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第四十五章 死生浮云弹指间 ...

  •   藤真凝视着他良久,缓缓抬起左手,将一枚白子投入已是一片黑鸦鸦的棋盘之中:“你错了。”然后他站了起来。
      老人眼中的惊异转瞬即逝:“看来我确实低估了你。”
      “不……只是世事未必总如人意。”藤真俯视棋盘,那颗孤零零地落在黑子之中的白子在月色下泛着微光,“或许,它仍然不是你预想中的那一局。”
      “但是我已看清了你的功力。”老人摇首笑了一笑,“以你现在剩下的力量,也不过是能够从我面前逃走而已。”
      藤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良久呵呵一笑:“你希望我逃走?”
      “我?”老人安然道,“那与我无关——从你来见我的那一刻起,山王掌门已死。”
      藤真冰水过眸,神色温稳:“谁杀了他?”
      “你。”那不是藤真意料之外的答案,所以他只是一笑。“即使你不带剑,以你的武功对付一个隐退多年的老头绰绰有余。所有的山王弟子中只要有一个人见到你今夜从后山逃走,便是实证确凿。”老人现出掌控一切的微笑,“然后你便将与整个山王,乃至整个江湖为敌,区区一个仙道彰或者别人根本救不了你。那样当然很糟糕,但是,总比在这里送命要好。——你要试一试吗?”
      “不了。”藤真凭窗对月,“我不会逃走。”他的眼睛冷澈如同秋水。“如果我逃走的话,一切就将重归你设好的局中,你再次隐身入黑暗,玩一切于股掌,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袖手在旁,看着我如何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然后如月影姬一样为天下所共诛,做这江湖风云一个小小的殉葬。”藤真钩起一抹笑,说不出的邪魅,“那正是你所期望的吧?”
      面前的老人的微笑化为冷峻:“可是你如果不想逃走的话,此刻你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或许如此。”藤真说,苍白的月色把他的面庞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然而,在局终之前,没有人可以让我提前认输。”
      老人依旧没有动。一段长久的沉默,仿佛两个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将要发生——
      却是意料之外,两人的神色都僵然生变,一柄出鞘长剑透窗而入,插在棋盘之上,剑柄犹轻轻颤动。
      “看来你们二位都太过专心了。”一个人笑吟吟地翻身而入,随手将剑拔了起来。到此而不为这二人察觉,世上大概也只有一个人办得到了。
      仙道彰。他的脸比苍白的月色还要苍白三分,胸前着一片未干的血迹,但是他的笑容却使原本憔悴的脸色显得异常明亮。“是谁告诉我夜离是翔阳的镇庄之宝?”无视二人之间弦绷千钧的气氛,他朝着藤真笑了一笑道,“不要随随便便把你的剑丢在陌生的地方——它会伤心的哟。”
      藤真注视着他,目光透着笑意:“你竟然会到这儿来。”
      “怎么能不来呢?”仙道眨了眨眼,“别忘了我们也有过露水之缘呀。”
      藤真稍稍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二人目光相接,坦荡自若,一切隐私暧昧之疑,全然不在心上。
      “只可惜我来得晚,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动手。”仙道笑道,“不过我在外头发现了这件小东西。”老人一言未发,只是盯着仙道的另一只手,那里竟握着一束没有燃尽的香,青烟袅袅升腾起来,室内已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气息。
      藤真微微讶然,道:“这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好象是不坏的东西呢。”仙道口中说着玩笑话,目光却转为凝重,注意着他神色与呼吸的改变,“只是奇怪,难道大掌门的嗅觉不太灵么?仙家奇香,包治百病,一文一支,童叟无欺——大掌门,要不要也来一支?”
      老人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调侃,喃喃道:“原来如此。”藤真心念电闪,神色瞬息而变。“哈——哈哈哈哈……”老人仰天长笑,神态惨然,“他竟然又救了你!”
      “他……他是谁?”仙道脑海里一掠而过这个问题,却听藤真冷冷地道:“既然剑已至此,不可无刀。请。”
      “刀?”仙道一惊,随即明白藤真的猜测,一直不能相信的事情突然好象得到了确证,心头一窒。“难道……他果真……”
      “悬空崖上,不设刀剑。而山王久已隐退的掌门,更是没有人会怀疑得到……大约你也是这样得到赤曜刀的吧?”藤真轻轻地冷笑一下,“既然如此,何必让它闲置呢?”
