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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apter20 ...

  •   后来,那雨水昏昏下个不停,祁遇只觉得被这个人抱着很是安心,便一声不响地坠入了梦境。

      “露痕千点,自怜旧色,寒泉半掬,百感幽香。雁声不到东篱畔,满城但……风雨凄凉。最断肠……夜深怨蝶飞狂……”1

      孤山冷涧传来的吟唱,声声悲戚。

      层层菊花如大雪纷扬,祁遇被包裹在漩涡的中心,只瞧见漫天飞舞的焦黄花瓣。

      “露痕千点,自怜旧色,寒泉半掬,百感幽香。雁声不到东篱畔,满城但……风雨凄凉。”

      箫声伴唱,如泣如诉。

      卧室里新置了张西洋四柱床,纱帘挽着,床上的青年魇住似的,冷汗涔涔,眉尖弱蹙,忽地张开了眼,尤在梦中,无来由地对道:“最断肠……深夜怨蝶飞狂。”

      滴答声不曾止,嘈嘈切切,想来是雨还在下。

      祁遇坐起身,蓦地发现此处竟是城郊私宅,屋里干干净净,像是新置换了家具,模样上刻意换的相似。

      祁遇静坐片刻,不见金烙的身影,便寻着雨声往玄关外走了出去。

      原来雨早就停了,金烙独坐在院中,膝上端着一柄琵琶,指尖殷红,似乎弹了许久。

      听见脚步声,金烙眸光一颤,最后一个尾音含在指尖,却不抬眼去瞧,只低低道:“哥哥好梦。”

      “听占亭说,老爷子知晓了你我之事,盛怒之下命家奴将这里砸了个稀巴烂,难为你,恢复得这样好。”

      金烙温声说:“那不算什么,诸如门窗桌椅这等死物,除旧换新便能恢复如初,而院子里的花草,却只剩下残花败柳。我又亲手种了一院子的菊花,不知明年春,能否长出新的来。”

      “菊花美中偏带三分清冷,与含黛远山相依……”

      祁遇猛然回想起梦中人吟唱之语,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吟唱,歌声动听,只是和这菊花一般过于凄怨。”

      “世上的伤心人,总是那般多,难免入梦。”

      祁遇脱口而出:“可是他伤心的叫人可怕。”

      金烙呆了半晌,竟笑了:“哥哥是怕我,还是怕那梦?”

      正午暖阳,祁遇却没来由地一阵颤栗,他偏过脸去望青山,少年略带苦涩的笑容隐隐渗入余光,也酸了他的眼眶,模糊了青山。

      从前,二人碍于身份聚少离多,而今明明相隔不足一丈,却谁也没有冲过去抱住对方的勇气。

      两个人互不相干似的,一个僵立在风中,思绪杂乱,一个佯装镇定地抚琴取乐,信手所弹尽是些哀曲。

      “我累了,要去睡了。”

      祁遇三步并作两步,惶惶然缩进了冷清清的屋子。

      傍晚,金烙推开门扇,卧室静悄悄的,乌云遮住了月光,黑暗中瞧不真切,只隐隐看到鹅绒被里隆起的一团。

      金烙伫立良久,无声息地翻身上床,随之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两只手从背后微微圈住他的腰肢。

      “哥哥,我知你遭遇事非心神不宁,这座宅子的西北方,有座山,山上开满了菊花,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去山顶赏菊,也许见了山花,便什么都想通了。”

      身前传来轻轻地回应:“好。”

      皆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祁遇换了身干净衣裳,随金烙上山。

      刚出门,便见山脚下守着一排黑衣黑帽的特务,衣衫濡湿,怕是守了一夜了。

      鹿羡走过来道:“公子,今日大雾,不宜上山。”

      “无妨,雾里看花,兴许瞧得更真切,哥哥说呢?”

