的宝贝,万一死了上哪里去找第二个去?唔,不,是第二对。”
“老大,我们真的不敢了,把我们先弄出来吧。”仙道拼命揉着眼睛,头痛得要命,“难道你觉得这样很好看?”
“你们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真当很少见呢——好吧,不然你也不会感激我——”牧很有成就感,“闭眼。”
于是仙道眯眼成缝,流川仍旧睁着眼。
恍如一道白色闪电劈裂天宇,赤曜一出,日月无光。仙道第一次见到了赤曜的刀光。连阳光也被收摄的,严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刀光。没有什么能抵受住这一刀的威力,甚至是那百炼的铁栏。那一刹那,它好象不是被刀斩断,而是在那一片光芒下自动裂开。甚至连那几具白骨,似乎也抵受不住这样的光芒,化为灰烬 。光焰压城的一刹那。一刹那后,刀已入鞘,光芒尽敛,恍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剩熔断的铁条和一堆粉齑。仙道在想什么,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这把刀的威力会比那把剑更大吗?没人回答得了,见过它出手的人,全都死了,死在那融金销骨的光芒之下。同样的不败历史,同样的出手无情,它会不会也是一件见者不祥的名器?在仙道看不见的地方,藤真手中的夜离剑,莫名地震动,琛琛有声,人不能抑,躁动如同久不闻血腥的螭虬。
“要是你们两人联手,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想象得出来吗,谁能想得出来?
“不能想象,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不必多想。”牧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想不出来,每每想到,最后总是两个人拔刀相向,他们注定不可能站在一起,“这是第一次赤曜出手却没有杀人。你们的运气实在是不坏。要不是出了那件事,我也不会一天到晚地把它带在身上。”
“你怎么会找来?”
“我的确是想不到你们会被困在这儿,不过有个很奇怪的人送了消息给我。”
“什么人?”
“他的身手很好,却不肯说出身份,只告诉我你们被困在摄魂山庄就离开。”
“难道你不怕被人算计?”
“放心,要算计也是算计海南,算计不到我头上。我只是担心他就是困住你们的人,想要挟你们为质,那么麻烦可就大了。你们两个的赎金,我恐怕付不起。”
“那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前门已经被巨石封锁,所以只能碰碰运气了。”牧笑,“没有想到海南掌门还有这点好处,至少在用人的时候可以假公济私。没那么多人,你们也不会这么快出来。”
仙道只觉浑身发冷:“前门……真的已经被封住了吗?”嗓音带颤。
“真的,以我们之力,很难进得去。”牧发现仙道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忙用一只手扶住他,“怎么?”
仙道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一口鲜血喷出,终于晕了过去。“快!送他回去!”牧吩咐同来的海南弟子,又问向流川,“他怎么了?洞里有什么吗?”
“里面还有一个人。”
“那就没办法了。”
“那人告诉你我们在这里?”流川问。
“没有。我想摄魂山庄机关无数,即使前门已经封死,也未必没有别的入口,以你们的本事,大概也不会在老地方等死,所以布置下去让他们把这一带都查一查,海南有几位机关高手,我也吩咐他们尽力帮忙。不过找到你们,却是因为我偶然听见了一个声音,”牧道,“爆炸的声音。”
“哦。”流川道。
“是你做的?”
“想赌一下。”
牧微笑:“居然让你给押中了?——虽然这机会的确是很小。”
“赢了就好。”流川道,“你找了很久?”
“在你们可能饿死之前,我会试试看的。”牧道。
“值得吗?”
“不值得吗?”牧的笑容里有一丝冷寞,“不然海南的力量是用来干什么的呢?这次找到你们,的确是机缘凑巧,或者,”他的声音很奇怪,“是天意吧。”上天要我们相遇,上天要我们无缘,如果我总是想不出原因,我想那应该是上天的意志了。人不能掌控一切,我也不能,而我想掌控的,并不多,实在不多,一个人而已,却依旧不能。
“是的。”流川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的确是天意。”我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出门找人,却找来了一路曲折风景。我丢失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还能回得去吗,我想回去吗?
* * * * * *
阿神已经走了,牧本来打算去追他,最终作罢,他带来了另一个人。流川认得是山王的泽北,他原也是深居杏林。泽北当下为仙道诊断道:“不碍事,虽然伤毒并发,却都无大碍,主要是最近思虑过甚,七情交缠,气血虚弱,又兼一时急痛攻心,所以数症并发。”
“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泽北收了随身所携的梅花针,“我还有些事,不便久留,不过我会留下方子,他的病关键还是在于调养,以他自身的修为,不会有危险。”
流川不再看仙道,转向泽北道:“你不是想和我比武吗?”泽北自然一直想,流川道:“你想现在比吗?”泽北不解,流川又道,“我能比吗?”泽北点头。
“什么时候?”流川直截了当。他不喜欢悬而不决,前途不知的感觉。
“一月之期,如何?”
