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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欣云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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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欣云黯然神伤回了书房,随手将门反锁,继呆呆依着书橱渐自落坐,独处一刻,只觉中心如噎,悒悒难欢。又偶瞥得旁头书橱中有《女诫》、《女德》、《女训》者,想到自己对忆晗之情被冠“背天逆伦”,然为世不容之因未明、理未释,心中迷津便不得解。都云读书可以发蒙解惑,可使心安志定,是以强自凝神,屏气翻阅,只念及“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竟觉字字诛心刺眼,句句诘屈聱牙,闷闷不爽,违心之至,遂弃之。又行书案,自抽屉中取了宣纸,笔蘸丹墨,欲行批之。然毫尖近纸,想起忆晗一句“前尘俱忘,各自相安”,那预备批文的满腔愤慨便顿作乌有,因是酸涩萦眉,郁结于胸,怅然改作一词,表抒寸心……
不日,驿站忽传先生病重、盼见殿下一面消息。不巧欣云、敬思各忙公事外出,启絮收得风声,与忆晗交代了一句,便独自前往驿站。只她前脚刚走,敬思后脚就回。他闻得此讯,忙写了字条嘱咐别院管家速送翰林院欣云处,自己则欲赶往先生住所。忆晗却将他叫住,道是要一同前去。敬思依之。
彼时,先生之子刘璟早已疏通打点驿站门管,私开了角门供启絮进去。然他等未走几步,后头便传来一阵轻微扣门声。启絮提防躲至一旁,刘璟开门一看,只见敬思与一年轻美貌女子正立门外,因是一怔。
“大哥?”启絮见是兄长,乃闪了出来,又见忆晗也在,颇感意外问道,“明小姐,您怎也来了?”
忆晗答曰:“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今闻其病重,茏轩岂可不来?”
刘璟见他等非外人,便引之入里,又关了角门。敬思边走边问:“义父先前不是好好的?怎就忽然卧床不起?”
刘璟凝眉沉吟,只道:“此事说来话长,几位且先随我进去见见家父再说。”话毕,伸手示意几人入屋。
众人轻步进里,又纷纷近前轻声唤了先生。但见那身如弱竹、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人徐徐睁眼,见了他等前来,文弱苍白的脸上渐显笑意,又吃力挣扎起身,乏乏言道:“启絮、敬思,姑娘……你也来了?”又将目光巡扫四落,问道,“殿下呢?”
敬思连忙答道:“殿下还在翰林院,一时半会走不开。义父有话只管交代,敬思一定一一转达!”
先生叹息而笑,只道忆晗来了也一样,话音未了又重重咳嗽起来。忆晗忙坐至床缘,伸手轻轻顺着他后背,直至他不咳嗽了,方温声劝道:“您身体不适,还是躺下静养,让启絮先探探脉,余后有什么再吩咐也不迟!”遂与敬思刘璟一道扶他躺下。启絮亦掏先生右手诊脉,好一阵过去,却紧锁眉关,疑惑连连,又见床头案上放着一喝剩药的碗,端起一嗅,皱着眉肃然问道:“此方是谁所开?为何竟有曼佗罗?”
忆晗闻之一怔,敬思却不解地问:“曼佗罗是何物?”
启絮神色凝重解释道:“麻痹经络之药,稍一过用,必要害命。对方应是为掩人耳目,日渐加量,一点点害了先生身体。”
“可恶!”敬思怒不可遏,右拳头直打在墙上,直道这就要令人将此驿站排查清楚!
先生却劝了声“慢”,又伸手颤巍巍示意儿子将东西交与敬思。刘璟忙自怀中取出一张木牌子递了与他。敬思接过一看,竟是右相府出入腰牌,因双眉高轩,不解地问:“义父,这是……”
先生微微苦笑道:“方子是御医所开,药是犬子亲自熬制,然我用完未见好转,反是病重,因留了心暗地观察几日,果见有人潜入厨房下毒。此腰牌便是那人不慎落下的。”
忆晗问:“先生与右相是有过节?”
“在下曾三次进谏今上勿用此人。”
“那他是怀恨在心了?”
先生目光深远,冷然笑道:“他动杀念,还有原因。”语声稍顿,又缓缓言之,“我收得情报,道是右相私下招兵买马,又勾结东瀛,训练死士,用心不轨。”
敬思三人闻言面面相看,惊骇不已。先生又让刘璟扶自己坐了起来,吃力续道:“他恃功怙宠、专权树党已非一日,今行此着也不足为奇。我已上书天听密报此事,只或因走漏风声,才引得连日来种种刺杀报复。”
忆晗沉忖一阵,道:“先生方才说右相勾结东瀛,那晚追杀先生的,正是千羽族人。如此我倒想起一事,先前千羽一族曾邀家兄与我上天野之巅比武,后头道要会客,便匆匆离去。如今看来,他等当时极有可能是去见了右相。”
敬思剑眉耸动道:“若是如此,他等偷师习武,极有可能是要替右相训练死士了。”
先生虚弱摇着头,叹道:“这些只是猜测,未有实据,也不宜打草惊蛇。现下唯派人多盯着相府,静观其变,待有确切情报再行策划。咳咳……”
忆晗忙顺着他后背,又望了一眼旁头那只药碗,疑惑不解地问:“只我不明白,先生既有提防之心,为何明知药中有毒,还要以身试药?”
