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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涌 ...


  •   安城不常下雪,冬日天空始终雾茫茫。

      自从来了安城后,陶陶生命中对风雪仅存的记忆只到二十岁那年。

      那年大雪纷扬,风雪好冷,密密麻麻扎进骨子里。

      陶陶自幼在哥哥许知敏家长大,知道自己不是许家人,许家父母对她也没有任何的遮掩。

      十八岁时,他们听说山外的医院来了位治疗癫痫的专家,急匆匆交代两句,便搭了晚间的班车出发,半路大巴翻转,当场车祸身亡。

      只剩下陶陶和知敏相依为命。

      平静的日子不长久,在她二十岁生日当天,知敏突发癫痫,晕了过去,陶陶慌了神,偏偏住处落后偏僻,只有一些耄耋老人。她只好将人推到板车上,艰难地拉着板车朝公路走。

      一路上渐渐扬起风,慢慢地也卷起雪。

      前路昏暗,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陶陶身体孱弱,能将知敏拉到公路前,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风雪打着卷儿,一茬一茬往脸上生扑,她的眼前像是生了冰,雾蒙蒙地,看不清前路。

      陶陶摸了摸知敏的手,一片冰凉。她拥紧了知敏,试图将自己仅剩的热度传递给他。

      到底年龄不大,陶陶胡乱在心中祈祷,随着知敏急速下降的温度,她的心如坠冰湖。

      陶陶忍不住低泣,耳朵迟钝地捕捉到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簌簌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裹挟着风雪,一双锃亮的皮鞋冲入视野,她茫然地抬头看去。

      恰好撞入凉薄的茶色浅眸。

      那双眼起初是料峭无比,无悲无喜,后来打量的目光凝在她的眼角,生冷的眸光里,流转着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平静的冰面下,涌动着滚烫的岩浆。

      半是冰封千里,半是浓烈执拗。

      吓得陶陶赶紧压下羽睫,余光却递过来一只手,掌心向上,骨节分明,雪花飘落在指尖,说不清是眼前的手更白,还是雪花。

      陶陶低头看了看怀中气息渐弱的知敏,惶然抬头,如同迷路的小兽,走投无路下,只能赌上全部。

      陶陶抬起手,悬在大手的上方,犹豫不决,最终咬牙卸力,重重压在男人的手上。

      掌心相接,温度骤然上升。

      她看不见雪融,只觉天地渐暖。

      “陶陶,你在想什么呀?”知敏懵懂无觉的声音传来,打断陶陶的回忆。

      她抽离思绪,迎上知敏清澈见底的目光,微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个开心的事情。”

      “多开心?”

      “想想就像吃了很多糖果一样。”

      她换了个知敏能听懂的话回答,然后接过知敏手中的“蛋糕”,用手作勺,佯装吃了几口。

      知敏见状,立即笑弯了眼,急吼吼地拉着陶陶跑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神秘兮兮地让陶陶跟着他趴在地上。

      昨日才下过雪,泥土潮湿,膝盖下压,泛着土腥味的泥水渗进裤子里,陶陶却没有觉得脏,顺着知敏的意愿,两人安静地趴伏在地面上。

      等了几分钟,一排蚂蚁扛着东西从眼前走过。

      知敏拉拉陶陶的袖子,指着眼前一幕,眼里布满星星:“陶陶,快看!我可只带你一个人看!”

      陶陶侧头看向知敏。

      知敏比她大上一岁,智力受损,却清秀挺拔,被人欺负,也只会傻呵呵的笑,都是多亏了叶家的财力和封衍的关系,才能让知敏住进疗养院,得到最好的照顾。

      陶陶突然问:“哥哥,你在这里开心吗?”

      知敏一无所知,兴奋道:“开心!这里可好玩儿了!”

      眼前的蚂蚁有一只搬运的食物掉落,它拐出来想托起,却不得章法,前方的队伍慢慢走远,知敏有些着急,委屈地看向陶陶,她见状,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挑起食物,放在能借力的地方。

      蚂蚁很快重新托起食物,追上前面的队伍。

      知敏开心地拍掌,陶陶却无端想到向柳那日的话——

      “你能为他做什么?”

      尽管她让自己不要多想,向柳一直对她不满,这不过是无计可施下的拙劣挑衅,只是一种发泄,然而她无法平静下来。

      像是静谧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头,撕破了不愿深想的东西——

      她和封衍云泥之别,从初见起,便一直向封衍索取。差距越来越大,迟早她也会像是那只蚂蚁,掉队之后,只能无助地看着封衍越走越远。

      而她不确定,封衍还会不会停下来等她。

      *

      陪了一会知敏后,封衍派来司机接她回家。今晚在别墅有一场晚会,需要陶陶陪同封衍出席。

      她刚到家,便被一群工作人员拥着去做妆发。

      乌黑长发挽在脑后,露出细长纤弱的天鹅颈,又换上一条藕粉色丝绸长裙,缎面光洁,质感极好,走动时,层层叠叠,仿佛是从油画上走出的。

      长裙完美勾勒曲线,一把纤|腰盈盈一握。

      陶陶走到全身镜前,任她们整理裙子。

      她低头,颇为头疼地盯着手中的剧本。安导和向柳杠上,让陶陶闲暇时,去排练有关向柳的戏份,然后录下来,打着指导的名义,乐此不疲地传给向柳经纪人。

      剧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发晕。陶陶不擅长阅读密集的文字,在看剧本前都会让小米调整格式后再拿给她。

      她凝神阅读手上的剧本,突然斜里一只有力的手,抽走本子。

      封衍扫了眼:“背剧本?”

