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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棋局未定是谁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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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前,翔阳山庄,一如今夜的上弦月夜。
其实只不过是与清田的一个赌,少年牧绅一在那个夜里潜进了翔阳的后花园。让他奇怪的是那里竟空无一人。
那一夜月光淡淡地照在新降的白雪上。那一夜他看到了皎如明月冷若白雪的——剑光。他突然发现美丽与残酷竟然如此接近。就像心被最锋利的快刀在一刹那切开。他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站了一夜,生怕惊动这敏感而又谨慎的精灵。
也就在那一夜,他体验到平生从未有过的,震惊,渴望,感慨,甚至恐惧。还有……
“那时他剑法初成,景玄先生虽引以为傲,却也隐有不安,因而不示于人,只请师父鉴评。所以,那时景玄先生只让师父一个人见到了他的剑法,连我和清田都被支开。师父看了他的剑法后,默思三日,直到临将离去之时,才对景玄先生说了一句话。那句薄命之华的评语,是随口而出,敷衍外人的,其实还算是好的。”
“到这份上还有更糟的评语?”仙道不相信。
“他说的是,”牧的声音沉了下来,“倾城绝世,见亦不祥。”绝代的剑法,岂非与绝代的美人一样,即使只是见到,也会有种致人死命的魔力。“景玄先生也是聪明人,知道师父这句话并非是危言耸听,他那样的剑法,锋锐太过,伤人伤己,不可担当一派的门户,所以命他改用右手,克制左手的锐气,并以翔阳家传至柔至和的剑法,收敛他的锋芒;而夜离剑,也被封住。但是他终于没料到,潜龙难锁,八年之后,这把剑到底还是锋芒出鞘。”
“你那么称呼他,就是要他忘记翔阳之主的身份,拔剑出鞘?”
“他早已动了剑气,以他的骄傲,那把剑是不可能被永远封住的,那时正是拔剑的时机。”牧的声音有如古井,回声嗡嗡若然,“你不能说我的判断有错。”但凡剑客都能明白,剑气震动,在鞘待发,从八年前那个上弦月夜就已开始。仙流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问题:假如那个人在的话,可封得住这把剑?无法回答。
“错是没错,剑若不出,他也不可能走得那么容易。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可怕——”仙道心里有点不安,嘴里却硬是不怕忌讳地说着开玩笑的话,“莫非景玄先生与高头师叔,是因为见过了这样的剑法才英年早逝吗?若当真,我们齐飞都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功业既成,死复何憾?”牧寂然,复而又带着轻蔑,“不过,在牧绅一眼里,从来就没有‘命运’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仙道不想谈命运,命运是什么?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谁知道。于是他又转回了话头:“但你真能确定,这是他独有的剑法?翔阳剑法,享誉天下,难道这不会也是其中一种?他的爷爷爹爹,说不定早就用得不能再用了。还说不定,真是由什么群芳谱上学来的。”
“不可能。”牧答得斩钉截铁,“这不是翔阳的剑法,而是藤真健司的剑法。此剑为他而生,只有在他的手中才会发挥出那样的威力。在别人的手里,可能不过是招式而已。剑以气驭,气随人生,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仙道当然懂,练剑的人都懂。仙道不懂的是牧为什么当时不为他辩解。
“因为我不能。”
仙道苦笑:“阿牧啊,你就这一点不好,有时太明白了,就做不成朋友了。”
门外月至中天,月色还是惨淡。牧的声音在这惨淡月夜好似也惨淡了几分:“倘若你处在我的身份地位,又能如何?当年我看到他的剑法,几同偷窥,身为门下弟子,还可说得过去;但如今作为一派掌门,当众坦呈,海南颜面何存?这是其一。还有,既然只有我看过他的剑,那一张群芳谱,难道是我假造的?无以澄明,一旦为人所乘,身败名裂,海南无首,天下必乱。这是其二。更何况,藤真他,心高气傲到不肯稍屈之人,如果知道当年之事,恐怕立时就会和我兵刃相见。有这三点,你叫我如何去说?”
