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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贪念一月终 嗔念一月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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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灿决计不知道,他拿景星当做朋友,而人家心里几度轮转是否赶紧脱手他这个麻烦。一行人除了他俩还剩那绣娘,原本过了“色”劫的两位男子,在前几日和他们先一步“分道扬镳”了。
无他,一路太平顺,反倒是让人心里起疑,那二人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决定单枪匹马闯荡,也好过在此处心惊胆战的消磨。
迷境起起落落,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实则九州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星儿有黑龙靴,莫说不觉得累,就是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难为他要带着个病秧子。先前想赶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一想到殷灿知道些双/修的皮毛,所以他还得虚心请教,于是一时间也不能盼着人家赶紧走别的路。好在绣娘有灵器,一面绣绷,可变大。在绣娘能短暂使用法力的时候,那绣绷可以低空飞掠,如江上行舟……逆水的。
不过至少能让殷灿少受些罪过。
绣娘对殷灿很照顾,无关尊卑,只因她曾有过一子,是她那外出寻生计、却一走再也没回来的夫君留下的,孩子叫“平安”。但平安身子不好,他们那会儿又实在穷困,孩子吃不饱又买不起药,幸而受过素女瑶光一次照拂,但也只是让平安勉强多活了两年,最终还是在六岁的时候没了。
她看到身体病弱的殷灿,就会想起自己的小平安。若活着,也该是少年了。绣娘天性纯善,无奈灵核是个不上不下的,至于法术,那还是喝了一杯桃花酒后突然有那么点儿影子,尽管如此,她还是想随着殷灿,能照顾些是一些,同时她也很喜欢那个昆仑的贵公子,虽然有时候说话狂傲了些,但心思还是淳朴的很,一路见得需要帮助的人都第一时间施以援手——尽管不是人人都买账,有说他故意看人笑话,有说他不过九牛一毛的施舍,有说他做样子……但那公子哥儿都不生气,也遇到感激不尽的,追问他名字,他只说:“昆仑。”
上回第一次见那么多人族,为了装腔作势,星儿一个紧张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昆仑,景星”,但他后来想起了这个名字是他和白韵清之间的小秘密,也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醉酒后的话,但他都记得,白韵清说过,只有他唤他景星的时候,他才能应。既然如此,那他的名字就谁也不要告诉,反正他最后会回昆仑,大家叫他“星儿”、“小公子”、“小星子”……都好。
白韵清唤他“景星”,他爱极了这个名字。
白韵清是他的月亮,他是白韵清的星星,真好。
云雾渐薄,逐渐浮现出一角“宫宇”,算不得富丽堂皇,但却威严无比。沧渊立时认出那就是功德堂,然而没有九龙神柱护卫左右,他的能力有限,一时不能分清那肃穆的建筑是真是幻。
星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逢山便一步步过,遇河则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若有建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连仙境的一草一木都不错过,只为了能走遍每一寸土地,以自己的诚心面见天帝,求一个“自在”给白韵清。一路所见新鲜有趣的事也都要紧地在心里记着,想着等回家的时候,讲给那不爱挪窝的人听。
白韵清不愿意下山,那么他现在敢了,往后还去更远的地方,寻更有趣的事,回家学给白韵清听。昆仑虽好,可同时世界很大,若那人想在家他就在家陪着,如果他想“出去”走一走,自己则可以牵着他的手,这一次,他在前半步,带白韵清走花开最美的路,登云霞最美的山,去看那一夜见过、数万小河汇聚成的“大水塘”,无边无际的,像他的思念和期待。
