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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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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 梅花 2
景平公主宁如真在知道自己将要嫁到遥远的属国北遥去时,心里没怎么难过。
对于卫国的公主来说,婚姻从来都不是件值得期待的事,远嫁他乡似乎已经成了她们唯一的宿命。在大卫□□所有的属国里,北遥是最强大也是距离最近的,习俗也和卫国最为相似,比起嫁到西夷或南蛮属国的那些姐妹们,她的命算是很不错了。所以宁如真乐乐呵呵地向皇上谢了恩,乐乐呵呵地在宫里待嫁,最后也乐乐呵呵地辞别故国,踏上了漫长的远嫁旅途。
从卫国京城扶风出发,一路向北,经过四个多月缓慢地跋涉,景平公主的鸾驾终于在小寒节气的第三天抵达北遥国都玄武。三皇子靖安王祁山、七皇子祁川与三省六部官员出迎,玄武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数以万计的百姓们涌上街头,争睹又一位从大卫□□下嫁到北遥来的尊贵公主。
是的,又一位。
景平公主宁如真的未来夫婿祁山是北遥靖安王,三年前新帝登基后,极为倚重这个一母所出的亲弟弟,他虽然年轻,却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位高权重。
同样在三年前,也有一位来自卫国的公主下嫁北遥,可就在大婚当夜,新郎离奇暴亡,新婚的公主眨眼之间从太子妃变成了寡妇。这位倒霉的公主就是宁如真的亲姑姑——元嘉公主宁无瑕。
宁如真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里,看着玄武城中满目富丽的景象,听着耳边人们欢呼的声音,心里想到的,却是可怜的姑姑。她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姑姑经历过的,只是人都是健忘的,这座玄武城里,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三年前那位可怜公主的亡逝?
随行的宫女春夕看见公主落寞的神情,笑着凑过来低语:“公主,奴婢刚才偷偷往车外看了一眼,您猜奴婢看到谁了?”
宁如真抬了抬低垂的眼眸:“看到谁了?”
“您倒是猜猜啊!”
宁如真轻叱过去:“还不快说!”
春夕嘻笑:“启禀公主,奴婢看到驸马爷了。”
宁如真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若说她不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那肯定是骗人的。北遥国国力雄厚,北遥宫庭的人和事是卫国宫庭中寂寞女子们热衷的谈资,也是卫国街头人们追逐的新闻,即将成为她未来夫君的那位靖安王,对于卫国人来说尤其熟悉。
数年前他曾经跟着一支使团前往卫国京城扶风城,短短数日间的惊鸿一现,至今还留下过很多美谈,很多自诩宗主□□、鄙夷北遥蛮族的人都在见过祁山之后改变了自己固有的想法。卫国寂寞的后宫里,那位北遥国三皇子不似北人犹胜南人的俊逸儒雅更是被传说了很久。
可是宁如真没有亲眼看到过,她所听到的关于祁山的一切消息都来自于别人的口中。刚才隔着车帘倒是听到了祁山的声音,当时她真的很想偷看一眼,又怕被人发现,听到春夕说的话,大大的眼睛当即向车窗外飞快瞟一眼,垂下头低声细语:“他,他……他长什么样儿?”
春夕是宁如真从小的贴身侍女,俩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厚,再加上宁如真性格柔和,春夕也被惯得有些没大没小,她摇头晃脑地端起架子:“他长得……嗯,啊,那个,什么……”
宁如真抓住春夕的手:“快说啊……”
春夕贴着宁如真的耳边笑道:“他长得可高了,看着特别挺拔。”
宁如真咬住嘴唇,可春夕说完这一句以后就闭起了嘴,半晌之后她咬咬牙:“除了高,还有呢?”
春夕摇摇头:“没了。”
“没了?”
“奴婢看的时候,驸马爷背冲着马车,就看见他高了……别的没看见……”
“你!”
春夕捂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好了好了,公主饶命吧,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其实吧,奴婢也看见了点儿别的……驸马爷俊极了,特别俊!”