仙道知道他说得没错,只是心里还是替藤真不平:“不过是阿牧你的一面之辞,既然有人能预先写下他的剑法,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个人见过他的剑,也就是说,现在这世上,在今天之前见过他的剑法的,肯定至少还有一个人。”
“他很快就不会在这世上了。”牧的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流川一直沉默,这时突然道:“牧掌门。你既然整整一夜都在看他的剑,若要你把他的剑招全都默记下来,你办得到吗?”
“他的剑变幻无方,要把每一变化记下极为困难。我大概也只能零星记下而已。但任何一招,我决不会认不出来。”流川点头,不再说话。
一时三人无语,各自思虑,恰好阿神进来,大家寒暄了几句,仙流二人便趁机告退。流川一直若有所思。仙道看出他的心思:“你怀疑阿神?”流川不否认。无论谁处在那种地位,都不可能不被怀疑。
“我也想过,但是我不相信。”
“为什么?”流川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因为你喜欢他?”
“不。”仙道居然没有笑,“因为我相信他对藤真的感情。”
第二天,仙道一大早就出现在流川的房里。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把睡着的流川枫弄醒而不被修理一顿,仙道彰是屈指可数中的一个。等流川火气平息下来,人也渐渐清醒,他才施施然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手里居然还端着一杯酒。“我说枫枫,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件事情是不能错过的?”
“不要叫我枫枫。”流川给他一个白眼。
“那就是清早的空气。”仙道顺手把杯子搁在一边,“难得今天好天气,据说长谷川大总管今日在家,我们去拜访拜访如何?”
“你怀疑他了?”
仙道依旧玩世不恭:“我说了吗?只是想见见天下第一庄的大总管的私邸罢了。将来我要是没钱了,也不妨去给哪位大人物当几天总管,所以有机会偷拳头,不偷白不偷。”
长谷川所居离翔阳山庄不远,虽无卓尔不群之象,也是佳宅广地,一砖一瓦,都十分得体。二人把名字传进去,不多时,长谷川便亲来迎。他眉宇间犹有忧患之色,但依旧笑容可掬,掩饰功夫算了得。
“难得大总管能在家陪着夫人,我们却来打搅,真是不好意思。”仙道乱客气了一把。长谷川知道他的心性,简单谦虚两句便请了二人到屋里用茶。
茶是好茶,馥郁甘冽,非凡之品,可惜流川于武学外全不留意,仙道亦非好茶之人,只当饮了牛。
胡乱饮了三杯五盏,忽清风乍起,竟有异香氤氲,飘渺而来,顿时盖过茶香。仙道放下茶盏,一拍头道:“哦,我想起来了。”另二人也都放下茶盏,转头看他,仙道挠头,“我只不过觉得奇怪,翔阳山庄如此之大,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可是居然连一朵兰花也没有。兰为王者之香,少了这一品,岂不可惜?”流川于杂事上素来低能,但听他如此一说,也觉得的确不寻常。长谷川因笑道:“翔阳所有的兰花,尽在敝下。”仙道诧异,长谷川长得粗眉糙眼,横竖不是有情致养兰花的人。
“二位有所不知,当年神公子的母亲蕙谷夫人在世之时,素爱兰花,因此庄中名品不计其数,凡有异种,景玄大人都不惜重金购来。他敬重的是结发元配,但最宠爱的,还是这位出身寒门的蕙谷夫人。蕙谷夫人去世后,景玄大人因怕睹物思人,下令山庄中从此不再养兰。但原有无数珍品,弃之可惜,所以全部搬到舍下代为照管。”长谷川说完又相邀,“二位可有心赏鉴么?”
仙道笑道:“当然。想不到景玄先生竟如此多情。这一段佳话,不看岂不可惜?”