      仙道注意藤真的神情,却捕捉不到丝毫他想象中的东西。——那里的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之情,竟仿佛已被一扫而尽。空无所有。
      “赤曜刀……”老人再次大笑起来,推枰起身,面色已恢复平静。“你胜了我,便可以见到!”仙道不暇去想此话的用意,见老人纵身而起,一掌朝藤真拍了过来,立刻抢到藤真面前,一只手将那束香掷给了藤真,一边长剑一抖将这一招接了过去。
      “阿彰你……”藤真急叫道,却终是住了口。朋友的交情远比自己在乎自己,仙道为他担心他如何不见?“如果要胜了他才能见到的话,那就试一试吧——”仙道笑道,却已无暇回首,全神贯注在眼前对手上,“我可不想做你的陪葬。”藤真释然,微一点头,退到屋角盘膝坐下,聚敛精气,目光却始终不离二人。他的心终究是软的,他知道。
      “仙道彰,你已经受了这样的伤,竟然还能接下这几招,我很佩服你。”老人淡淡道,“但是要对付我,却未必合格啊——你真相信在你死之前他能够恢复功力么?”
      “名剑如美人,要让我放手,不见得是那么容易的事,您不知道吗?”仙道甫一交手,便知此人修为深厚,与山王那一帮杂牌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又已受伤,可以说是危如累卵,只嬉笑神气却仍然不肯改。老人身形变换,向藤真逼去,他也不慌张,神情依旧,挽个剑花,长剑竟一变而为凌厉锐利的攻势!
      “更不适合了。”老人摇首道,“按刚才那样你尚可支持一时半刻,现在——你以为这是儿戏?”
      “说了就不灵了——”仙道面上带笑,手中却一剑紧似一剑,变化层出不穷。夜离锋锐绝伦,而对手却是一双肉掌,一时竟也占了几分便宜。他一边过招,一边用心揣摩面前老人的武功来历,只觉甚为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哪门哪派。心下虽在纳闷,手中却不敢怠慢,反转变招,竟使出异常诡异辛辣的一剑!
      老人微吸一口冷气,身形后移,推开此招,已至屋角,停手笑道:“仙道彰,难怪田冈爱惜你,的确是不世奇才,靠平日所见所闻,一时之间,能将各路剑法领悟至此,已属不易,虽混杂,却有神来之处,若你果真有心,假以时日,博采众长,必成一代宗师。”仙道听他赞赏自己,心中复杂,却听他接着道:“但眼下到底是情急智生,雕虫小道,要糊弄老夫,恐怕并不容易!”语罢瞬间移位变招,掌风一变,挟排山倒海之势朝他反推过来,仙道招架不住,只好退回原位。
      老人却不乘胜追击,足下一点,踏落棋盘之上,顿时黑白子齐齐而起,向藤真面前那支未尽之香击去。仙道虽惊,但接暗器本他之最长,衣袖一挥,手中剑已削落一片棋子。但这一削之间,剑之攻势已经大减,仙道一咬牙,拼着接他一掌,却见他变掌为指,朝自己大穴点来。这一变招反给仙道可乘之机,趁他不及,长剑抢先,“嘶”地一声,竟削去老人一片衣袖!
      “多年以来,没有能削破我衣袖之人。”老人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已是手下留情?你气力将尽,不要逼我用出杀招,否则自身难保。”
      “未必。”仙道也察觉到自己呼吸已不如刚才轻松,胸前创口剧痛,气血翻涌,停顿了一下才答上话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支撑多少时候了,但在此之前,他至少要伤到面前之人!他武功轻灵,此刻决心既定,招招竟如急风暴雨,倾尽全力!
      “仙道彰,你已如强弩之末,若不及时撒手,就再无机会。”老人轻轻避开面前一剑,道,“还是说,你想和我拼命吗?”
      藤真仍然没有动,但目光如冷电精芒,已全神贯注在仙道身上。知道自己有所珍惜,有所执着,但仍义无返顾,秉正气,秉诚心,秉真情——你想为我拼命吗?