      祁遇含糊道:“我不懂你的话。”

      昨夜才下过雨水,头顶灰昼,脚下泥泞,祁遇时不时磕绊一下,金烙便递出手心,示意他扶着。

      祁遇摇摇头,身影依旧踉跄。

      正如金烙所言,在山脚下瞧着一片大雾,当真进山了,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群山重叠,花瓣星奔川鹜般茫茫飘散。

      只可惜祁遇忙顾着脚下山路,根本无余心赏花,而金烙慢步跟在祁遇身后,眼里只有他。

      “哥哥,曾有人告诫过我,”金烙眼望青山,“这座山头不吉祥,发生过一桩血案——一对有情人在这儿殉情。他们用尽力气与俗世的无形的枷锁抗争,最后却输得一败涂地,双双死得惨烈。

      午夜梦回时,我也在想,假若你我隐居山野,是否就不会受到世界的诸多恶意,能够相携到老。”

      “走……又能走到哪里。”

      “往北方去往国外去,往没有人的地方去,往能容纳我们的地方去。”

      “无论往哪里去,终归是藕断丝连……断不干净。”祁遇停下身,喃喃,“我当真是懦弱,连逃也不敢逃,只怕被人家捉回来,钉在十字架上审判。你若是因为我大伯不肯接受你我便迁怒整个祁家,那我是认错了你。”

      “哥哥也信了外边的闲话。”

      “我……我是信你的。”

      “信我什么?信我与程寿狼狈为奸,信我害了祁家害了你,”金烙盯着祁遇,微笑,“书上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也不想想看,光哪有那么大的力量,一旦有了裂痕,刺入的一定是雨雪风霜。我妄想,妄想能等来你……可我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怀疑,你宁愿信那些畜生也不愿信你的枕边人。”

      祁遇指骨的青白:“鹿羡,蜀葵,你背后的力量,危如累卵的祁家,不请自来的程寿,你敢说你贵公子一分半点都没参与吗?”

      “那哥哥,准备如何制裁我呢?”

      金烙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硬塞到祁遇冰凉的手中,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笑意:“哥哥知道这山底下有多少人想杀我却杀不得么,他们不配,我的命只交给哥哥,哥哥想杀便杀想剐便剐,随意。”

      “我不要,你走!”

      祁遇一哆嗦,枪支跌进了草丛里,他蹲下身,牙关打颤,“你疯了……真的是太疯了。”

      “哥哥,你忘了么,你早就不要我了。”

      金烙面无表情地转身,转过身那一刻却泪如雨下。

      祁遇把头埋在膝盖里,早已哭得失声。

      金烙是他的人,他如何会不信,只是他信又有什么用呢,祁家已经遭难,难道要把金烙也牵扯其中么……

      金烙叹息一声,狠了心便要下山去。

      祁遇伸手,倏地揪住了红衣一角:“别……别走。”

      金烙一怔,心里别提有多痛,根本无须在说旁的话,只一句别走,他就愿意一辈子待在心上人的身边。

      金烙转身,单膝跪地,抬手擦去祁遇脸上的泪痕:“哥哥别哭,我舍不得看你哭。”

      祁遇哭得更厉害了,他一个踉跄,仰头咬住了近前那张薄唇,低语:“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爱我……”

      “命给你,爱给你,纵使你对我始终这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纵使你始终不曾将我放在心上半点,纵使我付诸于你的情永无见光明之日……”

      “嘘,用力吻我……”

      祁遇紧紧缠在金烙的身上,金烙半抱着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眸里氤氲着雾气:“遵命。”

      他和他在云天之下相拥接吻,那一刻,天地失色。

      下山时,又下过一场绵绵细雨。

      鹿羡看见自家主子抱着祁大少爷从山路下慢慢走下来,祁遇身上罩着红色外衫,双目迷离,似乎很是疲倦,而金烙看上去心情很好,连唇角都荡漾着暖意,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鹿羡撑伞迎上:“如公子所料,程寿那边没什么动静,前几日能耐得和老虎似的,见了公子,反倒装起了缩头乌龟。”

      “别大意,继续盯着。”

      鹿羡正要回是,忽地一愣:“公子,你的唇……”想到什么,立刻不再言语,低下头不敢多看。

      倒是祁遇,懒懒地抬指,擦去金烙唇角的血迹。祁遇的手心也没好到哪去,多处磨破了皮,隐隐看见里边的血肉。

      金烙笑了笑:“今饮山泉水,甚是甘甜。”

      祁遇手臂垂落,脸色红得滴血。

      好在鹿羡在荆楚楼混过一段时日,是个知人事儿的,没再说下去。

      回了私宅,金烙亲自打了盆水给祁遇净手。

      看了看瓷盆里变得浑浊的净手水,又瞥了一眼金烙似红似肿的朱唇,祁遇心尖一阵狂跳,说一声困了,便蒙着被子躺下身去,不再管金烙幸灾乐祸的笑。

      “放开我!我要见阿遇——阿遇!”

