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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白丁香之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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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艾希礼格罗斯特,十五年来,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有生之年我会对着一条裙子发愁。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敲了敲,一把轻柔的女声飘了进来。
“需要帮忙吗?”那把声音问。
我下意识摇摇头,随后意识到对方听不见,赶忙扬声道:“不用了。”
“好。”对方应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二十分钟前,我跟着洛里亚拐进了另一条暗巷,这条同样昏暗的巷子没有横流的污水,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令人骨头发痒的暗香。
下城区妓/女的居所,洛里亚的朋友或情人之一,就住在这里。
莎芙,这是洛里亚告诉我的名字。据说没人知道她的真名,这个名字如同一缕幽艳的香气浮动在下城区的街头巷角,即便是偶然经过的我,也曾经在女仆闲聊的口中听说过。
莎芙,莎芙。下城区最特殊的女人,从来只接女人的生意,无论对方是娼/妓、女仆、还是孀居的独身女人。
有人说她是丑陋不堪的怪物,如一缕紫罗兰色的夜雾般飘入女人的床帘,专门将无辜的女人引入歧途。
然而,当我跟在洛里亚身后敲开她的房门时,从门后探头而出的,却只是一个清秀的女人。
没有状如恶鬼,却也没有传闻中般美艳到颠倒众生,门后的年轻女人身材丰满而娇小,有着一张短且圆的苹果脸,笑意与红晕一同挂在饱满的脸颊上,看上去甚至与年轻的莉塔有几分神似——是那种看上去普通却让人感到一种琐碎温暖的女人。
“好久不见,洛里亚。”她亲昵而轻快地打了声招呼,目光却落在洛里亚身后。
“我猜,你们应该遇到了一点麻烦,”她凝视着我,用甜蜜的嗓音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小朋友?”
于是,就这样,我在她们交谈的絮语和轻盈的脚步声中,被莎芙拉上了她二楼的房间。
她没有对我满身的血污、伪装的性别、以及象征皇族血脉的金眼睛表达太多的惊讶。或许,对于游走在下城区床榻之间的女人来说,那些遥远的皇室密辛根本就不值一提。
莎芙从衣柜的最深处翻出了一条碎花的裙子,又轻车熟路地打来一盆清水,以呵护某种破碎器物般温柔的手势,用白纱布拭净了我脸上的血污和被血块粘连的头发。
一盆水很快被染成了浑浊的淡红色。
洛里亚帮忙打来了一盆新的清水,莎芙举着纱布问我:“身上要帮忙吗?”
“不、不用了!谢谢你!”我面红耳赤,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纱布,“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莎芙抿嘴笑了起来,体贴地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我和手中的裙子面面相觑。
这是一条洒满白丁香的花布裙子,缀着已经泛黄的抽纱和蕾丝边,看上去已经经过了不短的岁月,却因为主人的爱惜而依旧整洁干净,泛着淡淡的熏香味。
和贵族淑女层层叠叠的宽大裙摆相比,这条裙子可以说是简单得过了头——但,对于从未穿过一次裙子的我来说,简单的丝带和花边已经令我晕头转向。
我将这条裙子颠来倒去,前前后后穿反两次之后,终于勉勉强强地将这条裙子套在了自己的身上,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然后我发现,自己够不着后背的丝带。
怎么会这样!
我龇牙咧嘴地反手去够,那些轻飘飘的丝带却好像捣乱的蛇一样,要么根本捞不着一根正确的丝带,要么就系来系去根本打不成一个结。
我埋头奋斗了好一会,终于在用缎带将自己五花大绑之前,彻底认输。
我犹犹豫豫地蹭到了门边,准备寻求莎芙的帮助。
却在这时,我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紧接着,细微的呼吸隔着门飘了进来。
怎么回事?我有点疑惑地掀开了一角碎花门帘,透过门上小小的窗户瞄了一眼。
然后,我看见洛里亚和莎芙正在拥吻。
闷热黏腻的夏季午后似乎不是什么亲近的好时机,巷子里静悄悄的,她们就这昏暗的光线,在狭小地空间中安静地吻在一起。
洛里亚的手圈着莎芙的腰际,而莎芙的手落在了洛里亚的脸上,勾勒着年轻女人的脸颊和眉眼。
如同海湾柔和的波涛轻轻地摇晃着靠港的船只一般,莎芙的手指温柔地穿过了洛里亚的头发。
“又剪短头发了。”她轻声问,“又要出海了吗?”
