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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新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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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出现在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新王迈向了她的王座。
加冕仪式在战争的废墟中举行,饱蘸鲜血的红地毯一路铺展,自殿堂前庭的断壁残垣之中一路滚过,越过漫长的九十九级台阶,通向染血的王座。
这是拉维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性统治者。依照惯例,女王应由光明神殿的最高使者,送上象征君权神授的月桂之冠。
然而,神明已然陨落,女王的长剑上还燃烧着焚毁神灵的金火,无人敢踏上前去,教新王低下她的头颅。
而至于从路维德三世头颅上取下的那顶三重冕,女王此嗤之以鼻:“吾乃无神无君无父亦无兄之人,亦将踏上从无人踏足之路。”
无数人垂首而立,在女王鲜血滴落的长剑反光中缄默,正当新王平静地转过身去,将要踏上台阶之时,一道消瘦的身影却忽然从人群中冲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华服已然破烂,脸庞也满是血迹脏污,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匕首已经直冲女王的喉咙。
没人看得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似乎,女王的身形只是轻轻一动,那把匕首便从身侧刺过,女子从台阶上摔落,仰面躺在了地板之上。
匕首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之上,映照出年轻女子蓬乱的金发。
是黛萝。
她摔下的台阶不高,一摊鲜血却忽然从她的身下缓缓地泅染开来——她怀孕了,昔日十六岁的小公主,拉维诺的王妃,不知何时已经怀上了莱昂内尔的遗腹子。
当新王登基之时,她注定只有一死。
在女王逐渐阴沉下去的神色中,终于有人如梦方醒:“卫兵!”
他大喊着:“快把这个行刺的疯女人拖下去!”
一阵甲胄撞击的声音,佩剑的士兵冲了过来。“慢着。”女王却忽然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女王要拔剑将之就地正法之时,艾希礼却脱下了王袍。
血染的王袍盖在了黛萝的身上,盖住了她的身体。艾希礼弯下腰,将黛萝打横抱了起来。
“医师。”
她唇瓣一动,轻轻吐出两个音节,便有身披灰袍的药剂师和满脸慌张的侍女,忙不迭地冲了过来。
“带她下去,好好医治吧,”一声叹息从艾希礼的唇边溢出,她望向黛萝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玻璃珠一般的碧眸,闭了闭眼睛,“我们说过,下次见面,将是你死我亡。”
“但我现在不想杀你,黛萝,旧日的恩怨,在此休止吧。”
她如此说道,不再看向对方。女王转过身,再次孤身踏上通往王座的旅途。
这是一条注定无人喝彩与欢呼之路。父亲与兄长,爱人与敌人,皆陨于此途。累累白骨与鲜血砌就长阶,台阶颓败的神殿残旗被新王铁甲的战靴碾过。她扬起头,一步又一步地向上走去,终于以新王的身份,再一次踏上王座。
“诸神的时代已然逝去,人的时代正在来临,”风猎猎地吹起新王的长发,在曙光点亮新王金色的眼瞳之时,她宣告,“吾,艾希礼·格罗斯特,在此宣誓,从此刻起,为国家的和平与繁荣,将献上此生。”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响了起来,在她高举王剑与权杖的那一刻,山河万物却在她灿烂而悲哀的金色双眼中缄默。在这平静的缄默中,王已然明了,她正目送着自己,走向光辉而不归的道途。
新的纪元就这样的开始了。
这是注定动荡不安的一年。战火连天之后,百废待兴。兽人在狮王的带领下接受女王的统领,人族与兽族的领域线重新划定,人族归还十七年前吞并的土地,再一次开放贸易与集市,互通有无。