      门外一阵喧闹,祁遇嗖得一下钻出被窝,起身赤脚跑向床边,只见四五个男人拦阻着一位妙龄女子。

      乍一眼看,祁遇怔了怔神,半响喊了出来:“冰清,是沈小姐。”

      她变了,又似乎没变,一身鹅黄色滚边洋裙依旧,鬓边的大波浪依旧,可是像沈冰清这样新式时髦的小姐,怎会与旧沾边,她一定是过得不好。

      祁遇猜得不错,程寿不敢登门向金烙要人,便把胸口里的恶气都撒在沈家的头上,沈老爷经过那么一吓,卧床不起,沈家也如祁家一般围满了程寿的大兵。

      沈冰清喝下满满一壶花茶,方觉有口热乎气。

      她端正地坐着,掠过满屋的守卫,把目光落在红衣少年的身上:“金公子,你大可不必让这么多人看着我,我狼狈成现在这个样子,威胁不到你的。”

      “鹿羡,给沈小姐搜身。”金烙淡淡道,“我家哥哥在贵府受人胁迫,他又是个心善之人,从不肯把旁人往坏处想,我只好替他多提防着些。有冒犯之处,望沈小姐见谅。”

      沈冰清:“无妨,尽管搜便是。”

      鹿羡搜完,冲金烙摇了摇头。

      客厅只剩下他们三个,祁遇看着沈冰清,觉得分外亲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简单的问候:“你过得……怎么样?”

      沈冰清并不打算和他这么唠家常:“阿遇,可否借一步说话。”

      “……嗯。”祁遇下意识瞄了一眼金烙。

      金烙很大方地站起身:“哥哥饿了吧,你们聊,我去煮饭。”

      眼看着金烙走开,沈冰清猛地扑进祁遇的怀中,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祁遇措手不及,推开不合适,安慰又不知安慰什么。

      沈冰清的哭近似于一种野兽的傲娇,他隐约觉察出事情的不对,便轻声问:“发生什么了,冰清。”

      沈冰清发泄过后,僵硬地坐直身体,甚至连泪都懒得抹去。

      她沉默了片刻,哽咽道:“对不起阿遇……天晓得我实在是太难过了。”

      “到底怎么了?”

      沈冰清尽力扯出一抹笑:“我要嫁人了。”

      祁遇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爹一病不起,程寿看上了我的美色,趁虚而入,逼我爹把我送给他当姨太太。爹最爱我这个女儿,自是不肯,程寿便断了府上的药材供应,爹的病是一天不如一天。阿遇啊,听说你在这儿,我决心要来见你,是因为我的心中做好了决定。”

      祁遇喃喃:“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沈冰清含泪摇头:“阿遇,世人评说你们二人离经叛道伦理不容,我心里却十分羡慕。从前,看到你和别的女孩在一起玩,我会嫉妒,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爱那些人。青梅竹马一场,是我们没有缘分。现如今你与金公子两情相悦,我真心祝福你们。”

      祁遇眼眶一热,在大人的撮合下,她和他扮演了二十年金童玉女的角色,转而言之,他也耽误了她二十年。

      如若她觅得良配,祁遇一定为她欢心,可那人……

      祁遇心头一紧。

      “冰清,不要轻率。程寿这个人薄情寡义,你嫁给他也只能换得一时的安稳。沈府,你爹爹,还有你,都只是程寿名利场上可肆意玩弄的工具,他不会因为你成了他的姨太太,就手下留情放你们一马。”

      “这些我会有考虑,”沈冰清嗅到了菜香,温声说,“真想不到,金公子会为你洗手作羹汤。”

      祁遇叹息:“此人待我甚好,也隐瞒我甚多,我与他有没有相守的缘分,还要再看。”

      “外边都说,祁家遭难,多半是金公子报复你半年前的抛弃,想着他对蜀葵使的手段,你落在他手里,我也一直未你担心。你既称赞他好,那便是真的好。”

      “不知我大伯在狱中如何,我姐姐姐夫,叔叔叔母们如何?还要世铃,他擅自放我离开,也不知有没有受牵累。”