他进了功德堂,甫一进门那庄严的气氛就让人不禁敛衽屏息,功德堂内还是沧渊记忆中的老样子,四周书阁林立,中间三面环长条几案围出了空地,地面中心是各种明符暗咒,一枚繁复的金莲纹样向四面八方绽放开来。花茎隐去的空地上,已经跪拜了二十几人,都是这次参加竞考的“考生”。
最上方是略高一些的紫竹榻,皓华仙君常坐在此处授业。
此时,仙君正坐在那紫竹榻上,和明堂中跪拜的人隔着最遥远的距离——无人敢距离仙君那么近,怕亵渎神祇,更是被那威仪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仙君手侧一香炉里燃着塔香,气味醇厚,青烟笔直。他面前一精巧的铜壶滴漏,在星儿三人进门的那一刻,恰好滴落最后一滴。
水滴“滴答”一声,余音在明堂里回响,仿佛这轻微一声如有千斤,功德堂的大门应声合上,“咔嗒”一下,所有“考生”或多或少都颤了颤身子,似乎这一声是判官在各自命运前拍响了惊堂木。
沧渊跪在最后,余光注视着师父,心里的激动不胜从前,虽不是惊涛骇浪,但也无法做到风平浪静,他终是浅浅地笑了笑,故人今犹在,甚好。
师父的身形在柔淡的金光氤氲下被塔香隐去了半边,整个人朦朦胧胧的,沧渊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眼前模糊了,还是这塔香比后来的力道大。后来,师父常给他安神线香,但他自己的大殿上常年都用的是这种塔香。如今想来,整个大荒无界仿佛只有他一人例外,毕竟,就连殷瑛用来做邪法的香,也是这样的塔香丸。
因为他是白韵清的“儿子”吧?所以,师父对他的关心,其实是因为……爱屋及乌。
这时,仙君在缭绕香雾后出了声,然而那温润的嘴唇却未动分毫:“无论修仙还是成神,诸位都该明白,欲望随时都可以成就一个人或是毁了一个人,若失了分寸,便是成了幽都魔境的猎物,本君欣慰,诸位能走到这里。”
明堂数十人无人敢语,皆低头一拜。
“仙家的宿敌是魔族,神的宿敌是自己,”仙君缓缓道,“人的宿敌为何?”他略微一顿,丹府扇突然“唰”地一展,立时狂风大作,功德堂里无数典籍卷宗飞旋开来,越来越多,像是在“考生”的四周筑起一个铜墙铁壁的世界,仿佛明光乍然泯灭,黑暗灭顶而来,遥远的声音从黑暗外传来:“一恨不得,二恨失去,三恨所爱,四恨所恨……”
再有意识的时候,殷灿发现自己回到了王宫里,他还很小,娘亲将他搂在怀中哭诉。说他父皇不要他们这个家了,皇家金玉其表,实则苦水无人诉,她只有一双儿女是最后的牵挂了。
和现实的记忆里一样,殷灿无比心疼自己的娘亲,但在他心里,父皇还是高大的神祇,那是大殷帝国的王,是九州开天辟地来的第一位人皇——他并不全信殷姜氏的话。可他娘亲哭得太可怜了,连续命的汤药都呕了出来。她说,肝肠寸断地说,曾经他们很相爱,她是宗亲贵族之女,殷骜只是一个家世不错却远不如她的武夫,是他跪在她家门前三天,求来了一个征战沙场的机会,用七座城池和一身的伤换来了她父亲的点头。
他们是两情相悦,他们结亲的时候,彼此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可有人功成名就后就变了心,忘了本,忘记是谁陪他走过最艰难的戎马之苦、倥偬之困,是谁为了他的伤以泪洗面,恨不能掏心做药引,只要他平安。
她不要金瓦玉当,不要名垂千古,只要一个和他在一起的家。可他却说,四海未定,何以为家。
于是她的家,从行军的将军帐到王帐,跟随她夫君的人越来越多,流离小国一个个尽归囊中,最终她的家安定在了辽阔丰饶的土地上,起建的王宫尊贵荣耀,八方来朝,四海来贺,比史记里任何一座王宫都要恢弘盛大。
里头最精美奢华的便是他们的家——琉璃宫。
但她有个表妹,很漂亮,不过豆蔻就已经倾国倾城,于是殷骜给姜今了轩南封地,在那里建起了奢华过琉璃宫数倍的宫阙,只想等几年,就将那长成的少女接进真正的琉璃宫来。许是几年太漫长,帝王嘛,哪能和寻常男子一样?为了面子,为了这样那样的冠冕堂皇,又不能休了她这年老色衰一身是病的糟糠,于是再也不进琉璃宫半步,在神武殿夜夜笙歌,在青鸾殿建酒池肉林,在紫微宫养了无数青葱稚嫩的妙龄少女……
看啊,她是太子公主的生母,至今却只是殷姜氏,是个夫人!不是国母,不是王后,守着冷清清的琉璃宫和弃妇有何区别?
娘亲的哭声中,年满十五的殷灿离开琉璃宫,离开抱着年幼的自己、亲吻自己脸颊,正说“娘亲爱你,娘亲只有你”的殷姜氏。
神武殿里果然灯火通明,平日里朝纲严明的大殿此时不复白日清正,百余红灯笼从殿外笔直亮到殿门洞开的明堂内,丝竹管弦,红袖添香,绯色纱衣遮不住的□□胴们体蛇一样地蜿蜒滑行在朝臣之间,香粉酒气颠倒了朝堂,也倒错了世界。殷灿看见自己虽怕但依旧敬重的父皇在正首位,佳人在怀,眼神迷离,品着娇娥脂口渡来的美酒意犹未尽……
真的?娘亲的怨念原来都是真的?!