“好。”流川觉得爽快。
“好。”两人不觉相视而笑,这是他们指间才明白的笑,契约比武,英雄相惜,剑客的交情。
* * * * * *
尽管泽北开了方子,仙道还是昏昏沉沉了七天,而流川也平生第一次七天没有睡过安稳觉,整日整夜守在他身旁。
蜡烛又一次燃尽了。一个人把外衣罩在他头上。“去睡吧。”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会有事。”流川不肯,很别扭,很坚持。牧叹息:“你要保重。”有些淡淡的羡慕,“既然你还可以守着他。”总归有人能相守,就好好地守吧。他也是希望能这样守护一个人的。但那个人是不能守的,他太骄傲,太冷酷,坚定,清醒,好象他手中的剑锋一样,永远不需要倚靠,永远不需要守护,永远只拥有自己。
“我会保重的。”流川道。他们都让他保重呢,他们都把什么寄托在他身上。那永远无法圆满的心意,那想见却见不到,见到了也茫然成空的苦涩。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时间,风拂过,月圆过,有什么已经不同了。人生太短暂,也幸好人生很短暂,烟云一般,很快都过去了吧,痛也好,喜也好。
“是吗……”牧道,“那么我放心了。”牧走出去,边走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都要保重。
月亮升起来,柳条摇曳;星子落下去,晚香浮动。这个大地,在安眠,不管地上的人如何思虑。秉烛,倚剑,对酒。
* * * * * *
仙道醒了以后身体还是很虚弱。他沉默很多,他回避流川,流川也回避他,仙道不再说他的没完没了的笑话,流川不再骂白痴,目光相遇,匆忙错开。只是流川仍守在他的身畔,仙道觉得绝望地安心,像临终关怀,关怀那将要逝去日子。牧会来探望,很少进来坐,只是在门口静静站上一会,三个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守着某种默契,温暖而悲凉。
时间如流水般淌过,那段日子尤其淌得快,仙道的身体恢复了。这一天牧来到,仙道突然问起田冈。
牧答道:“他还好,只是一直很担心你,这两天放下了一点心。”
“越野的事……”
“他不知道。”
“谢谢。”仙道黯然道,“是我害死了他。”
“你不用如此自责。”牧道,“很多事是没法预料的。”
“不,是我的错。”仙道用力争辩,“我一直是这样的自私任性,只顾自己随心所欲,轻率地对待每一个人,许过太多没有信守的诺言,伤害过太多不该伤害的人。”他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所以至少有一个诺言我必须信守,有一个人我不能再伤害。我会去请求相田小姐嫁给我。”他不敢看流川,却又忍不住要找寻那漆黑的双眸。
流川头一次觉得心仿佛突然从高空坠下来,很痛,但是终于落地,难道这就是情毒噬身的感觉?问题该来的,终归摆在了眼前。当真正面对他自己也在一直回避的问题的时候,流川唯有让自己的心变得坦然。
“对不起……”
“我是他们委托来找你的。”流川看向自己的剑,“我要与泽北比武,所以要走了。”
“啊……”仙道问,“就要走吗?”
“嗯。”流川取出玉蝴蝶递给仙道。仙道只摇头不接,“还是你留着吧。其实,你和雅子小姐……很配。”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一杯茶,却比酒还苦涩,“翔阳玉蝴蝶……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流川于是收起了那只蝴蝶,“我会还给她。”说毕,流川出门,暄日也给他轮上一道光圈,只是这次隔绝的是自己,屏退的,屏退的么……
这一天晚上牧留在了仙道房里。牧显得比仙道更伤感无奈 。
“你是真的决定了吗?”
“是。”
“是你自己决定的,还只是因为不这样他不会原谅你?”
“牧老大,”仙道苦笑,“要成家的是我,我不必去考虑人家的想法吧。”
“相田小姐呢?你说过自己并不合适她,你不会让她幸福的。”
“我是这样说过,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真的试过。”他的目光是空洞的,为过去这么多年的兜兜转转,却终究是回去,“那也许只是我用来逃避的借口而已。”仙道霍地摆个身形,下了决心,“这一次我会认真地试一试。虽然我做得未必会很好,但是……我会尽力。”
那么另一个人的幸福呢?牧想要问一问,这样会不会把另一个人伤害得更深?谁可以判断,究竟哪一颗心,会觉得更痛?
“他……他拥有很多东西吧……他有他的武功,很快他就会名扬天下……而且他很快就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就像雅子小姐……出身名门,美丽,可爱,单纯,没有任何的沾染,就像他自己一样……”仙道拥着被子轻声道,“他还从来不知道他会拥有什么呢……如果没有我,他拥有的会更多……可是弥生……弥生她如果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牧替他拉紧衣服,道:“也许,事实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你知不知道,在一个人自己眼里和别人眼里,拥有的东西是不同的?”