两族的交流正在逐渐放开。这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两族多年的误解与仇恨深如渊海,登基之后,大大小小的叛乱与抗议依旧在拉维诺的各地爆发。为了稳定民心,新王不得不御驾亲征,平息叛乱。
在戎马倥偬之间,艾希礼十七岁的生日就这样倏忽地过了。
等到国内的战乱终于平息,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年轻的女王再次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改革之中。
不成文的法律最先得到修订。在冗长、暧昧乃至可以被统治者随意裁定的法律之中,艾希礼率先挑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几条明文规定:血统的裁定不再以一滴血论,神殿不再掌握审判生死的宗教裁决权;平民与贵族拥有同样的生命财产权;而女子,无论婚嫁与否,一致享有与男子等同的继承权,
铭刻着以上法条的黑色巨石从此赫然立在中心广场之上,由宣令官朗读三日。
以法律为基础,各个领域的改革都开始逐步推行。
安洁黛尔已经接过了主持神殿的职责。在光明神陨落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身负一半兽人血统的女王会对神殿深恶痛绝,谁也没料到,女王在宗教改革上的态度近似和缓。
信仰可令民心安定,尤其是在战乱之后。艾希礼深谙其中道理,在神官安洁黛尔的支持下,神殿的权力逐渐收拢,归于王权之下。如今,神殿供奉的最高神亦称为混沌母神,当艾希礼询问安洁黛尔是否需要重修神殿,再立一尊女神塑像之时,女神官却轻轻摇了摇头。
“神明在此世不应有形,”她说道,“我们敬畏创世之力,既然如此,就让圣女殿下化作的藤蔓永远生长在神殿的最高处吧,即便草木枯荣,逝者如斯,生命的力量却将永恒。”
芙洛拉亦对此表示赞同,虽然她是如今唯一一个,敢操着剪刀给她姐修枝剪叶的人。
现在,她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阿尔希弥斯家主。半路出家的政治家,为了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天天没好觉睡,每次艾希礼和她见面,都觉得彼此眼下的青黑已经快要掉到下巴上了。
即便如此,夙兴夜寐也不能磨灭芙洛拉的熊熊斗志。三年前她能连跳一整夜的舞,第二天再容光焕发地去和淑女们比裙子扯头花,三年后也就能挑灯夜战一整晚,第二天再去和大臣们拍桌子唱反调。
在这一点上艾希礼对她近乎纵容,气得一众老古董们吹胡子瞪眼,差点在议事厅里当场没了一个。
她与艾希礼一同联手推进女性继承权和教育权的改革。起初,这一法条的修订几乎掀起满城风雨,好像今天法条颁布,明天整个拉维诺的母鸡就要骑到公鸡头上打鸣。
多年来,他们借助这一套继承规则,磨牙吮血,顺理成章地挤占了不属于他们的另一半权力与空间,如今要让他们物归原主,自然比教他们去死还难。
“陛下您自然天赋卓绝,但是,怎么能要求所有女人都像您这般优秀?不然,为什么几百年来,只有您能够踏上王座呢?
“许多女孩天生就喜爱舞会和陪伴家人,强迫她们离开自己温暖的房间和舒适的生活,像男人一样讨生活,这难道不是一种残忍吗?”
“自古以来,男女分工各司其职。照料家庭也是神圣伟大的职责,要是女人也出来工作,她们的孩子该由谁照料?难道要让这些伟大的母亲白天工作,夜晚照顾孩子吗?她们的丈夫又该由谁照料呢?”
无数质疑、不解、反对如同雪片一般飞来。沸沸扬扬的争议中,女王终于在一场分外激烈的争吵过后,忍无可忍,骤然发作,一剑斩下了其中一人的头颅。
那正是被芙洛拉杀死的霍根伯爵的弟弟——他继承了霍根的爵位,在战争中靠着魔矿生意如日中天,已隐隐显出叛乱之势。为了平定内乱,女王已忍耐许久,如今新仇旧恨一起清算,艾希礼提着长剑,冷笑着看男人的头颅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他的神情仍停留在死前那一刻的惊愕之中。
“残忍?”年轻的女王哼笑一声,她身姿纤挑,站在在辉煌的殿堂里美得像幅画,长剑上的鲜血,却一直滴滴答答流淌到地面上,“我是杀了我的父亲才站在这个位置上的,诸位觉得我算不算残忍?”