洛里亚低低嗯了一声:“风暴最多的夏季要结束了。”
“真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里亚再次低声说:“有时候我还会梦到自己很年轻的时候。”
“那是我才刚刚成年,荒原里的狼需要厚厚的皮毛保存体温,我也有很长很长的一头头发。”
“跋涉过雪原的时候,新雪会落在我的肩头,”她的声音很轻,“在短暂的春天,土壤化冻,终年被苔藓与地衣覆盖的苔原将布满野花。我会和朋友们濯洗长发,把花朵编织到发辫上。”
“但我已经剪短头发很久了。你知道的,太长的头发在海上总是不方便。”
“莎芙,”她低声叹息道,“我总是无法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自从离开家乡,我便四处流浪,兽人无论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我的龙也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
莎芙沉默了一会:“为什么不回家乡看看呢?”
“因为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我活得太久,曾经认识的朋友都已经去世——我甚至也已经开始忘记她们的模样了。更不要说荒原狼天生就是警惕排外的种族,倘若我再次出现,如今的首领一定会对我戒备森严,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
“我已经是永远的异乡人。”洛利亚说。
我从未听过她发出这样悲伤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她一直是一个强大到有些令人畏惧的女性。
但此刻,在她的叹息中,我忽然想到,在洛利亚成为龙骑士之前,当她如我一般只是个孩子的时候,行走在荒原上的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或许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莎芙没有说话,或许,这种孤独也没有办法用言语排解。
她只是又吻了吻洛里亚。
轻而绵长的呼吸声中,仿佛潮汐舒缓的律动,摇曳在海边将落未落的黄昏和清晨。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向来如烈刀般锋利的洛里亚似乎在这个吻中彻底柔软下来,在她们彼此的臂弯中,流淌的气息就像是情人与阔别的旧友。
我不愿意再打扰她们,悄悄地放下了窗帘。然后,低头看莎芙为我准备的清水。
盆内水波荡漾,在暗淡的光线中映照出了我的面庞。
一张少女的面容。
水波中的少女脸颊白皙而俊秀,散落的头发柔软地垂落在肩头,是一个对寻常淑女而言有些可笑的长度。
朦胧的金色眼睛,如五月的夜晚中盈满雾气的山谷。
——这是我吗?
房门忽然被叩响了,莎芙在这时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洛里亚有点急事先走了,”她向我露出了一个花朵般柔软的微笑,“我猜,第一次穿上裙装的女孩,大概都需要一些帮助来对付这些难缠的丝带。”
她把我转了个身,白皙而灵巧的手指飞快地理顺了那些纠结的缎带,交叉、重叠、旋转,一切都各归其位,像是某种魔法。
就在我以为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她却按住了我肩膀。
“别动。”她低声说,“还有头发。”
她的手指穿过了我凌乱的发丝,这一头对于寻常淑女而言短得有些滑稽的头发,被她灵巧地编成发辫,又别上了白色的蝴蝶结。
“好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水中的少女也随之款款站起。随着她的动作,衣裙上半透明的抽纱和丝带在昏暗的房间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就是我吗?
我慢慢地举起手,镜中我也同样伸出了手,轻轻地捧住了自己的脸颊。
好烫。
我凝视着自己,看见水镜中的我同样脸颊绯红。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撞破薇薇安身份的那一夜。
就在那时,在林间溪流边,我凝视着同样在水波中荡漾的身影,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才是女人?
