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之零 在沉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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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巨人即将消逝。
（一）
马克西米连置身阳光中。
他呼吸潮湿的空气，他目光所及之处，世界染上鲜艳的色彩。
他想：秋天到了。
他仰头，历代帝王的宫殿凌乱地散落于巴拉丁山上，灰暗却又苍白，如同皮肤上的癣斑。他曾经以为那里是权利的中心。后来他和所有在罗马扎根的蛮族们一样渐渐明白，所谓权利，一直都在他们脚下这片古罗马广场里。荣耀在脚下，文化在脚下，传统也在脚下。而山上，一种名为“力量”的信念在日渐流失，一种名为“顽强”的光荣在慢慢黯淡。
时至今日，山上只剩下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历代皇帝和禁卫军长官才知道的秘密。
马克西米连再一次邂逅那个秘密。
（二）
从广场到巴拉丁山的路程很长，马克西米连一步步慢慢地走。
在路途中，记忆缓缓浮现。
春天，他帮助禁卫军长官杀死了市长官。那个市长官几乎是被半强迫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前途。果然座位尚未温热，他的头颅已经落地。
夏天，他被一位元老收买，杀死了那位禁卫军长官。而后，元老理所当然地成为皇帝。
到了秋天，元老的血染红了他的铁剑。
阴谋、背叛与死亡作为这个时代的特征而一再重复上演。这样的事件不只在他身上发生，也可能在任何一个禁卫军身上发生。罗马城的气候是干燥的，当它经历了两个杀戮的季节，大量的鲜血已经令第三个季节的空气变得湿润。当然，篡位剧不会在秋天结束，三个月后，罗马会迎来更加血气氤氲的冬天。
一年四季，死亡循环。
马克西米连不清楚何处是生命的尽头，也不明白该到何时才会连死亡也一并终结，他并不害怕以前做过的一切和将来还会发生的一切。他深喑，如果背叛他人与加害他人是他的宿命，那也是他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宿命。
——马克西米连用自己的方式在爱罗马。
“马克西米连”不是他的真名，而是是他在罗马以东的城市得到的名字；
马克西米连，拳曲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厚实的嘴唇；
马克西米连，凶狠贪婪的神情时时浮现在看似呆板的面孔上。
罗马人说那是蛮族特有的表情。
（三）
马克西米连是个异族人。
最初是奴隶，然后是士兵。在多瑙河畔对抗过日耳曼人，在美索不达米亚蹂躏过帕提亚人，在波希米亚宣扬过罗马帝国的荣光。进入禁卫军后，以他人的血肉为踏脚石不断升迁，终于有了问鼎禁卫军长官宝座的一天。
这个时代，军职就是特权。蛮族出身的禁卫军长官中，马克西米连既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
初次介入罗马权利中心时，他曾经激动。在边境蛮族的传说中，罗马是吞噬奴隶血肉的巨口，罗马是边境文化的墓场。而他……和他们，开始掌握城市的权利与荣光。
——用奴隶的血统，来统治传说中的城市。
现状令他们亢奋。
同时觊觎着禁卫军长官一职的还有好几人，马克西米连没有半点退让的打算。就像遵循着传统一般，马克西米连和他的竞争者们不假思索地投入到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权力、权力、权力……权力就在身边，可以目视、可以触摸、可以行使、可以挥霍。纵使昂奋与荣光已经不再，世界还剩下权力、权力以及权力……他们可以为了权力而活。
权力欲，就是他们对这个城市的爱意。他们疯狂地掠夺权力，就如当年罗马掠夺他们。野蛮荣光，由他们传承。
（四）
历代皇帝喜欢用各种颜色的柱子装饰宫殿，宫殿深处有一间小屋，他们共同的秘密沉睡在繁乱的色彩中。
马克西米连推开房门。
那个男人沉眠于古老的王座上。
（五）
罗马，是这座城市。
罗马，是这个国家。
“罗马”，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作为人类而沉睡的罗马，是历代皇帝与禁卫军长官共同守护的秘密。
（六）
他是罗马作为民族意志、城市意志与国家意志的化身。他身材魁梧，线条刚硬，隆起的肌肉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符合所有人对罗马的憧憬。
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不是秘密。他与所有人们同在。他出现在边境战场上，元老院议会中，也出现在皇帝的加冕仪式和街头的舞蹈队伍中。然而有一天，他忽然陷入了漫长的沉眠，不再醒来。
人们发现他已伤痕累累。
这是一种预示。
不管怎么巨大的帝国都有没落的一天。就好比，不管怎样强健的躯体都有衰弱的一天。得知秘密的人惶惶不安。每个人初次看到罗马的模样，都会开始思考：衰亡到来之前，他们可以做什么。
他们思考荣光是否可以延续，文明是否可以传承，然后思考权力如何永存。
有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现状，有人疯狂地开拓。罗马大帝国用前人扭曲的信念为土壤，培育出了畸形的花。而在那朵花盛极将败的现在，荣光与梦想被膨胀到极致，终究，造就了许许多多马克西米连这样的人。
（七）
马克西米连凝视罗马。
他爱着作为城市和国家的罗马，但对这个以人类的形态沉睡的罗马，他不知道该抱持怎样的感情。
名为“罗马”的男人永远在沉睡。不管马克西米连如何憧憬他与期待他，也永远在沉睡。
马克西米连沉默了久，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宣布：“元老院的迪尔梅斯下台了，西部行省的赛尔当上新任皇帝。如果你能醒来参加他的加冕典礼就好了。”
——这是一个仪式。历代皇帝习惯在王位交替之际派人知会“罗马”一声。尽管那是不会被应和的自言自语，和没有回报的等待。
马克西米连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门去。他已经再一次明白，罗马不会醒来，在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他只能靠自己继续走下去。
（八）
时界，夕照投照在“罗马”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宛如路标。
但是马克西米连隐约意识到，它所指示的，是一条永无尽头的末路。
（九）
马克西米连的事迹不被后世所记录，这表示他没有成为著名的掌权者。
也许，他在竞争禁卫队长官的争斗中落败了；也许，他刚如愿到达权力顶峰便坠落下来。
他淹没在漫长的时光中，无人为他奏响挽歌。
（十）
在沉眠中，罗马做着不会终结的美梦。
梦境里，他仍是不朽的王。永远不会落败，永远不会受伤，永远强壮而高傲。
在沉眠中，罗马不会知道，
他再也无法醒来。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之零 在沉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