仙道看着他,突然一笑道:“阿牧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呢。你老是有些很古怪的想法,却都是在想别人的事的时候。”
“不要扯到我身上。”牧道,“我只是提醒你——我不希望你后悔。否则,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以为是正确的事,却同时害了三个人 。”
仙道揪了揪头发:“牧,藤真有一晚找我喝酒,一晚上只说了一句话:虽错,矢志不渝,亦达灵山,不在错,在不渝 。不过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不是要做什么牺牲,”仙道又笑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做事哪里会管人家怎么想呢……别人的幸福,哪有由我决定的道理……其实真正的原因,大概只不过是,我想我也真的得有个家了……我喜欢弥生,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很温暖……就算是有人痛苦,那也不会是我吧。”
“那你就按照你的决定去做吧。”牧摇了摇头,他明明现在就很痛苦。
“我是不是很自私,阿牧?”
“我能说你什么呢?”牧轻叹道,“我……可能比你还要自私。”
仙道当时以为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并没有。
第二天流川走的时候送他的是牧,流川往仙道的屋子看去,没有人。
“你放心,他就交给海南了。倒是你自己要保重。”
流川只道:“我不会输。”
“我也相信你不会。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世上能做对手的人并不多。学武固然免不了比试,比试固然有胜有败,却未必是胜败不两立。你的对手,往往也就是你的朋友——无论胜败都值得尊敬和珍惜的朋友。”
流川回望他,道:“你们呢?”
牧叹口气,道:“这世上的对手,也有很多种的,我与他,恰恰不是朋友。”他目送流川的背影去远,低声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这样的对手呢,藤真……”因为骄傲的人没有朋友,只有爱人和路人,爱不了,只能邂逅。
* * * * * *
藤真已经不知这是第几次应付从背后袭来的暗器了,但这次他的剑却没有出鞘,只是转身一瞥。有另一把剑如秋风般扫落了满天花雨,也扫落了满地的鲜血。
“我很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夜离出鞘,神鬼莫敌。”青衫少年道,“但是对付这些小贼,就浪费了。”藤真看他,容貌有些像自己呢,青衫少年施礼道,“在下土屋淳 。”
“你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到处找人挑战的土屋淳?”近来声名鹊起的挑衅剑客,藤真觉得嘲讽,他不想动手,天天有人找上门来,却有人到处砸人道场,他很闲吗?
“不,我只想找你。”土屋说得肯定。
“找我干什么?”
“你已见过我的出手。”
“很好的剑法。怎么?”
“如果还够资格的话,我想要领教一下你的剑法。”
藤真突然失笑,摇头叹气:“你知不知道你是第几个跟我说这句话的?”
“我不知道。”
“呵呵,我也不记得了呢。但是,这么多人中,只有你……”藤真的微笑里罕见的没有讥嘲,“你是个真正用剑的人呢。”
土屋也笑:“能得藤真健司如此评价,死而无憾。”
“真正用剑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所以,你走吧。”就算相惜,惜剑,惜夜离,惜自己。
土屋却不走:“你应该知道,一个用剑的人,碰到天下无双的剑法,是不会这样离开的。”
“少年气盛是会断送很多英才的,你如果聪明,就应该再等十年。”
“不。不是少年气盛。”土屋的目光里,竟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十年后我还能不能见到你的剑?”
藤真盯着路边茂密的藤花,这里也有着将点点心思揉碎成紫色流连的花,目光中也有了莫名的忧郁:“不能了。”
“那么我不会走。”
“剑不是用来看的。它是出手无情的凶器。”为什么都那么执著于剑呢,连性命都不顾。藤真想起自己和流川说过的话,不惜命,唯不惜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呢。
土屋静静地道:“我手里的也是剑。”
“你这样的人,的确很少见呢……”藤真望望空寂的月色,他的声音和夜风一起飘来。
“能够死在你的手里,应该也没有遗憾……可是,不行的……”
很多事情都要等到近在眉睫的时候才能看清楚,就像在这一刻,土屋才知道,实际上藤真的剑法,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绚烂瑰丽,而几乎是透明的。透明得像空庭的月色。透明得接近……黑暗。土屋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鲜血静静地沿着他的眼眶流下来。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没有遗憾,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看到别人永远看不到的一切,他这一生看到的已经足够。他唯一没有看到的是,从十六岁起就再没有流过泪的藤真,这时却禁不住泪盈于睫了。[土屋淳从此退出江湖,直至十年后,以“无目胜有目”的剑法纵横天下。创立大荣剑派,为当世七大剑派之一。门下弟子无数,但终生不肯弟子称其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