      * * * * * *
      流川骑马沿深津的踪迹找去,果然一路听说有人已经先朝那个方向去了。渐渐出了市镇,人烟已稀。时候渐晚,天色昏黑,他眼力过人,依旧沿马匹的蹄印追踪而去,终于到了一个小树林旁。竖耳一辨,已听得林中隐隐传来马嘶,当下纵身而起,也顾不得那匹马了,只身入林而去。
      林中空地,夜色朦胧,新月惨淡。他先见一人背面而立,正是深津,然后便看见了站在他对面的泽北!泽北以手扶树,一动不动,紧咬牙关,双眼灼灼盯着深津,神色难辨。深津全身不住颤抖,脚下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猛然察觉身后有人,蓦然转身,见是流川,竟如见了索命恶鬼一般,面色煞白,大吼一声,一掌朝流川拍了过来。流川不及细想,见他袭来,立刻出掌相迎。深津武功远非流川对手,拆招间便招架不住。
      流川本拟将他打倒,再去向泽北问个究竟,却突然听见泽北低呼一声,流川忙朝他看去,见他终是站立不住,跪倒在地,一柄匕首,插在背心,四周如开了一朵暗紫色大花,血已渗透。流川惊怒难平,深津觑得机会,一掌拍得前胸。流川只觉嗓子一甜,血腥上涌,晃了一下,好容易稳住脚步。深津毫不敢恋栈,趁机将身一纵,人已窜出。
      流川担忧泽北,不敢追去,情急之下,扫到地上一柄长剑,捞起一掷,正插深津后颈,深津哼也不哼,颓然仆地。流川奔向泽北,将他扶起,点穴止血,又将那柄匕首拔出。泽北微微喘息,目光却转向远处,长叹一声道:“你到底还是杀了他。”
      流川愕然道:“你不愿他死?”
      “不……大概也是天意。”泽北苦笑道,“我注定死在我自己的匕首下,他也注定死在他自己的剑下——只是纵然是自相残杀,也希望你能将他好好安葬,不至暴尸荒野。”
      流川见他气息渐低,忙为他输入真气,道:“不要说话,我带你出去。”
      泽北摇首道:“不必。”他眉头微蹙,似乎伤口令他十分痛苦,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再看看他。”
      “到这个地步你也不恨他吗?”
      “恨吗……”泽北停顿一下仿佛在积聚力气,“不。”他喘息一下道:“流川,大概你是不会明白的……从小,师兄弟之间都是那么冷淡,大家眼中彼此,大概就和路人一样……虽然身在是一大群人中,却好象是孤零零的一个。而深津师兄,我从小就感觉到他恨我……是的,他恨我……但至少那是与其他别人不同的。”流川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所以这样的死,也是已经注定的吧。你真幸运啊,流川……遇到你是幸运的……”泽北笑了一笑,“如果能早遇到你……就好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上流川的肩头,抬到一半落了下去。
      “泽北!”四周万籁俱静,再无声息。流川感觉到泽北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冷去,而流川枫,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另一个人的死,失声大恸,不能自已 。
      * * * * * *
      “你的武功已可登堂,尚待入室,所差不过修为而已。”很多年前田冈曾对仙道如此说,“但是对你来说,武功太像儿戏——无论你将一招一式使得多么出神入化,你的眼中没有对手,你的心中没有杀机。”
      “那就不要杀人好了。”那是仙道当时的回答。然而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如此强烈地对一个人死亡的渴望,无所怜悯于人,无所顾惜于己——生死两忘,无他无我!
      长剑低吟,仙道双眼凝注之处,全是一道剑光,除了眼前对手,不作他念。突然耳边风声掠过,仙道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一枚棋子击中穴道,全身无力,跌倒在地,长剑脱手飞出!仙道气血俱乱,却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他的后心,回过神来,却见藤真已经站了起来,自己方才所持长剑,已在他的手中。
      “你——”
      “这世上有些人的手,如果能够不要沾到鲜血,还是不要沾到的好。”藤真莞尔道,“你也够辛苦了,不妨休息一下。”随手一推,仙道穴道被制,无可借力,已经被送到了墙边。那老人竟未趁机出手,直到藤真正面对他,才微笑道:“这又何必?难道你怕他死在我手上么?”
      “如果你所做所为,真的只是为我一人的话,就不必再牵扯到他。”藤真笑容消失,面庞笼上一层淡淡的冰霜,收云拢月,隐耀光华,“看来你我之间,至少要有一人必须以性命向这一局中死去之人谢罪了。”
      老人一哂,在仙道眼里他的笑容里竟带着一丝嘲讽:“很好。”
      “但是我还想问一问。”藤真略顿一顿,道,“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恨我如此?”
      “哈哈哈哈——为什么?”老人纵声大笑,“月影姬可问过她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遭遇?丰玉一门弟子可问过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杀人的有理,被杀的也有缘,我令你兄弟反目,我令你亲友俱失,对我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你便是不可理喻,藤真,天下事若事事都有个说得通的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多的争夺杀戮之事么?”
