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他欺师罔上》花间九声

29、刈灵图

　　南海之中，有山浮于云彩之上，名曰璋尾，四周海水环绕，围成一座形似蜥尾的小岛。岛上无灵草，无仙葩，无奇珍异兽，满目都是几十丈高的白皮桦，树干枝叶稀疏，上面爬着一条条通体莹白的大蛇。
　　璋尾岛藏身南海深处，是个无人能到的地方。中央有一块高地，上面建有一座宫殿，造型古朴庄重，仿照人间形制，屋脊上镇着狻猊、斗牛、貔貅等瑞兽，半圆形瓦当上刻着“圭”“璋”二字。若不是宫殿中神情自若的爬过许多大蛇，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哪家仙门归隐之地。
　　宫殿门楣上有匾额，上书“养灵府”三个古体大篆。大门敞开着，门内有三三两两的修士，拿着工具正在洒扫，间或有几条蛇游过，停在他们扫过的地方，分叉的信子一伸一缩，似乎在监工，看他们打扫的干不干净。
　　修士们对此习以为常，手中活计不停。他们衣着服饰不同，细看之下，各门各派都有。
　　其中一个修士穿着白色燕居服，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洗大门口处的影壁。
　　影壁上刻着一副壁画，图中有一个人首蛇身的“神明”，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左手举着权杖，右手抓着一个人，舌头一卷勾住那人的脖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吞食入腹。
　　“神明”周围跪伏着几十个人，对同类被吃无动于衷，一个个五体投地祝祷着“神明保佑”，那个人应该是被他们献上的“牺牲”，仿佛有了祭品，神明就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繁衍生息一样。
　　壁画右下角有铭，写着“刈灵图”。
　　修士擦到“神明”七寸处，拿着抹布的手一顿，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紧握成拳，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一条蛇经过，歪头观察了他片刻，张口在他腿上咬了一下，声音嘶哑的口吐人言：“老实点。”
　　修士闷哼一声，惶恐地跪倒叩首：“是，大人，小人不敢。”
　　正在这时，一阵腥风吹过，刮来一团白色的雾气，那雾气像活了一样不断凝结，来到门内，落地形成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人首蛇身，白发碧眼，头生鹿角，雌雄难辨。怪物身形高大，行进时靠摆尾游移，身上的鳞片闪着让人晕眩的光，每片鳞都有巴掌大小。
　　见他来了，众小蛇齐齐围上来，欢呼雀跃道：“天尊回来了！”
　　被称作“天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团白气，白气遇冷，结成一个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儿，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
　　众蛇纷纷追上去，一口一个，将小人吞下去，餍足地打了个饱嗝：“天尊，这次的灵粮好纯净。”
　　一旁的修士伏身跪在地上，见到这场景，眼中露出痛色。一个被追懵了的小人儿走投无路，跑到他身边。修士悄悄抬起胳膊，把小人儿拢到袖子里，让他钻进去，用嘴型无声道：“嘘！藏进去，别出声。”
　　“天尊”看到小蛇们吃得开心，面上露出慈爱的神情，伸出手在其中一个小蛇头上抚摸了几下，小蛇顺着他的手爬上去，亲昵的在他脸上蹭了蹭。
　　“天尊”一偏头，这才看到趴在地上的修士，面色沉下来，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一下掼到影壁上，阴恻恻道：“唐无芥！你干的好事！我让你掌管天道，盯着妖界那群污秽，你是怎么管的？妖界怎么会出蝉蜕？你那天雷都劈到漫洼地去了吗？”
　　唐石，唐无芥，传说中东珩开山立宗的师祖，仙界蝶化飞升第一人。
　　此刻被掐着脖颈，慢慢提起来双脚离地，他呼吸困难，脸色却依旧苍白如纸，艰难地从嗓子里吐出几个字：“小人不敢！九十九道天雷，没有少劈一下。”
　　“天尊”气笑了：“唐无芥，你是觉得，我如果吃了你，没人能顶替你来掌管天道么？”他凑到唐石面前，眼中竖瞳眯起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小弟子严华，如今已经蝉蜕，你若再敢有小动作，我就把你撕了。”
　　“咚”一声重响，唐石被扔在地上，他捂着刚才差点被掐断的脖子，大口呼吸，就听“天尊”幽幽道：“然后，让他蝶化来接替你，就是不知道，那孩子打小没受过苦，能承受住几下天雷反噬。哦对了，还有个东珩弟子，资质极佳，我看着喜欢，给他下了血灵咒。以后啊，可有的玩儿了。”
　　唐石身子一抖，膝行到他面前求饶：“求仙尊开恩，小人一定尽心竭力，再不让妖界出岔子，求仙尊饶过东珩后人。”
　　“那就看你表现了。”“仙尊”说完，领着一众小蛇，慢悠悠回了寝宫，院中只剩下各门修士，机械的继续干活。
　　唐石抬起头，望向那个远去的背影，脸上表情诡异，似悲愤、似痛快。
　　如果他刚才没有看错，那个怪物背脊上有几块焦黑。
　　他赌对了，“白乌族”之所以如此嫌恶妖族，不是因为妖族作恶多端，而是它们会被妖族所伤，没有还手之力，就像他们人族对上白乌族一样，只有被屠戮的份，这就是所谓的天敌。
　　既然如此，他瞥向影壁上的画，抬手在怪物七寸处摩挲，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压在人们头上的所谓“天道”掀翻。
