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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其二十四 光华·相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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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灼听得崔俨轻描淡写述说着令人顶罪的计划,心里一阵不快,她愤愤登上马车,车行许久也不说话,自顾想着大半年来幼时玩伴的种种变化,她终于按耐不住,开口说道:
“五哥这个做法好卑鄙,黎奴非但不加劝阻还帮忙行事,你真的是以前那个黎奴么?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崔俨心急想要解释,转又装作淡然,道:“我本就不是原来的我,只是小姐一味停留在过往罢了。”
未想到对方会说出如此重话,如灼一时被呛得不轻,别过脸看向车窗外,她气闷良久,才冷笑一声。“黎奴认祖归宗成了豪门贵公子,自然与过往不同了。”
“不劳小姐费心。”崔俨闻言脸上愈发冷淡,如灼却不罢休,又说道:“崔公子既是大家嫡长,争的方才一味躲避似有隐衷?勿要唬我,我杜灼在四方馆里看得清清楚楚……”
“不许参合我崔家事!”崔俨阴沉着脸,厉声说出这句,马夫惟明在车外听到其内声响,挠挠头不解二人为何吵了起来,他干咳两声作为前奏,一面挨近车厢,低声道:“我的小姐,轻点声,外边都听到你们的争吵声了。”
如灼讪讪应了一声,收回视线看向崔俨,又问:“为何?方才不过气话,可在馆内我看得明白,你躲开鸿胪寺正卿崔大人只有一个原因,你未返回清河,未得族人承认身份,是么?”
“杜小姐你听好了,从现下起,今后任何情况下都勿要接近崔渡。”崔俨的话冷漠疏远,听得如灼心惊。
“你总要讲个缘由,若有事,我也好帮你解决么。”
“我最后再讲一遍:这是我崔家事,与小姐无关。小姐不听我劝,出了甚么事,我绝不去救。”
如灼瘪了瘪嘴,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看着一副受人欺负楚楚可怜的样子。
衣袖里的手握成拳,复又松开,崔俨不看杜家小姐,冷淡说道:“收起眼泪,小姐这招自小见多了,无用。”
“我讨厌黎奴,最最讨厌现下的黎奴!”如灼把眼泪一抹,既有被人识破的尴尬,又有几分怨恨。
“随小姐之意。”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直到返回杜府车门前,仍是大眼瞪小眼的敌对状态。落车时崔俨也不搀扶如灼,似乎很气恼杜家小姐方才那句说话。
杜灼顿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正想在临别是嘲讽上一句,却远远见到祖母、父亲一行人等在大门处,她这才想起答应嫂嫂正午前归家的保证,再看郑云儿认错似的低着头站在一旁,母亲郭夫人面带责备地看着下了马车的她,不停摇头。
她心里大叫不妙,不敢再看祖母与父亲的脸色,当下前嫌尽消,她顾不得傲气挨近崔俨,率先打破二人之间的对峙,低声哀求:“爹爹他们最是听你的,黎奴,你为我说说好话,不然又要关在府里十天半月不得外出。”
崔俨虽不答话,脸上却笑了起来,他迎向杜家众人,一面拱拱手说道:“黎奴见过安仁长主,刺史大人,郭夫人,少夫人。”
“俨儿……”安仁长公主脸上一亮有些激动,呼唤的话刚出口,她忙换了称呼,另道,“黎奴来了,好,好,好,灼儿是跟你出去的么?踏青赏花还是游览寺院,呵呵呵……我不多问你们的事。”
如灼不解祖母为何笑得暧昧不明,正要认错求得长辈原谅,听到祖母呵呵笑着又对其父说:“柏戬,灼儿既是跟黎奴出去,便不要怪她了罢。”
涞州刺史听着母亲如此说,唯唯应了一声也不敢反驳。如灼虽不明眼前究竟什么情况,但见着轻易逃脱责罚,心里正自欢喜,却见身旁的崔俨拱拱手,突然开口:
“黎奴失礼,正欲跟安仁长主说明一事,小姐并非与黎奴一道出游,一切说来巧合,皆因小姐偷跑出府,黎奴在半路遇见觉得不妥,无礼押她回来。长主若知晓小姐在外所为……”
“崔俨!”如灼断喝一声,顾不得众人在看将其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崔大公子如此说话,难道是想我被禁府内?”
“正是。”崔俨扫了如灼一眼,毫不掩饰答道。
“你!你这是报复我方才说的话么?”杜家小姐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袖,气得一向苍白的脸露出几许绯红。
崔俨轻轻挥手与如灼拉开一段距离,添油加醋的又说:“长主,小姐在外实在游戏无度不像样子,恐怕今后更是影响求亲公子的看法,黎奴逾越,可否请长主将小姐禁足半月,以观后效。”
众人怔怔的还未有反应,如灼却已知道了对方一番话出来会有的效果。“我杜灼一个不嫁出家作姑子,影响不影响他人看法与你何干!这下你满意了!”她上前对着崔俨的腿肚子猛踹一脚,而后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跑回进府里。
崔俨看着袍服下摆灰色的脚印,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叹气,他定定注视着杜家小姐远去的背影,想着对方终有一日会明白他如此做的苦心。
“自然与我相干的……”他抬手触到怀里放着的玉梳,低喃的声音转瞬消融在春日的暖风中。
寻到关键线索的杜灼刚踏入家门就被禁足,写下卷宗等待皇帝批复定夺的京畿县令胡元翊亦未见欣喜,此刻他刚提笔写案,便见仆从来告,言太子良娣急招他至宫内面见。
元翊换了袍服急急来到胡良娣位于殿内,远远行了臣礼,兀自猜测着族妹招他前来的目的,不等元翊开口,胡良娣径直说道:“听闻翊哥破了大案,我原该恭喜,现下情况有变,要让翊哥做点让步了。”
太子良娣一面说,一面抚着刚涂好凤仙花汁的指甲,看见其中一个不够均匀艳丽,她眉毛挑起,一双妩媚的丹凤眼顿显凌厉。啪的一声响,不远处服侍的婢女们下了一大跳,全都呆立原处不敢作声。良娣抬起涂坏的指尖,却笑盈盈地问:
“这是哪个涂画的?”