      藤真如过电一般:理由,确乎可笑,他自己不也称扬从不用理由吗?他不再追问,长剑缓缓扬起,道:“请。”一剑便如闪电般穿出。剑华如练,全无破绽,疾若飒风,厉若惊雷,与仙道临机应变,随手出招,洞天之别,他的剑不屑机变,只依自己的情势而动,世上最犀利最高效的剑法,其实是没有剑法,只有剑心。但老人从容不迫,衣袖一拂,仍旧以空手去接下他的长剑!屋中胧月,惨淡无力,剑华片闪,如升空之焰,夺目摄魂。仙道倚墙而坐,伤口痛发,疲惫不堪,穴道被制,无力可使,目眩神摇,天旋地转,眼前渐渐模糊混乱,他咬破嘴唇,意识仍茫茫然不可自控。
      正竭力挣扎,忽听一阵大笑,直震耳鼓,竟叫他转醒。屋中二人起落无定,藤真手中长剑,招招紧攻,对面老人,却似已有力怯之势!但他脸上犹带笑容,仿佛遇极大快事一般,出掌如疾风四拂。而藤真虽占得上风,神色却不见一丝松懈,出手更是一剑紧似一剑,快如蛇信,决无半分余地。
      “他的剑法已经进步至此?”仙道方才与那老人过招,已知他武功远胜自己,方才藤真中毒,不能全解,竟能将他逼到这步田地,实在叫人震惊。藤真的剑法除去出手更加决绝冷酷,与从前并无不同,如雪之华,磨砺复新。仙道痛得极了,无力再想,稍缓,又忧惧起来:有人来了,脚步轻不可觉,必定武功深不可测。屋中二人,临生死之判,全不能顾。藤真长剑斜刺,已将老人逼到了屋角。“是敌是友?”仙道思之不及,不由往进来那扇窗望,此时藤真长剑疾走,直指之处,便是老人的心脏!
      电光石火,挟风雷之厉,生死将判,积尸为气。正当此刻,白光光耀如日,霹雳一般,朝藤真手中长剑劈落下来!
      ——赤曜刀!
      ——你胜了我便可以见到!仙道一声惊呼竟硬生生顿在喉咙中没有出口,然后他看清了刀的主人。
      是他。此时握着赤曜宝刀,面沉似水的人,竟是被传说已死的海南掌门——牧绅一!
      藤真被那一刀震得竟站立不稳,后退数步,面无血色,全身犹在颤抖。夜离依然在手——但是,剑气已破,不可再战。那老人微微喘息,转身推门而出,藤真一咬牙,剑花骤闪,手中长剑欲出,但牧手中宝刀微微一动,已将夜离的一切变化制在其中。
      两人默然,对面而立,良久藤真冷冷道:“你最好现在杀了我。”牧看着他,不带任何表情,仿佛面前的只是路人。仙道心中有无数的疑惑,在此却根本问不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世上无数为什么,真的是全都不可问?
      “不是现在。”牧说,神情依旧无波无澜,“当年你说过什么话,我希望你没有忘记。”
      藤真面庞上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我以为与我定下那一战的人已死了。”
      牧掠过一丝变化的神情,已而转过身去:“死的不过是海南掌门而已。 ”
      牧已经离去,藤真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仿佛回过神来,过来为仙道解开穴道。“就算是掌门的命令,发现剑已被盗,大概山王弟子也快要察觉异样赶来了吧。”他把仙道扶起来,为他输入真气,“你还能走吗?”仙道苦笑,他虽然受伤,但现在调匀气息,倒还不至于到行步维艰,
      “杀了山王掌门也好,与天下为敌也好,所谓真相,本来也不过是虚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吧……”藤真对仙道说,似乎只是从自己脑海里拣了几句,复又乐起来道,“不过要是和你困死在这里,实在无趣——他若希望我们从后山离开,那也就这么离开好了。”仙道默然,与藤真一同走出静室。
      门前留侍的弟子早被遣散,依旧空无一人。藤真步下台阶,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仙道话才出口,却怔住了。
      藤真俯下身,用剑挑开了脚下的木板。木阶中空,其内竟是一具黑黝黝的骸骨!骸骨衣履齐整,却一触便坏,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仙道后退了一步。“这就是真正的山王掌门吗……”藤真摇首轻叹,而后神色微变,“山王的人已经来了。”他望向仙道,笑了笑道,“你先走吧。我来向他们解释——既然堂本的枯骨已经在此,至少也有说话的凭据了。”
      “无论说谎话还是实话,你都未必比得上我。”仙道笑道,“要解释大家一起来解释好了。”
      藤真轻弹一下剑锋,道:“果然……”右手突然反转,竟扣住他的脉门!