他一路急咳向外跑去,那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青砖竟将他带去了青鸾殿。他不敢上前,可奢靡的宫灯点亮了,窗中透射出那交颈相缠的身影,浓重馥郁的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男男女女交/欢的水渍声,喘息声,灭顶海浪似的将他砸倒在地,不断后退。
不,他的父皇不是这样的人!
却听闻大殿里传来熟悉深沉的声音:“一朝为皇,何不享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族莫不以本王唯首是瞻,本王要红颜知己帐中香,要金玉珠宝砌亭台,顺我者膏梁锦绣,逆我者尸首分离骨灰尽扬!本王曾沙场血汗苦,如今就要尝遍世间甘美,尽余欢!江山?垫脚石。子民?刍狗也。子孙?与本王有何干!吾乃孑然身,定要做够浮华梦……否则,不甘!”
如娘亲所言,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父……人皇,殷骜。他忘了本,他纸醉金迷,他背弃了登基时向人族立下的誓言,他甚至称自己的发妻为附骨之疽,阻碍了他,碍眼了他,恼了他,误了他,他悔,他怨!
怨苍天无眼,让他丰功伟绩被世人知晓晚。
怨礼数误人,殷姜氏为何不早死。
怨太子无用,一介病躯,生性优柔寡断,难堪大任。
所以他恨,让他不痛快的人他都恨。
所以他想,想要昆仑的桐吾君,无论是男是女,有绝彩容貌有无双能力,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紫微宫里的“美人”,全有一双狐狸眼,不止少女,还有少男,皆是一身白衣!雌伏于人皇身下的,失神惊呼时,柔弱女声呜呜咽咽的是:“本君心悦之,世人皆不配王上!”
更不必提,那些少男,或口含,或抚弄,或亲吻,或……在人皇身前身后磨蹭,口中靡靡道:“本君……快活……”
本君?那些少男少在人皇面前敢自称为“君”!
殷灿剧烈咳嗽起来,他的世界来回旋转,他叫父皇,听到的只有那些□□之声。他叫娘亲,只能听见娘亲哭着说自己好可怜,他叫妹妹,殷瑛弱小的啼哭,含混道,哥哥……我怕,我怕!怕父皇不要我们,怕娘亲撒手人寰,怕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能保护我的人!
可我也怕啊!殷灿佝偻成一团,几乎要不见踪影,嘴里流泻出残破的嗫嚅:“我也怕,殷瑛我也怕!我知自己不讨喜,可他还会看我,我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我没有他那样的盖世之功,此生注定不及他所望,但……我是他的孩儿啊,我也不想有病,我没有铁石心肠,无法对家人忽略如此地步!所以我病了,现在我的心也病了……娘亲,对不起,过去是孩儿不懂事,不该在您难过的时候逃避……对不起,对不起!”
“灿儿,你没有对不起娘亲。”殷姜氏不知何时站在了殷灿身边,她形容枯槁,仿佛一碰就碎的枯草,连苟延残喘都显得力不从心,一双眼红肿着,俯身亲了亲殷灿的眉心,温柔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好,娘的时日无多,往后不能保护你和瑛儿了。”她倒抽一口捉襟见肘的气,眼珠鼓胀,却尽量平静又温和地擦去了唇角的血渍,喘道:“娘的余寿都给你,还有瑶光女神替你看着命,但你要知道,除了你,往后没有人可以保护你和你妹妹了。”
“我……”我要如何保护?他那么强,他连天地都不放在眼中,他要的是桐吾君那样厉害的人!好恶心,娘亲,灿儿觉得这个世界好恶心!
“别怕啊,”殷姜氏抱住殷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权力才可以实现你想要的,灿儿,你是离权力最近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替代那皇权的人。”一把染血的匕首被塞进了殷灿手中,殷姜氏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殷灿的手,而后将那匕首猛地插入了自己心口!
她在笑,她在消失,她在无视殷灿的恐惧,一遍遍重复道:“做人皇,保护你要保护的,报复你想报复的,夺得你想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切,都是那个负心男人的错,不是你,灿儿,这一刀是那个男人早就捅过我千百遍的,不是你,不是你,是他……他该死,该死!”
他该死,背信弃义,朝三暮四,抛妻弃子……
他该死!
他死了,我就可以继位,我能报仇,我能保护殷瑛,能给琉璃宫建立一个永远有人声的……墓碑!!!
殷灿毕生的怨全攥成了一把尖锐的恨,他不仅恨殷骜,也恨殷姜氏,还有那桐吾君……可一切的一切,要这把匕首先见过那罪魁祸首,他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再保护他要护的人!
江山?无用。子民?与他何干?后代?他没有,他只有一个务必要相互扶持、相依为命的妹妹!
他在这个世界上,就要一无所有了!如果,不做一个了断的话,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当殷灿蹒跚踉跄地找遍王宫,最终回到神武大殿时,推开门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