“诸位承认我的王位,不过还是因为我身上留着格罗斯特王室的血。正如各位嗷嗷坠地之刻,所享有的锦衣玉食,并非源自天生高贵的品行,而是贵族的继承。”
“这世界对你们太宽容了,宽容得只要你们作为男人出生,便自能继承爵位与通天的坦途,也宽容得令你们好像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自以为只有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才能得到诸位的认可。”
“然而并不,”女王轻笑,“封侯拜相,生死权夺,如今,是诸位应祈求我的认可,如同祈求昔日每一位君王。”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正如尔等亦有庸碌之辈。既然像我这般的女人能站在诸位之上,那么世界上的其他女人,自然也可。”
“当然,我知道你们心中有诸多不服——所以,我要说,用一颗人头换政令畅通,我觉得值得。”
风吹起她的发丝,在寂静的空气中飞舞,女王金眸锐利,英气逼人:“谁想做第二个?”
霍根侯爵的血从台阶上缓缓流下,泼溅式的血迹,与女王的王袍一般鲜红。
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之中,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女王收剑入鞘,再次露出微笑。
“没有异议吗?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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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令就这样通过。同时开始的,是蛰伏数年的女王对内廷开始的彻底清洗。鲜血与政令文书一齐在女王指尖流过。因此,这道诏令也被当时的男人们称之为“血腥玫瑰法令”。
艾希礼对此视若无睹。权力的争夺从来血腥,有些时候,被反对者厌弃,恰是一种赞誉。
她开始聚精会神推进的是女子学院的设立。若无力量,律例也不过一纸空文——艾希礼深谙其中道理,即便规定了继承权的平等,千百年来的偏见与习惯,也需要时间去慢慢改变。
率先开设的便是皇家女子学院。对此,众人反而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陛下正值妙龄,毕竟寂寞,渴望同龄人的陪伴,也是意料之中。
更何况,谁能拒绝靠近王室、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
在王室的号召以及父母的推动下,无数贵族家庭的年轻女孩,第一次离开了舒适的闺房,怀抱着对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血腥女王的恐惧,战战兢兢地被马车送进了王宫。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女孩们在王宫中学习的竟是历史、政治、骑术与剑术,其中层层选拔培养,最优秀的少女没有站在舞池中艳压四方,反倒跟随在老师身畔,忽然一头扎进了忙碌的政务之中。
是呀?女王正值妙龄,渴望陪伴,让亲近信任的学生随侍身边,陪伴她处理政务,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女官制度就这样建立了起来,如此悄无声息又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提出反对。家中只有女孩儿的贵族欣喜若狂,虽有一子却年纪尚小的贵族紧随其后——当上升的可能性出现,谁愿意舍近求远,拒绝这样一条直通权力中心的坦途?
一块巨大的肥肉被堂而皇之地吊在了饿狼们的面前。轰轰烈烈的竞争开始了。
女王设立的制度,不论出身,只看才能。无法进入皇家女子学院的贵族亲自教导女儿,财产丰厚的商贾则重金聘请名师,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之下,呼吁增设女官数量的呼声渐渐出现。
君王之道,不过利益制衡而已。
这一次,轮到女儿多的贵族与没有女儿的贵族打得不可开交,但毫无女眷的家族毕竟是少数,眼界开阔后的淑女们也不再愿意被家族轻易摆布,王宫女官的数量一增再增,而王宫之外,往日只为男性而设的位置,亦随之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
当教育的风尚逐渐在社会中普及,由王家出资在下城区建立第一所平民女子学院的计划,也随之拉开帷幕。
这毫无疑问又是一场激烈的争论——难道国王要用我们的赋税与进贡去养这些妓.女和小偷么?有人大声质问,这简直是对我们正直身份的一种侮辱!