　　唐石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又加了几道符咒，这才小心翼翼把怀中躲着的小人儿放出来。
　　小人儿已经被吓傻了，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无论唐石问他什么，都是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看你穿得是东珩的衣服，你叫什么名字？”唐石用一个温暖的芥子把他包裹起来，柔和问道。
　　小人儿躲在芥子里，找到一丝安全感，渐渐安静下来，抱膝坐下来：“陶……陶仁。”
　　唐石点点头，在芥子里塞进一座小木屋，还有家具被褥衣服，木屋外还有一个迷你花园：“你不要害怕，先住在里面。”
　　陶仁用指尖触碰花园里的花，瞬间盛开了一大片，他点点头，嘻嘻笑了。
　　唐石叹了口气，陶仁现在是一个灵体，但可能是被怪物吞下去后消化了一些，有些痴傻，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但他不想放弃，对陶仁讲起九州大陆的运行规则：“我被下了口封，这些事不能说给活人听。我告诉你你要记牢，以后想办法回人间，把真相告诉世人，让他们想办法，逃脱任人鱼肉的命运。”
　　陶仁听得稀里糊涂：“师祖，我能听到你说话，我是死了吗？”
　　唐石沉默许久，隔着芥子摸摸他的头：“算是，也不是。”
　　唐石屈膝靠在床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手捧芥子，开始娓娓讲述千万年前尘封的过往。
　　“在很久很久以前，九州大陆还是一片蛮荒之地。突然有一天，一队‘白乌族’人，降临到这里，他们法力无边，能呼风唤雨、颠倒乾坤，他们在九州大陆埋下‘魂根’，这里渐渐出现植物、动物和人……”
　　唐石讲完一遍，问芥子中的小人儿：“记住了吗？”
　　陶仁摇摇头：“师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唐石温柔道：“没关系，我再讲一遍，你听好。”
　　小人儿心智不全，对唐石讲的话理解不了，记又记不住。但他是唐石唯一的希望，白天唐石把他藏在袖子里随身带着，晚上就把他拿出来，一遍一遍告诉他世间的真相。
　　等陶仁能把他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已经过去了三百年。
　　三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乌衣族”又有几条蛇成年，变成了那种半人半蛇的怪物，他们去人间狩猎，每次都挑起腥风血雨，灵魂如秋后的稻谷，一茬一茬被收割，食用，剩下的“魂根”又被种下去，进入下一次轮回。
　　期间，“天尊”还过来喜滋滋地告诉他：“你放水的那个妖界蝉蜕陨落了，自己作死的。还有你那个宝贝徒弟也死了，灰飞烟灭，魂根都没留下。”
　　唐石木头一样听着，没有任何反应，晚间的时候，双目通红继续给陶仁讲述真相，看着小人儿茫然无措的神情，他终于崩溃，疯狂地摇晃芥子：“你为什么记不住！为什么记不住！”
　　这一日，天青气朗，又有妖精渡劫。唐石借口降天劫，扛着“天道”来到半空，一道道天雷劈下去，砸得那个妖精现了原形。唐石趁机把芥子扔了下去：“小陶仁，去找东珩弟子，把消息传出去。”
　　看着芥子落入人间，他停了手，天雷只劈了十几下，妖精只伤了皮肉。他转身往南海飞，准备把剩下的“天雷”砸到那群真正吃人的怪物们身上，虽然知道对怪物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他，会被抓住，吃掉。
　　唐石抓开自己的肚皮，把“魂根”掏出来，一起扔了下去。
　　无所谓了，他想。
　　……
　　周爻猛然惊醒，他这一觉睡的昏昏沉沉，醒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哦，重生了。他想。
　　周爻想起当年的光景，不是恍如，是真的隔世了。
　　那天他跟失心疯一样，把佬竹山翻了个遍，没找到琅清；不死心，跑去找云涣要名帖，一个个弟子的名讳真真切切列在上头，连被蛇妖吃掉的陶仁儿都有，只是颜色淡了些，独独没有琅清。
　　周爻心急如焚，这是怎么说？被吃了名字颜色变淡，那名字直接消失了是什么意思？死了？！
　　那陶仁名字颜色淡了是因为，没消化完？
　　仍不死心，找了所有一起去的弟子挨个问：“见过琅清没？”
　　得到的回答都是：“啊？琅清是谁？”
　　所有人都不记得有琅清这么个人，就跟这个人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当然还有一个人他没问，沈师兄在闭关，云涣说如果他敢硬闯，就自裁谢罪。
　　后来虽然他知道了琅清便是古玉，但想起那段时日，还是心有余悸。
　　拜“君心似我心”的傀儡蛊所赐，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原来这小崽子不但假扮佬竹峰弟子，还胆大包天的假扮他浮莲峰的弟子。
　　古玉当时问他什么来着：“师尊，你要不要闭关？我给你护法。”
　　闭个屁！护你姥姥！
　　行！欺师罔上！现在你也不用装，已经是真正的浮莲峰弟子了。你等为师回去的，连你和你那个吃里扒外的周大师兄一起收拾！
　　周爻正要看看古玉醒了没，就听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周师叔，是你吗？”
　　周爻一个激灵，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小人儿盘腿坐在他枕头边，只有拇指大小，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