      “伯父于一日前已被无罪释放,也有传言,是金公子从中推波助澜,迫使巡捕房放人,总之祁家上下平安无事。吴家严阵以待,程寿这几日紧着为捉拿你范畴,还未曾对吴家施威。鲁家已是霍许怜池中之物,世铃甘居幕后不曾露面,有霍许怜在,一条命准保得。至于阿兰姐姐,倒是有一桩喜事,我想她更愿意亲口告诉你。后日我成亲的那天,你们就会重逢了。”

      沈冰清掏出一封红帖。

      “邀请了你与金公子,届时务必光临,我请你们看一场好戏。”

      她说得轻巧,彼时的祁遇未曾在意,他望着茶几上的那抹鲜红,只觉得像是新娘流的血,他点点头:“我会到的。”

      临行前,二人拥抱惜别。

      沈冰清的身体又瘦又冷,祁遇只觉得像是揽着一捧枯柴,已是薪尽火灭了。

      沈冰清俯在他耳边说:“阿遇,你在金公子身边,可保安全,他虽狼子野心,却不会令你置于危境。”

      “冰清,我害你小妈身死……你不恨我,处处为我着想,你真好。”

      沈冰清退到门前,浅浅一笑:“你对小妈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她死了。死了的人就像烫在心口的一块疤,疼得让你不得不想它。阿遇,伤口总有痊愈的一天,应当珍惜眼前人才是。”

      “我知道了,”祁遇道,“你多保重。”

      有人护送沈冰清回府,祁遇转身,便见俊美少年身系围裙,手里端着一碟小菜,隔着一层珠帘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双目交汇,珠帘噼啪撒开。

      金烙把菜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端下一盘。

      等饭菜上齐了,金烙为拉开椅子,待祁遇坐下,又伺候他掖好餐巾。

      “哥哥,尝尝看。”金烙笑着道。

      祁遇看着面前的三菜一汤,都是自己平常爱吃的本地菜,也不知道金烙是什么时候注意的。

      夹起一口水晶虾仁,意外地鲜美。

      祁遇停筷,动容道:“我娘刚刚把我生下,就和我爹一起死在了前线,他们托人把我送回了祁家。从小,大伯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而三叔母则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她真是一位好母亲,对我和对她的亲生儿子从不厚此薄彼,只是心太善,溺养了二弟。二弟最爱吃的菜,就是这道水晶虾仁,他还在家的时候,三叔母常给我们做,可他离家出走后再也没回来。”

      提及家事,金烙敛了笑:“我家是小门小户,并没有那么多亲人,死一个便少一个。我娘命薄,没渡过生我的那一关,我爹见生下来是个男孩,盘算着卖个好价钱。是姐姐赚钱,又把我给买了回去,养了十五年,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我遇见了你。说到溺养,我爹娘不曾授我养育之恩,与阿姐在一起相依为命常常食不果腹,倒是哥哥你,待我甚是宠溺。”

      “只怪你生得这般招人疼。”

      “哥哥就不怕宠坏了我?”

      乍然一问,祁遇被金烙蛊去了神,想说几句漂亮话,可如今的境遇,他实在无力张口。

      好在金烙并没有就此停下,他起身为祁遇添了口菜,说:“照我看,三叔母何错之有,若有个人始终这般宠溺我,我定一生一世赖在他的身边,除非他厌了,否则绝不离开。我这个人啊,油盐不进木心石腹,然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哥哥可明白?”

      不知为何,祁遇觉得这顿饭吃起来有些噎:“我明白……你爱憎分明,这很好,我有时便做不到。”

      金烙幽声道:“再分明,也有情难自控之时。”

      金烙待祁遇从来百依百顺,即便自己心里拧巴成个疙瘩,见着祁遇,再大的疙瘩也拧成了麻花结。

      这几句话说的倒有几分咄咄,说完他有些后悔。

      “我,我吃完了。”祁遇匆匆地擦了擦嘴,“我有些累了,去休息。”

      当人走到金烙身边时,金烙一把搂住腰,抱住了他。

      肌肤相贴的瞬间,蓦然发现怀中的人儿浑身冰冷,金烙眉眼间满是愧色:“我带哥哥去梳洗,洗完了再睡,好吗?”

      许是浴室湿热,而祁遇又太累,他一开始只是睁不开眼,渐渐地便睡在了浴缸里,等醒过来时,夜深了,他躺在卧室的床上,腰上缠着一条手臂。

      祁遇望着黑暗深处,轻道一声:“晚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chapter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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