你们养情.妇和姘.头的时候倒是没考虑过正直身份呢!芙洛拉率先反唇相讥:怎么?现在女王要肃清下城区风的时候反而不乐意了?难不成你们和那里的老鸨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她自己便在下城区生活过,口齿磨练得泼辣伶俐。如今她作为阿尔希弥斯的掌权人权倾朝野,谁也不敢在她的面前将她比作妓.女或情妇。在一片鸦雀无声之后,终于有人小声地抱怨了一句——陛下倒和妓.女们情同姐妹。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寒风凛凛,几乎下一秒就要看见自己人头旋转,从那著名的断头台阶上高高飞起。然而,女王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拔剑,她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鲜红王袍铺展开来,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她淡淡地说,“天下女子都是我的姐妹。”
于是,政令就此开始推行。艾希礼早已不再去试图争取反对者的支持——这是触动千百年来最隐蔽利益的改革。在注定的利益争夺面前,所谓能言善辩,永远不如铁腕与决心。
所幸,大战过后,拉维诺已休养生息整整三年,兽人与人类之间的贸易日渐畅通,更不要提王室还在瓜分霍格侯爵这块大肥肉时狠狠咬了一口,如今国库日渐充足,昔日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艾希礼,终于难得实现了财政自由。
修!女王拍板,连带着狐狸耳朵都高高立起——修最好的!
不久前被赞雅打发到王城,跟在女王身边当随行女官的蒂南娅,愣是从文绉绉口水仗的困倦中,被这一巴掌拍出了一个激灵。
她因而又被女王顺手打发到下城区,靠着兽人精湛的工艺知识与敏锐五感,在工程监理中发现了自己的新天赋。
待到学院落成之时,因着与妓.女们的熟悉,莎芙便成为了这所学院的第一位老师,教简单的识字。
她拒绝了艾希礼为她在上城区另设府邸的好意,转而期望将这笔钱投入学院后续的建设之中,为了感念她的贡献,第一所向贫民窟开放的女子学院,便以白丁香命名。
学院开放第一天,洛里亚就把一群借醉闹事的醉鬼和地痞挂在龙尾巴上,倒吊着环绕奥尔德林飞了一圈。
世界就这样在这微小的改变之中被撼动。法令第一次被铭刻,少女第一次踏入君王殿堂,曾经在贵族之间隐秘的知识与权力,第一次被堂而皇之地抄写在纸张之上,传入平民百姓家。
一个秘密已然被勘破。在女孩们翻动书页的声响里,在姑娘们刀光剑影的对练中,千百年来有人心知肚明却讳莫如深的真相,此刻终于被宣告,日光之下,无声而震动。
——书页没有性别,剑与权力亦从来没有。
为此,女王艾希礼遭遇过无数次暗杀。光明神残党、旧贵族以及反叛势力,每一派都想割下她项上人头。最严重的一次,女王被三支铁箭射中心口,当夜便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痊愈的,直到此刻,艾希礼或许才有点明白薇薇安,所谓女神的庇护,所谓长生,既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诅咒。如同被封入琥珀中的昆虫,注定她将在今后一生中,为了王冠上的职责,奉献此身。
离开的那个人已经得到自由,而活着的人,却仍有漫长的余生。
等到一切改革都步入正轨,已经是大战之后的第六年了。在雷厉风行的推进之后,以“血腥玫瑰”而著名的女王也终于开始逐步展现她的温柔。
在那一年,刚刚又经历了一场凶险刺杀的女王身披洁净而柔和的便装王服出现在民众面前,略带疲倦却依旧目光清澈地宣布,夏夜宴将从今年开始重新举行,届时,将解除宵禁,共同庆贺。
在万民的欢呼声中,花朵如同雨一般落下。艾希礼像十五岁那年一般,将民众的玫瑰佩戴在发间,轻轻挥手。
而那时,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她的治理之下,拉维诺欣欣向荣,风调雨顺,女王本人却在历任国王都已经生儿育女的年纪里,却依旧保持独身。
事关王位继承,整个拉维诺都开始对她的婚讯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