      仙道叹了口气道:“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藤真看着他,目光幽深不可测,“流川如果不出意外,也大约将要回来了。”他总能踩到别人的痛脚。他说过,能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埋藏在心底甚至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这种能力是痛苦的,但是他已经有了,既然有了,不如片刻享受。

      虽然两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山王弟子的态度竟出乎意料的好。松本带着众人前来,一眼便见到那具骸骨。众人又惊又疑,不知是为松本之令约束,还是忌惮藤真手中的夜离宝剑,竟都没有动。松本与另一名资深弟子验过骸骨,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悲痛之色,道:“我们数年来为人蒙蔽,竟不知师父早已被人害死……”仙道屏息静气,元凶既已逃遁,他若指藤真为幕后主谋,也非难事,却听他道:“藤真公子不惜孤身犯险,解剑而来,为山王剪除奸邪,请受在下一拜!”竟真的拜了下去。其他弟子面面相觑,也纷纷跟着拜了下去。仙道大讶,但很快明白,深津不在,众人无首,山王弟子,人人自危,惟恐山王也落到和丰玉一般的下场。并且藤真剑法,天下共知,与其在此和藤真为难,倒不如眼下装聋作哑,先求自保,还能依靠则个。
      藤真冷眼看着众人伏倒在地,拜神一般,冷笑一声,也不回答,径与仙道下山而去。
      歧途路口,天色渐开,仙道向藤真看去时,却见他迎风而立,衣袂飘卷,手指轻轻摩挲过长剑,一道流光,寒气逼人。
      “我替你去将剑鞘取来。”仙道沉默一下道。
      “不用了。”藤真淡淡道。
      仙道这才发现,他的手指,一直一直按在剑锋中央——那里竟然有了缺口!夜离已缺,宁折不曲,它是永不可能再归鞘中了……
      然而藤真的目光里,此刻竟然比他还要平静,仿佛它原本就应当如此。晨风袭来,仙道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仿佛已经预知将要发生的一切,感觉到某些他不愿发生的事迫在眉际,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够做……
      无可奈何叹落花。谁也不能阻止别人蹈入他的宿命,做出他自己的抉择——大家都是局外人罢了。而人又能有多少选择呢?他曾经说过,人能自己作主的事情实在太少,即使这样,他会失去,失去至关重要的东西,甚至到头来是唯一的东西,他还是不会阻止。世界不由谁来选,就像星星的轨迹,能做的或许是选择有月无月。
      “他去了哪里?”仙道问。
      “如果不出意外……”藤真等了一下,看看自己的话能引来什么回响起来,和多大的不安。“我想他会回来。”他安抚的笑了,“偶尔我也会相信一下所谓天意。”他看看仙道,目光闪烁如七夕那晚的星子。
      “那么我先走了。”仙道说,突然感觉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他低头看时,竟是那另外一只玉蝶!
      “不管你做不做得到,偶尔给我点希望吧。”藤真注视着他,目光中竟带着罕见的暖意,如拐骗自家子弟一般说了句,“去吧。”仙道无语,转身而去。走出几步不禁回头,藤真仍然站在那里,却没有看他,目光远眺之处,朝阳下云海变幻无定。“真是可笑啊……”他听见藤真低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原来我一直看到的人——也不过是海南掌门而已 !”云霞幻彩,红日蒸腾。有多少人还能记得,有多少人将要忘记,那晚弹琴的少年,还能记得清他最后的面容吗?不要忘了啊,留下的只有记忆,所以不要忘了。

      仙道终于看见了流川。孤零零地站在路的尽头,朝阳在他身后拖下长长的黑影。仙道走到他的面前,发现流川的神色,竟也有一天如此疲惫憔悴。
      “泽北死了……”流川沙哑着声音道。
      没有再说什么,仙道只是伸出手臂,揽过了他的肩头。感觉一种温暖到几乎窒息的力量反过来箍住自己,仙道将双臂收紧,仿佛要与这种温暖完全融合为一。一生中第一次,他如此确切地感觉到他抓住了什么,或者被什么所抓住——梦可以绝,心可以死,或者所谓江湖,本来就无可依凭无可信任。然而他知道,这一次,他们都再也不会离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