宁如真垂下眼帘,两只手在袖子底下绞扭着:“真的么……很俊么……”
“真的真的,比小卢王爷还要俊,看着特别和气,笑起来左边脸颊上还有个酒窝……”
景平公主宁如真是卫国当今皇上的女儿,真正的公主,不是嫁去西夷和南蛮的那些号称是公主的公主,送亲使团的规模自然十分宠大。乐浪王宁景阳持节护送,财物无数,随行千人,车队在官道上长长地拖出数里之遥。
骑在马背上看着长长的车队,和车队中那辆华贵高大的凤辇,七皇子祁川乐不可支,左边脸颊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显得十分俊俏可亲:“三哥,这下子你可发财了,公主就是公主,这么多嫁妆!小弟我如今一穷二白,好不容易修个园子,修到一半就没钱了,三哥可别忘了接济一二。”
三皇子祁山脸色却十分沉肃,好象根本没听见身边弟弟的笑声,也没有看见眼前这些惊人的财富。他始终挺直腰身坐在马背上,一身石青色团龙朝服让他显得格外威武。在明亮的阳光下微眯着眼睛,他好象什么也没想,又好象心潮起伏。祁川看他这样,唇边的笑意也不由得渐渐隐去,关切地轻声唤道:“三哥。”
祁山听见这一声轻唤,回过了神。他知道七弟这一声轻唤背后的深刻意味。三年了,他已经开始试着忘记过去,开始试着面对未来。但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又要让他知道真相?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象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整座玄武城都沉浸在欢乐中,只有年轻的靖安王紧咬牙关面沉如水,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怒意与愤恨,看向那座凤辇上金红色的龙凤花样。
北遥是个在马背上建立起来的国家。
昔年北遥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拥有世间最剽悍的武力,但是他们天性里的散漫与蛮横和各自为政的部族制度却始终没能让这个民族变得强盛。直到两百多年前圣光帝横空出世。弱小部族里庶出的世子却拥有着可怕的野心,他用令人震惊的速度和残暴的方式,先是夺取了族长之位,继而统一三十七个部族,最后更是挥鞭南指,北遥铁骑横扫而下,一直打到苍落江边、与卫国都城扶风仅隔一江之处。
当时的卫帝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约,虽然一直到今天卫国还是名义上的宗主国,但无时无刻不身处北遥铁骑的阴影中,除了割地赔款,一代又一代的公主郡主们被嫁到北遥,无数财富更是流进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国家的国库。要不是北遥国有西北和东北外患未靖,国内皇室数代以来倾轧自耗,说不定这个野蛮的国家早就已经一统天下。
不过这些历史往事与待嫁的宁如真无关,她也没有多余的功夫来考虑这些,全部心思都只是放在即将举行的那一场盛大婚典上。
北遥人都是草原的儿女,即使皇室也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卫国建国千年来一直尊崇礼仪,宫中规矩多如牛毛,此次公主远嫁,随行的宫女太监们还严格按照故国的那一套来执行。从早到晚都不得不恪守规矩的宁如真,也只有晚上临睡前的片刻才能稍微自由一些,在驿馆华丽的卧房里对着宫女和嬷嬷发发牢骚。
孙嬷嬷是公主的乳母,她性格温柔,不怎么爱说话,只是微笑着帮公主梳理一头长发,听她和春夕两个人低声聊天。春夕在公主的追问下,把白天看到的那名皇子仔细形容了好几遍,最后无奈地笑道:“公主啊,奴婢嘴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驸马爷就是很俊。”
宁如真皱眉叹气:“说来说去就是一个俊字,到底是怎么个俊法?”
春夕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就是戏台上白袍小将的那种俊法!”
“白袍小将?”宁如真被春夕的想象力逗乐了,连孙嬷嬷也笑出了声。不过笑归笑,心里那些烦扰的事很快就让笑容从少女美丽的脸庞上散去,宁如真垂下头,手上捏枝金簪,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着:“嬷嬷,我心里有时候在想,象姑姑那样也未尝不是件幸事,人不在了,也就解脱了。”
孙嬷嬷赶紧放下梳子拉住公主的手:“可不敢说这些丧气话啊公主,眼瞅着就要大婚了,可不能胡思乱想。”
宁如真点点头,轻轻偎靠在孙嬷嬷的怀里:“我明白,嬷嬷。”
孙嬷嬷抚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少女的长发,眼睫有些湿润:“公主啊,就快大婚了,您就好好地把身体和精神养好。今天一天下来也有点累了,要不您去躺着,咱们一边睡一边聊,好吗?”