女人是柔顺漂亮的代名词吗?是母亲、妻子、女儿的同义词吗?是一个看见老鼠就会尖叫晕倒的漂亮生物,还是一个会流出经血、会怀孕、会分娩的躯体?一件窸窣作响的衬裙会让人成为女人吗?一个会流血的子宫会让人成为女人吗?
如果一个女人像薇薇安这般冰冷而强大、像洛里亚这般剪去了头发、像我这般穿上了男性的衣饰、像莎芙这般与女人相爱——那么,她还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吗?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的倒影用她的眼睛告诉我答案:当然。
我就是一个女人,裙摆翩飞的我与一身男装的我之间,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不会因为她没有穿上某件特定的衣裳,没有履行某一件男性赋予的母职,没有成为男人凝望中理想的情人就改变她的本质。
我就是我,我就是一个完全的、纯粹的女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某种从一出生起就与我如影随形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小步地转了一圈,一袭开满白丁香花的长裙翩然转动,轻盈的裙摆在空气中绽开,发间缀着的蝴蝶结也划出了一个柔软的幅度,像雏鸟舒展双翼一般带起了轻微的风。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自由地呼吸。
“这是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莎芙轻声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只要你不介意这是一件下城区的衣服。”
她微笑:“他们称呼我为女人的妓.女,但其实我也只是不愿意为男人服务而已。我接女人的生意,为她们做一下看护、读信还有针线的工作。”
“当然偶尔也和她们约会,”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哎呀,好像和小女孩说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我用力摇头,耳朵滚烫,小声问:“你会读信?”
“小时候学过一点,但很快我的母亲就病逝了,我被迫背井离乡。”
“为什么……”
“赋税太重了,”莎芙淡淡地说,“我付不起。”
“下城区多得是我这样的人,失去田地和身份,背井离乡一路向王城走。或许你会觉得下城区混乱不堪,但对我们很多人而言,王城的治安已经比很多地方要好。”
“而且这里离神殿很近,大家都信仰光明神,”莎芙的语气很平静,“虽然她们买不起赎罪券,也看不懂祝祷词。所以,偶尔我也承担祈祷或是丧仪的工作。”
“男人叫我妓.女,但临终的女人会握着我,喊我圣女殿下,”莎芙讥讽地笑了一下,“事实上,下城区的‘圣女大人’是异教徒。”
“神眷未曾降临过下城区,”她轻声道,“但我愿意给予她们安慰。”
我一时哑然,深深地看着莎芙。
我终于明白了莎芙为何为女人们所爱,她像是泥泞中的女神像,听见尘埃中所有无法触及高堂的祈祷,让破碎的心在她的擦拭下焕发出光辉。。
这是某种近乎神性的气质。如果说圣女被神明赐予的使命是倾听与宽恕。那么,当莎芙将临终之人的手握住,倾听她们的祷告,谁又能说,神意只会降临重兵守卫的圣堂?
