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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罚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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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晴,外边积起不算太厚的一层。晏清端坐在学堂里,看着孟子衿领着一堆小猢狲到处乱跑笑闹,晏流没有出去,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双眼不移地看着父亲,一时两人都没有出声。
孟子衿向来是孩子王式的人物,一有得动便从不消停。因他本来便有痼疾在身,晏清向来不许他玩太过剧烈的游戏,于是孟子衿找到了许多安静的玩法。
比如现在外面第三个雪人便在悄然成型。
晏清看着孩子们慢慢地堆起雪人,嘴角也不由得噙了笑,轻轻翘起来。
“爹爹。”晏流低声唤着,手指一点一点弯曲起来,握紧衣角布片,“适才,为何不答我所问?”
晏清将视线从门外收了回来,移到自己儿子身上。晏流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清醇温和,丝毫不锋利,却很坚定。许是父子当真连心,他甚至觉得晏流已经看透他的心思。
下雪不冷融雪冷,冰凉的空气被吸入鼻腔,呼出的却是一团白气,险些模糊了人脸,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依然在耳畔,一切仿佛都跟之前没有两样,晏清却不知道对于晏流来说,世界会不会因为自己说出的一句话而改变。
他斟酌了半晌,终于道:“官场,并不适合心地温和良善之人。爹爹宁愿你去做些别的,教书先生,手艺活,都可以。因爹爹吃过的苦,不愿你再吃一次。”
晏流紧紧摒住的一口气松了一下,随即又梗了梗脖子,道:“阿流五岁之前,爹爹还在做墨延县县令时,曾判过一个什么案子,阿流年纪小,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事后苦主送来了一块匾额,上刻了四字,那时阿流也认不全。”
晏清心神一动,儿子略显单薄的身躯坐得正直,透过窗棂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畔的桌椅之上。晏清忽然想起,阿流自这学堂开设以来便一直坐在这个位置,而这个学堂里的陈设也从未改变过。以往短短小小的阿流的影子最长都只够铺到自己桌脚边的地面,现在却已经可以投到旁边的桌上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便长大了。因为平日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很顺从,所以自己从未在他身上操过什么心,自然也就从未想过要问他对日后有过什么打算。
晏流顿了这许久,见父亲不搭话,便继续道:“那块匾额,在爹爹不再做县令之后便被放去了堆放杂物的小室里,爹爹似乎也早已忘记他了。但是阿流对那匾额却印象十分深刻,只因送它过来的那人,满脸的神色均是崇敬与感激。因此阿流每认得几个字,便要跑去那间小室里瞧瞧那几个字。阿流最先认得了秋字,接着是明字,然后是断字,最后是毫字。”
明断秋毫。
若是他不提起,晏清确实是忘记了。
年轻时总是踌躇满志的,也很容易有豪情。若是江湖侠客,便如诗中所说的一样,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因为已用十年来磨那一把剑,因此当觉得已经磨好可出鞘,想试试他有多锋利,便觉得自己像是能管尽天下不平事一般,直到豪情被岁月蹉跎成灰,到最后只求自身与家人平安,便只扫门前雪,再不管他人瓦上霜。
晏流却还记得自己终于认全了这四个字后,站在那已然破旧,已经出现虫眼的匾额之前,将这四个字细细地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他想,若是当初有人肯为他的父亲查清此案,这块匾额便不会这样慢慢腐朽,或者也可以由他们用当初那个人的表情,将这块匾额送去给适合它的新主人。若是当时有人可以明断秋毫,他不会没有娘,子衿也许也不会没有了爹。
自己日后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样,好似在那一刻起便被决定好。
晏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块匾额,原本是太过抬举了。我在任极短,一年都未满。明断秋毫的案子,只有那么一件。”
晏流道:“只有那么一件,便已经救了一个人,或者还有他们一家。那么一件明断秋毫的案子,已经是那个人的一世人生。”
晏清没有想过看似温和顺从的儿子有这番心思,愣了一会儿,张了好几下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年轻的心尚有一腔热血,几句劝说,根本压不下去。但是他又怎能说,因为你爹的无能,你也早就被剥夺了做这种梦的权力?
绝望的滋味远比被打压了梦想的滋味难受。
晏清沉吟了良久,念头转了好几个,最后终于站起身来,硬起心肠来,道:“爹爹不允你入官场,定然是为你好,若你要做不孝子,便执意去做罢。”
一顶不孝的帽子压得晏流呆在原地,看着父亲转过身去,他吓得扑通便跪倒,叫道:“爹爹!”
晏清闭了闭眼,冷声道:“若是想不通,便继续跪着罢。”
他说罢走出门去,道:“今日就到这里了,都回家去罢。”
孟子衿和孩子们也早觉出不对,以往没有哪次休息时间这么长的,往屋里看时正值看到晏流跪下,孩子们被震得都不敢再言语,有礼地向先生行礼道别,便纷纷散去了。
孟子衿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叔叔……”
晏清道:“你在这看着他。若是他受……”他说到一半,还是硬将“若是他受不了便叫他起来”给生吞了下去。孟子衿根本不知怎么回事,只好胡乱点着头,看他进了主屋一会儿,又拎了些什么东西出门去了。
晏流垂着头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身体却兀自挺得笔直。孟子衿知道他一贯的样子,平日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晏清话还没说出来便已经愧疚得先行道歉了,只有认定自己无错时才会连晏清佯举起戒尺要打时也将脖子梗得直直的,丝毫不怕。
两个人默然不语地这样相对半晌,晏流出声道:“你……你先坐下罢。别又累着了。”
孟子衿道:“我不好意思坐……”
晏流怒道:“你人高马大的站这里遮我的阳光!”
孟子衿无奈地笑了笑,他是比晏流要高一点,却绝对没有人高马大,从小瘦到大,可是既然晏流都这么说了,他只得拉过椅子来坐下,道:“叔叔,到底怎么了?”
晏流吸了口气,仿佛正准备长篇大论,临到嘴边,又忽然闭起了嘴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