宁如真没有一点睡意,但还是点点头去安寝了。
此时此刻的北遥皇宫里也有人毫无睡意,元狩宫内有一面小小的水池,池中睡莲早已干枯,池边有压水凉亭。宁无瑕坐在临水的凉亭边,趴在扶栏上,朝池子里看了很久,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唱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这首诗是两百年前的卫帝思念一位早逝的宠妃时所作。那个皇帝因为兵败而签订了卫国历史上第一份屈辱的条约,两百年来一直被史家诟病,但他写的很多悼亡的诗赋也流传了下来,至今还在被人传诵。
有脚步声顺着回廊慢慢走到身后,然后一个人坐到了宁无瑕身边,揽臂拥住她。三年来最熟悉的气息围拢过来,将冬夜的微寒驱散了一些。祁玉笑着在小宝贝的头发上吻了一下:“你们卫国后宫里美人无数,死了一个就要哀叹伤心,还有闲功夫写这些乱七八糟的诗,怪不得整个国家都差点亡在他手里。”
宁无瑕右手上包着厚厚的绷带,视线没有从平静的小池中移开,她沉默了良久,低声说道:“要是我死了呢?”
“你?”祁玉很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把她搂得更紧些,“要是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回二弟身边去,活着霸占了你这么久,死了以后还是把你还给他吧。”
宁无瑕的唇角弯了弯,什么也没说。祁玉似乎很享受这个在暗夜里的拥抱,他懒洋洋地伏在宁无瑕身后,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手指把玩她的长发:“怎么,不愿意吗?”
宁无瑕摇摇头:“我死以后,能不能送我回卫国?”
“不能。”北遥皇帝想也没想就拒绝,“卫国太远,离我太远。”
宁无瑕往他怀里缩一缩:“可我想离开你,离得越远越好,好不好。”
祁玉笑出了声:“不好。”
宁无瑕闭起眼睛,什么也不想再说。祁玉完全伏靠在宁无瑕背后,脸颊半埋进她馨香的长发中,一呼一吸间温暖的气息吹掠着她的脖颈:“忘了跟你说,明天早上你跟我出宫一趟。”
宁无瑕连哼都懒得哼一声,缩缩脖子躲开祁玉呼吸吹拂的麻痒,惹得他低笑不止。揽紧宁无瑕细细的腰肢,祁玉深深吸一口她身上的香味:“母后的祭日到了,今年你陪我一起去看她吧。”
夜色中,宁无瑕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在祁玉所能提出的所有要求里,这可能是她唯一无法拒绝的,因为祁玉的母亲也是从卫国嫁到北遥来的宁氏宗室女。
宁氏女先是嫁给了先帝的弟弟,夫君战死沙场后乞请回国,在卫国一道‘从北遥俗’的冷酷旨意下,禀承着北遥兄终弟及父死子及的传统,又成了先帝的妾室。因为相貌极美,宁氏女博得了先帝的宠爱,诞下了先帝的长子,也就是祁玉,两年后又诞下三皇子祁山。
这一段在北遥历史上根本就不会记入史册的婚嫁故事,是宁无瑕最害怕听的那种故事。她从来就不敢细想之前那些一身嫁给兄弟甚至是父子甚至是祖孙的公主们,是怎么样咬牙坚持着活下去的。她只知道祁玉很恨卫国。即使他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来自南方那个温和的国度,他对于卫国仍然充满了令人难以理解的恨意。
他对于她所做的一切,算是迁怒吗?但是如果他真的也恨她,又为什么要救她的命?
“为什么?”
宁无瑕的低问并没有让祁玉不解,他笑笑:“我让你去,你就得去。”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为什么……”
祁玉的手臂揽得用力了一些,打断了宁无瑕的话,平静地说道:“我让你活,你就得活。”
宁无瑕转过身,抬起手臂轻轻把手掌抚上祁玉那张在夜色中犹显俊美的脸庞。三年了,这个男人脸上隐藏的倦意没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她摇摇头,又摇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浮现:“你救我,我不会感激你。”
“我知道。”祁玉握住宁无瑕的手,让它在自己脸颊上贴按得紧一些,一天下来冒出的胡茬刮蹭着她的手心,让他觉得很好玩。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和她慢慢漫过眼睫的泪滴,祁玉柔声低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