长谷川道:“景玄大人曾有吩咐,不可轻示于人。但绝代名花,幽禁于此,不免寂寞,二位既与公子交好,又是知音,自然不妨相探。”
穿过九曲回廊,香气越发浓郁,兰香本清逸之至,故并不逼人。回廊尽头,有小园一座,有匾曰“栖芳”。进园略看了看,仙道便暗称可惜。他一拉流川的袖子道:“这样的兰花,本应由绝色美人,亲手服侍,怎么配上这么两个园丁,岂不是唐突西施?”流川未及回答,长谷川听见了,回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些兰花,培养极难,原来一个园丁,竟为此费尽心力而死。那老人虽然相貌丑陋,四肢残废,却极擅种兰之道。只因他身体虚弱,才又派了小潘,小伙子年轻力壮,善体人意,代他操劳。换作别人,特别是公子所称的绝色美人,恐怕连与那老头交谈一句,都要逃掉,哪里能长居于此。所谓知音,不在外表,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有道理,倒是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仙道笑道,“这是一定要道歉的。”说着真向那两个园丁拜了三拜。那小潘正在忙碌,无暇理他,那老人看他一眼,也还了一礼。“看来在这边做个园丁倒也不是坏事……”仙道笑道,“不知大总管肯不肯要我?”
长谷川道:“公子说笑了。以公子之志向抱负,岂甘长久幽居于此孤独度日?只怕过不了一夜,就要闷死了。”
“抱负虽然没有,会闷死倒是真的。”仙道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兰花,“兰有国香,冠绝群芳,果然一点也不错呢。”
牧在阿神的房间里,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打开。一片轻如蝶翼的东西飘了出来。那是一朵枯萎了的兰花。
仙道回到翔阳山庄时,牧已在他房里等待多时。仙道往他身上一挂:“难得啊,阿牧,你从来没这么主动过呢。 ”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了。”牧把某个人从身上扯下,他实在做不到想仙道那样随便,“你的师父还在山下吗?”
“我刚送他走,老头硬说这儿没好玩的事,越野福田刚到这儿,被他拖了就溜,我还不太舍得呢。”
“不舍得最好,你去替我把他追回来,大概也只有你能追到了。”
仙道不禁好奇:“阿牧你又出什么花样?”
“谁的花样有你多?快去,我要找你借他几天。”牧的样子很正经,“怎么说他也出于海南门下,请他到海南去不算过分吧?”
“难道阿牧你想来硬的?别以为老头的武功搁下了。”
“我来硬的干什么?我只是请他去海南玩几天。海南的酒连你都说好,为什么不请他来喝两杯?”
“就这事?”
“就这事。”
“不可能,在牧老大手里会有白吃的酒?”
“你白吃了我多少酒说这种话?”
“什么白吃啊!我……”仙道打住,道,“你难道图谋老头的什么绝招?不会吧,我骗了几十次都没骗出来,轮得到你?”
“不管轮到轮不到,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不帮。”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不帮我的理由。”牧说得笃定。于是仙道只好去了。
“酒吗?”田冈皱着眉头,“我早发誓不再酗酒了。”
仙道的眼睛都要跳出来。“您会戒酒?”
“谁说戒酒?”田冈瞪他,“我是说不再酗酒,但品品酒总是没有问题的。”田冈师父说得很严肃,笑得很严肃,口水流得也很严肃。
牧离开翔阳山庄的时候,田冈已经在海南众人那里呆了好几天。大家道他是高头掌门的师兄,对这位师伯很是敬重。“阿牧你别想从我这儿捞到什么。”田冈一见牧就说,“当年你师父拿你来向我夸耀,这口气我还没消。我吃了他一辈子的亏,不会再被你占便宜。”田冈的随性一点不像海南的做派,当年他若不离开海南,海南大概也容不下他。
“岂敢冒犯?”牧笑得恭敬,“只不过师伯离山多年,见见大伙也是好的。”
田冈很见不得牧绷着脸的样子,什么都当了真,人生还有什么乐趣,见他笑得眉眼刻板,更不自在:“清田这小子倒是很对我的胃口,你要是把他让给我,我保证把什么绝招都传给他。不过现在你要想向我赚一招半式,那是休想。”
“我也不舍得他啊,师伯要是喜欢他,不如教他下棋吧。这样我们两不吃亏。”
这一天仙道与流川也辞了阿神,与海南众人同行一程。
清田对着棋盘一脸愁苦:“阿牧你一定是吃错药了,我干嘛要学下棋,打死我也不要学!下棋没意思!”
“你当然要学。”牧站在旁边拍拍他的头,“要能够领袖一门,怎能学不会操控一局?”