刘璟亦急急岔了一句道:“此正是我着急请诸位前来之由,烦请帮我劝劝家父,那药实在是饮不得了!”
敬思目光不解看向义父,先生却笑意深邃,又叹而言道:“命定之劫,不得已而为之。”
敬思心头一凛,直道:“性命攸关,义父还迷信甚么命数?可是、可是您此举还另有隐情苦衷?”
先生慈和一笑,只道:“以后你自会明白。”又几声轻咳,续叮嘱之,“如今朝中遍布右相耳目,是敌是友难以分清,你兄妹二人行走江湖多年,与诸多帮派交联颇深,也当适时笼络,一则保驾周全,二则以防不测,可明白了?”
敬思剑眉紧锁,郑重颔首:“义父放心,我等自有安排。可是您……”
“好……好……”先生得他一诺,连连点头,又目光转向忆晗道,“姑娘,还记得别院手谈,在下与你说过的话么?”
忆晗微一颔首,先生又缓了缓气道:“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不得不再三提醒。殿下生死或在你一念之间,姑娘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忆晗心中沉吟,又点头应之:“先生放心,茏轩明白。”
先生又与刘璟交代了几句,话音甫落,忽然重咳出血。众人大骇,刘璟急急绕过忆晗,护在父亲旁头倏然落泪,启絮冷肃叮嘱道:“那药绝不可再碰了,我先开个方子予您调理一下便是!”
先生却吃力摇头摆手,连声拒绝道:“不用、不用。”
众人大惑不解,因询何故。先生却已缄口不语,缓缓闭上双目养神。
此时屋外忽传一阵枝叶异响,众人一时警惕起来,刘璟冷声一喝:“何人藏匿?”话音未落,数道暗器忽自窗口袭来!忆晗眼疾手快将他拉开,同时接下暗器,又将之甩手反射。潜伏墙外的数条人影不得不现身开逃。忆晗微一凝眉,二话不说迅速追了上去。
敬思亦火速交代启絮、刘璟:“照顾好义父,我去去就回!”
他轻功卓越,疾如飘风,转瞬已不见踪影。先生想叫住已来不及,因喘着气唤了旁头二人,随后又是咳得惊天动地。那二人忙扶着他询问何事。先生缓了缓气,吃力抬眼一望天色,道:“辛时了吧?快取我儒袍与利剑来。”
启絮焦急大惑不解:“先生取那些做甚?”
“事不宜迟,快些取来便是。”
日暮西斜,街上人烟稀少,欣云理清公务便急急赶往驿站。只行至角门未及入里,忽见数条人影一闪而过,隐约瞅着后头二人似极敬思与忆晗,因是转身追上。
刺客一直逃到城郊山上,又凌空飞跃,一下子通通钻进前头树林。
忆晗敬思双双追至跟前,见穷寇入林,深知入内便要“敌暗我明,危矣”,颇为不甘。敬思沉喝一声“可恶”,正想叮嘱忆晗留守外头,自己独自进林追捕,欣云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敬思。”
敬思几疑错听,回头见了主子在,因是愣然:“殿下,您怎在此?”
欣云徐徐走近,答曰:“我赶往驿站探望先生,偶见你二人行色匆匆,便跟过来看看。”说着似无意一般瞥了忆晗一眼,又目光转向敬思,淡淡问道,“可是发生甚么事?”
“臣去驿站探望义父,发现有刺客,便追了出来。”
欣云眉头一皱问:“那先生如今怎样?”