而莎芙只是微笑。用她明亮的眼睛看我:“洛里亚临走前说,她落在我这里的那件长斗篷,可以借给你。”
“你把这条裙子带走吧,殿下,你值得拥有一朵花。”
她将手放在我肩头。而我为她语气中莫名的哀愁打动,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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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是,与我与莎芙交谈的时候,洛里亚又再次回到了那条让我险些丧命的那条暗巷。
她皱起眉头,闻到巷子中残存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变淡,反而愈发浓重了。
没有被人及时收敛的尸体横陈一地,血迹在地上凝固成暗淡的铁锈色。
而在巷子的深处,鲜血的气味更加新鲜浓重。洛里亚凝神细看,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弓。
正是之前埋伏在巷子深处,放出冷箭的人。
而今他与前来处理现场的同伴一起成为僵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个白衣女人的脚下。
洛里亚遥遥地站在巷口,叫出了那个名字:“薇薇安。”
“嗯。”白衣女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散地拨了拨长发,“是我。”
她今天没有再做男装的打扮,披风下赫然是一袭白衣的长裙,在风系魔法带起的气流中,轻盈地飘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完全是故意的。洛里亚知道,因为知道要杀人,所以薇薇安偏要穿白衣。
纤尘不染的蛇蝎美人垂眼微笑着,眼角的泪痣在黄昏中像一滴垂怜的眼泪。即便是在鲜血横流、苍蝇乱飞的此刻,无论是谁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感叹一句美神的造物,
只有洛里亚知道,她脚下每一句尸体,喉咙上都有深可见骨的刃口。而这些伤口,都来自薇薇安毫不留情的风刃的话。
她的战斗是一种寂静而残忍的风格,高速流转的气流转瞬间切断所有暗杀者的喉管,他们便在无声的剧痛中永远地倒下了,只剩切断的颈动脉喷溅出蓬蓬血花,像是永恒寂静的春天。
“别担心,”蛇蝎美人语气轻柔地说,“我的风刃很快,死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痛苦。”
“我没担心过你,”洛里亚以旧友的语气毫不忌讳地夸赞,“你永远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令人讨厌。”
美丽的疯女人绽开一个艳丽的微笑:“谢谢夸奖。”
洛里亚注视着她肩头的白鸽——薇薇安的使魔,洁白的生灵与她的主人一样平静而漠然地站在血色之中。
“你会让你的学生知道这件事吗?”她突然问。
“不会。”
“为什么?”
沉默。
“你很在意那只小狐狸。”
再次的沉默,就在洛里亚几乎要以为她的朋友就要这样长久地沉默下去的时候,薇薇安的声音却再次在黄昏中响起。
“没错。”她坦承地点点头,“对艾希礼来说,就算看起来再坚强,杀了这么多的人也会做噩梦的吧。”
“你喜欢那孩子?”洛里亚问,又顿了顿,说道,“我不跟你绕圈子了,你知道‘他’的身份吧?”
薇薇安眯了眯眼睛:“嗯。”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你不会要一直装傻充楞吧。”
“我不会对小孩子动什么感情。”薇薇安平静地回答道,“事实上,那孩子爱的也未必是我,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一个美丽强大的符号,无论谁是这个爱情的象征,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年轻人面前,都会被义无反顾地爱上。
“利用这种强大的等级差去制造出来爱情的幻觉,那才是卑劣的行径。”
洛里亚没有接话,却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薇薇安。”
“怎么?”
洛里亚凝视着她,面前的女人天生一副缱绻的面容,语气却锋利而冷漠,如同一把掩藏在柔软丝绒的利剑,谁若是想要走近去拥抱她,谁就会被这冰冷的兵器洞穿心口。
这是某种诅咒吗?不论是对想要走近的人,还是对利剑本身而言。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想着。
良久之后,她终于叹了口气:“好吧,薇薇安,这么多年了,我相信你有你的处事原则。”
“但是,”野狼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不要总是如此高傲,最强大的野兽,往往会因为骄傲落入陷阱中。”
“艾希礼也是一把锋利的剑,你们会在交错中遍体鳞伤。”
“谨记这一点吧,精灵,这是野兽的告诫。”
这次轮到薇薇安沉默。她湛蓝的眼睛如同玻璃,毫无情绪地看着洛里亚:“还有别的宝贵建议吗?”
“没有的话,”她懒洋洋地拨了拨头发,“我就要先走了。”
“当然还有,”洛里亚叫住她,“你学生用了我一支治愈魔药,就是斯图尔特女士最贵的那种。”
“账单记在你头上了,”她咧嘴笑,“薇薇安,别告诉我你当宫廷法师这么久还没有俸禄哦?”
“……”
黄昏的晚风送来了精灵的回复:“……好。”
她没有回答洛里亚的问题,但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