“是奴婢……”一个长得稚气,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女童站了出来,素净的脸上满是紧张。
胡良娣一把抓过女童的手,大笑着揶揄道:“哟,你看我们的小碧云还挺爱美的,自己涂了花汁,这是要去勾引哪个侍卫、大臣啊?还是想跟你的主人我一样得到皇太子宠爱?”
婢女们听着这粗俗不堪的话语,一个个面无表情地装作没有听见。元翊在旁看不下去,忙开口岔开话题:“良娣娘娘,方才说的究竟是何紧要事情?”
想起正事,太子良娣当下也无意与小婢女计较。女童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缩回手时,听到服侍的主人浅笑着动了动抹着红艳口脂的唇,道:“注意着,不然跟莲姬一个样!”
在场的所有人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脸色煞白颤抖着。女童闻言吓得拼命摆手,急切讨饶:“不敢了,娘娘饶命,奴婢不要去……奴婢再不敢了……”
“滚下去,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狐狸样的脸!”太子良娣厌恶挥手将其赶出视线,看向众婢,她又道,“以后有谁在宫里涂脂抹粉,我绝对不会轻饶,都下去,老娘没功夫跟你们闲话!”
话不到三句,屠户出身的胡良娣又露出了粗鄙的性子。元翊无声叹息,拱了拱手后劝说道:“娘娘,元翊外臣单独面见似有不妥,还是留下婢女作个见证,勿引来闲话……”
“哪个敢说我的闲话?!”良娣不悦,摆起冷脸扫了众婢女一眼,无人吱声,她噗嗤一笑,提着华丽鸟羽织就的百色裙子走上前,一手搭在胡元翊肩上,一手拉着对方的胳膊,玩笑似的看向头低得几乎点地的婢女们,说道,“就是真有闲话,我也不怕。”
元翊好气又好笑,慌忙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告饶道:“还请良娣娘娘自重。”
“得了得了,翊哥好无趣,婢女们都走光了你还要装甚么道学先生,小时候不是这么玩的么?”太子良娣挥挥手坐了下来,又招呼族兄在她旁边落座。
“今时不必往日,娘娘得享荣华总要依照宫中规矩行事才好,再者娘娘已非五、六岁的孩童,争还拿幼时的事情来比。”
“今时不必往日……”胡良娣低声咀嚼着族兄的话语,她突地笑了笑,拾起先前被打断的话题,“既然这样,我们不要讲以前的无聊事了。谈正事紧要,托国小论钦陵被关在四方馆里,翊哥打算争样?”
“自是上奏陛下定夺了。”元翊朝宸居所在拱拱手,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
“翊哥且压着莫要上奏,不然又得罪了人。”
“娘娘说哪里话!”元翊倏地站起身,义正词严反驳道,“既是证据确凿,如何能推延上奏?元翊此刻恨不能马上奏明原委,也好速速结了这个案子,免得边疆战事一发,后果不堪收拾。”
“翊哥争的这样傲气,我叫你缓缓,你就老老实实缓缓,妹妹还会害你不成?!就算这次不得立功,妹妹也有法子让你高升,你还争甚么?!”
胡良娣与族兄一样火爆脾气,言语不和之下禁不住满面怒气吼了出声。元翊执拗性子上来,也顾不得妹妹太子良娣身份,据理力争顶了回去。
交谈不到一刻钟时间,二人便不欢而散结束了关于定罪钦陵的话题。须臾后元翊忿忿告辞离去,胡良娣满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对着身后屏风,恨恨道:“我就说不要跟翊哥讲,看罢,他这个脾气万年不变,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下争么办?不用指望翊哥了!”
“良娣勿要担心,臣下早就料到胡大人的……嗯,该言耿直么?呵呵呵呵,良娣勿恼,良娣勿恼,臣下已与钦陵谈妥,往下的事亦布置妥当,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你半点不像你家侄儿,”胡良娣看着对方,忽然说出一句,她脸色变了变,另笑道,“不过正是有你这样阴险狡诈的同盟,我才省去不少心力。”
“彼此彼此。”对方不客气地回敬一句。
胡良娣也不在意,她愣愣望着檀木衣架上的命妇衣裳,素纱中单、青衣革带(注一),终有一天她要袆衣加身,备位中宫……她想象着自己母仪天下的场景,不由得嘴角上扬,目光中流露一抹得色,一时也未留意屏风后的人的表情。
暂领京畿县令之职的胡元翊忿忿不平回到官舍内,衣裳还未换下,就见到主簿大呼小叫冲了进来。
“大、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指认佩刀来历的四方馆宾仆他、他突地自缢身亡!”
“还有这等事情?!”胡元翊大惊失色,不意碰倒案桌上斜在砚台边上毛笔,沾满墨汁的毛笔咕噜噜滚向一旁,将洁白莹润的纸笺染成一片墨色,正似此刻前景未明的案件本身。
“更有甚者……”主簿犹疑不决,吞吞吐吐半天,小声说道,“因宾仆留下遗言,上载他图谋陷害托国小论的缘由经过,恐怕、恐怕不出一日,小论钦陵便要推翻前言,告我们诽谤之罪啊!”
注:
一、唐太子良娣比关内侯(就是汉时大将军卫青受封的爵位),在太子宫内仅次于太子妃,此为命妇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