“没事,启絮在那守着。只那些刺客轻功上乘又甚是狡猾,竟以林为障,叫人一时难以抓捕。”
欣云瞥了一眼林子,又仰见天色渐黑,因劝道:“算了,穷寇入林莫追,先回驿站看看先生再说。”
“可是……”敬思心急获取右相使人迫害先生之证据,自是百般不甘,然念及在场三人安慰,踌躇一下,还是点着头应了下来。
二人转身欲走,却见忆晗不为所动,欣云迟疑片刻,还是自压矜持,上前几步低声劝着:“回去罢。”
忆晗只道:“事关先生安危,此时不将刺客拿下审问,更待何时?”语毕抽出腰间软剑,施展轻功径自闪进树林。
“你……”欣云一时怔神,待反应过来,却是又惊又气,因急急就要跟她而去。
敬思连忙将她拦下,劝道:“殿下不可!敌暗我明,殿下千金之躯,岂可以身涉险?”又道,“您且外头安心守着,臣去把明小姐追回来便是!”说着,等见主子答应下来,便转身匆匆寻去,只此中歧路纵横交错,不知忆晗究竟入了哪条,唯凭直觉,往那正前路上追去。
欣云在原地徘徊踱步,想那刺客个个轻功不俗,又阴险狡诈,茏儿冒然追去必有危险!思来想去尤不放心,因不顾安危,只身入林寻人。
夕阳渐下,闪电狰划,雷声轰然咤起,云霞倏忽变色,山中一时竟多了几分诡异之气。
欣云寻了右边小径奔走一阵,隐约听得前头兵器撞击声响,因迅速飞身而去,果见悬崖边上,忆晗正与一玄衣男子交手。但见她剑尖三旋,挽起白芒数道,又如疾风般直刺前去。玄衣男子亦长剑划出,自上往下一霹,劲道十足挡其峰、封其势。忆晗略一翻身,迅速一招“弱柳扶风”,轻巧一剑扫出。对方猝不及防,匆忙回剑一挡,手腕给忆晗内力震得当下一麻,因甚懔骇,又见她软剑回扫,不敢再硬拼,乃振腕一剑,改刺其腿部,见其飞身纵退,遂借此瞬夺了先机,连环疾刺十来剑,招招猛恶阴毒,迫得她一时无法还手,连退了十几步。
“这招式是千羽一族的……”欣云凝神一看,暗自一凛,因急聚真气,迅速将手中折扇甩向玄衣男子。
忆晗也识得那人使的是千羽剑招,借男子避扇之际,立刻使出启絮传授的逆七星剑借势反攻。此剑法是为克千羽剑式而生,自是招招击的,非同凡响。眼见她愈战愈勇,剑招也愈见凌厉,玄衣男子已无力反击,落败不过瞬间事,然意想不到的是,又有两条人影自旁头丛林中闪出。那三人三剑并举合攻,转手使出偷学而来的天机一派武功,忆晗寡不敌众,自是接连后退,临近崖边,又遭刺客一剑横扫,整个人一下子失脚滑落悬崖。
“茏儿!”欣云大惊,立时施展轻功,飞身将她拦腰抱住。然坠力过大,两人依旧往下掉去,幸而同时抓住崖边一横生树干,勉强稳住身子。
刺客俯身见她等居然没事,又一剑砍向边上树干。千钧一发间,敬思恰好赶到,剑势一发,幻起重重剑气银芒,汹涌袭向树边刺客,竟叫其当场毙命。另二人见势不对,竟合剑刺向他来。三剑相触,金铁交鸣。敬思边奋力御敌,边急急呼喊欣云,看她等可还回应。
欣云应了一声,然手中树干直发异响,二人身子不由自主往下一坠。忆晗蓦地想起先生先头驿站里的嘱咐,登时骇然又自恼。
欣云亦是惊忖:此树难扛二人之重,现下敬思无法抽身,我该如何是好?!
等了片刻,耳边依旧是兵器激烈撞击声,树干又再传出撕裂异响,仿佛随时可能断开。欣云冷汗盈额,呼吸局促,忖道:不能再拖了,保她性命要紧!因深吸一气,唤了一声“茏儿”。
忆晗用力抓紧树干,心中愧疚万分,不敢抬眼相看,只咬紧牙关问着:“……何事?”话音甫落,树干已裂一半,二人身子再次往下掉。
欣云腾出一手稳住她身躯,目光温柔,清清言道:“原谅我可好?”
“生死关头,殿下竟还有心情说笑?”
欣云却真是深然笑了:“好好活着,小晗哥再不能守着你了。”说着忽然运功,一手托住她腰部。
忆晗月眉一竖,分明意识到甚么,骇然急劝:“殿下这是作甚?!快抓树干,危险……”
欣云含泪笑道:“你说得对,萍根于水,树根于土,飞鸟凌空,走兽伏地……”说着咬紧牙关,用尽最后气力将她往上托去。
忆晗立时上了悬崖转危为安,只耳边那句“天渊殊途,无为同归”余音未了,那人却已坠崖香消,了无踪迹。
“殿下……”忆晗怔怔伏地,伸手探着空空悬崖,回忆方才欣云坠下一幕,多年前小晗舍身相救的场景再次汹涌袭进脑海,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敬思咬牙奋力挑杀对手,又急急跑至崖边救人,见了这等光景,心中直起惊涛骇浪,几疑入了那噩梦境地。
忆晗亦看着欣云坠崖之处,难以置信般摇着头,长泪夺眶、喃喃念道:“这定是梦,这并非真实……”
殿下……
欣云……
小晗哥……
你怎可、怎可再舍茏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