      “嗯。”陶陶低应,犹豫又道:“就是文字太多,看得难受。”

      她面向落地镜,亭亭玉立,浓密卷翘的睫毛微颤,怕被人发现小心思。

      封衍没接话,将手中的剧本随意放到桌上,走到陶陶身后,肩宽腿长,轻松便能将陶陶完全拥住,可他什么也没做。

      陶陶抿了抿唇,心底划过一丝失望。

      封衍惯来如此,看似将她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周到无遗,却始终在两人之间竖了一道无形的墙。如果找封衍讨要五分的爱,他能给予六分,若她非要执着十分,封衍便会收回全部。

      他的爱是有底线的。

      点到即止,陶陶早就学会这一套。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懂得适可而止。

      想到这里,她看向封衍。

      他一身黑丝绒西服,气质冷淡疏离。黑发自然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往下是冷淡的眉眼,幽深寂静,深不见底。

      仿佛时刻竖起冰冷的尖刺,与世界相隔。

      陶陶扯开笑:“我们下去吧。”

      她刚想转身,被封衍按住。

      封衍伸出右手,抚住脸侧,大拇指靠近眼角,陶陶下意识闭上眼,只觉粗糙的指腹划过眼角皮肤,然后将脸颊的碎发拢在而后。

      几秒后,他说:“乱了。”

      陶陶碰了下方才的位置,往镜子里瞥了眼,拨开碎发后,眼角的泪痣更加明显,秀气殷红,点亮素淡的面容。

      封衍是位优秀的猎人,她挣扎无能,挽着封衍的手臂下楼。宴会厅内早已站满了人,大多她都不认识。

      陶陶安静地跟在封衍身边,只在别人举酒致意时才轻抿香槟。

      “衍哥,我来迟了,不见怪吧?”一道娇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陶陶讶然,随即蹙紧眉心,在场的都是互娱的高层和合作方,向柳为什么会在这里?

      封衍颔首,对向柳的存在毫不惊讶。

      向柳:“多亏了衍哥和明月,我才能去安导剧组呢。”

      说完,她像刚发现旁边还站了陶陶,难得没了嚣张气焰,歉意深深:“哎呀,封太太不会介意吧?我想转型演戏,没有门道,才找了明月跟衍哥说情。”面上有些为难,像是真怕因为这事而破坏他们夫妻关系。

      陶陶心里涩然。

      这些年封衍和叶明月还在联系吗?无论是不合时宜的向柳,还是叶明月,她一无所知。

      右手退出封衍的臂弯,她正对封衍低垂的视线,空寂坦诚。

      封衍不怕她去探究,也不怕她去猜测,更不怕她来找他对峙,他根本不屑去隐藏什么。想到这里,陶陶忽然胆怯,想要开口质问的话,都堵在胸口。

      说到底,更在乎的人才会迟疑。

      “不会真的介意了吧?”向柳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对眼前胆小鬼的蔑视,连追求一个妻子的正当权利都不敢。

      陶陶狼狈地移开眼。

      封衍没有错过陶陶眼里的挣扎,可有可无地沉声:“向柳。”

      淡淡的一句话,向柳便闭了嘴。她不敢再过多挑衅,反正叶陶陶也只能嚣张几天了。她踩着高跟,哒哒走远。

      原地只剩下她和封衍,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闷又怪异。陶陶不如叶明月活泼,能自然而然地将一切都变得自然。

      她尝试开口,却又沉默地闭上了嘴。

      好在前面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年纪有些大,保养不错,看上去应该生活品质不错,可是头发凌乱,甚至西服也有些发皱,像是突逢变故。

      他走进宴会厅就开始四处寻人,看向这边,眼睛发亮,急匆匆走过来,撞过侍者,也只是嘴里道歉,动作不停。

      他大喘气,赔笑搓手道:“封总,我叫李威,是和齐亚平一起负责封氏的东城项目。”

      他说的是封氏,而不是互娱传媒。封氏是封衍父亲封安国一手创建,在封衍大学时,将濒临破产的子公司互娱丢给封衍练手,想不到做成了业内龙头。于是封安国放心将封氏的部分项目拿给封衍。

      东城项目便是其中之一。

      陶陶听到是工作上的事情,自觉避开一点,留出空间给两人。她站在一旁,看见封衍罕见地勾起一抹笑,有些古怪,又无从追究。

      像是长久的布局,终于走到收网时刻。

      “李经理。”封衍抿了一口香槟,“你已经被辞退,有事可以找公司人事部。”

      “封总!我已经为封氏工作十年,家里压力很大,您这时候辞退我,不是看着我去死吗?”李威见过封衍在公司的雷厉风行,也不绕圈子,直接表明来意。

      “李经理,东城项目的失败,封氏三亿的损失,你不需要为此负责?”封衍扫了一眼场中看过来人,直到他们都低下头,才冷声说。

      李威握紧双手,青筋显现,激烈地低吼:“东城项目不是只有我一人负责!凭什么只开除我!齐亚平凭什么还稳当坐在经理位置上!”