“骗人,你自己从来不下棋的。”小野猴子坐不住,吱哇乱叫。
“谁说我不下?只是不见得在棋盘上而已。”牧对清田笑得高深莫测,转而又问仙道,“阿彰,你是不是觉得藤真疯了?”
“阿牧啊,他伤了你,你还这么关心他?”清田愤愤地道。他就不明白了,到底阿牧有什么把柄落在藤真手里,居然让阿牧退让到这步田地。牧听了清田的话连笑都没力气:“他伤了我?你给我说话小心点。我有那么容易受伤吗?当然是我让他的了。”清田冒似了解了点,海南嘛,名门大派,这叫有容人之量,高头师父在的时候说过。
仙道想起藤真就很无奈,一个人的傲能傲到把自己逼入绝境,实在太可怕:“好象是,当时虽然局势紧张,却不是难以排解,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把一切麻烦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果他头脑正常,疯的一定是我。”
“你说对了。”
“什么?”
“他没有疯,甚至可能比我们都清醒。”牧说,“群芳谱,是一个诱饵。他下的,是一着绝棋,把自己逼到最绝的绝路。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牵一发而动全局,虽然是至险的险棋,却也可能恰恰是控制全盘的机会。只有他,凭着他的气度、才智、武功、身份,和他的骄傲任性,才敢下出这么一着,看来,这局棋,是非下不可了。”
“那么对手是谁?”
“是谁?是你我,是这个深不见底的江湖,是他自己。……是冥冥中某个不可见的人……”牧捻一粒棋子,在棋枰上游移,并不放下,“大家岂非都是下棋的人?又岂非都是棋子?既然他挑明了,我的棋当然也要动了。”
“他也是你的对手?”
“只要有不同的目的,谁都免不了做对手。”牧冷冷道。
“在不能两全的时候,藤真不在乎玉石俱焚,阿牧却相反。”田冈敲敲棋子,“只要有相违背的原则,便会不得不成为对手。只是我担心,藤真把自己逼到这么绝的地步,将来无论胜败,可能都逃不过一劫。”
“不过是按各自的目的行各自的事罢了,至于局势的变化,现在不是一个人所能控制的。”牧道,“但他下出这一着,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究竟是什么让他下这样的决心,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赌注?”
“那么阿牧你的赌注是什么?”
牧没有回答。
“藤真不知在玩什么花样,阿牧那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仙道抱怨道,“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同,自然各有不同的走法。好在我也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跑的人。”他向流川笑笑,“我对他们的恩恩怨怨没有兴趣,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你如果一定要押着我的话,何不陪我到这一局结束呢?”
“我不想押着你,我有我的事要做。”无论什么话,到了流川嘴里都是干巴巴的,“你要干什么自己干去,不必跟着我。”
仙道觉得自己挺失败,总拿这个别扭的小子没辙:“那至少也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嘛,也许我可以帮点忙。大家要做的如果是一件事,何必硬要分开呢?”
流川随手扔给他一张纸。纸折得很精致,是女子的笔迹,仙道的眉不禁一挑。“匆匆一别,不胜挂牵。苦心留谱,唯为待君。初七之日,少泽相候。赤木晴子上。”
“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个骗局?多半是赤木晴子不肯把那玩意交给她哥哥,只好拿你来做诱饵了。”
“我知道。”
“那你还要去?为了藤真?我知道为了找到真的群芳谱,这的确是个机会。但如果那个人真的把他的剑法写在了上面呢?”仙道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流川白他一眼:“可能吗?”仙道立时明白:“对了,你已经问过阿牧,以阿牧的修为,都不能完全记住他的剑法,那要把它写下,可以说是难之又难,那群芳谱上,不可能真记着他的剑法,所以找到真的群芳谱,他也就洗清了一半。可是,”仙道又想起来,“现在天下都在找这玩意,谁会相信你只不过为了还藤真的清白?就算你过得了赤木那一关,群芳谱真到了你手里,岂不是又把祸水转到你身上?”
“那是我的事。”
“好吧好吧,大家谁也管不了谁。但是我看你一定要有我这个搭档,不然一定玩不过他们。”
“不用了,”流川给他一个白眼,“那里还有个白痴要打架。”不过当然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仙道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