      李威最想不通的是这点!他资历、经验都比齐亚平优秀,凭什么出事他一个人扛!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封衍,结果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怜悯。

      怜悯?

      没等他继续问,封衍压低声音:“自然是齐经理有人保,而李经理你,只能被拉出来挡枪。”

      封衍刻意偷换真相,齐亚平是他保住的,故意让李威误会白安秀为了保齐亚平,放弃他。

      果不其然,李威愣住。

      “不可能啊,她明明说会保我的……难怪最近她都不肯见我!”李威喃喃,声音很细微,但是封衍早就知道他在说什么,站得笔挺,没有想偷听的意思。

      李威知道自己没了依仗,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魂,几秒后,他咬牙,说道:“她不仁,我不义!封总,您只要让我回来继续上班,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

      李威以为自己的诱惑足够,想不到封衍神色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色淡淡:“东城项目,公司损失不小。李经理和齐经理总要有一个人负责。”

      封衍故意停顿,满意地看着李威快要走投无路,又道:“不过念在李经理对公司的奉献,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李威惊喜地抬头,却没等到封衍接下来的话,他咬了咬牙,抖索着手,拿出一个U盘交给他,“这里面有白董安插在公司的人的名单。”

      封衍毫不意外,上下抛玩U盘。

      “听说李经理喜欢玩骰子,这里的人,随便选。你赢了,离开的人是齐亚平。”

      “如果选的人不答应呢?”

      “算你赢。”

      李威一愣,没想到封衍会这么说。本以为交出名单,便能回到公司,没想到这狼崽子怎么也不愿意为他对上白安秀。

      他眼珠一转,目光略过在场的所有人。他常应酬,很会玩骰子,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最终停在叶陶陶身上。

      原因无他,叶陶陶看着气质单纯,又是封太太,哪里会接触这些东西?

      陶陶猝不及防被盯住,下意识往封衍那边退了两步。以前封衍教过她怎么赢,但那是玩乐,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添乱。

      “我选封太太。”李威信心十足道,仿佛已经看见齐亚平被撵出公司。

      陶陶有些惶然,“这怎么……”陶陶余光瞥见向柳。

      向柳站在人群最前面,双手抱胸,高傲地仰起头,微挑眉,嘴唇一碰,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没用。

      她知道这人为什么选她,无非赢面大,然后逼着封衍越过白安秀,将他捞回去。

      明明不该冲动的,陶陶强自按捺,想要拒绝,可是话梗在喉咙里,出口却变成了:“好。”

      “陶陶,你可以拒绝。”封衍声线有些发沉,莫名有些诱惑,反而勾出更大的勇气。

      陶陶不敢回头看封衍的神情,她怕她忍不住放弃。

      李威才不管这么多,他拿着侍者的骰子,贴在耳边,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重重扣在桌面上,缓缓拉出一抹笑,对着封衍道:“封总,恐怕我们会继续一起共事了。”

      盖子打开,现场哗然。

      三个骰子,17点。

      “封太太,还比吗?”李威放下了心,出声轻佻。

      陶陶没受他影响,仔细回忆以前封衍教过她的,拿起盅,冷静地投掷,压在桌面上。

      她指尖扣住盖子,没打开,清淩的眼注视李威:“输了,您就安静离开封氏。”

      李威冷哼:“别废话,快打开!”

      陶陶掀开盖子,里面整齐摆着三个骰子,18点,刚好比李威多一点。

      李威不敢置信,他冲上去,仔细将骰子搓了搓,然后怒火冲上脸,恶狠狠地矍着陶陶:“你作弊!”

      “李威,这就没意思了。愿赌服输。”封衍的兄弟安礼走出来,他指着一个侍者,道:“小兄弟,去,把他赶出去。今天安保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李威垂头丧气,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封氏,现在的年纪去找工作,也不可能比现在的更好。

      封衍明知道这女人玩得这么好,还让他随便选,分明是在玩他!

      他从头到尾都不会让他回去封氏!

      他被侍者推搡着,走出几步,然后顿住,手伸向一旁的餐桌。

      陶陶心里有些不安,一直关注着李威,看见这个动作,立刻伸手拉开封衍,却没想到封衍像是早有察觉,反手将陶陶拉入怀中,有力的双臂紧紧箍住她,侧身避开了餐刀。

      封衍彻底沉了脸色,寒声:“安礼,直接报警。”

      *

      闹剧持续到李威被带走,才结束。到场的嘉宾都被管家送走,陶陶没有事,心里却有点疲乏,回了房间休息,只剩下封衍和安礼在别墅的平台处。

      安礼插兜背靠阳台边缘,夜风拂面,他轻摇手中的红酒。封衍则是坐在沙发上,领带不知道被丢在哪里,衬衫领子松开,露出冷白的皮肤。

      倒露出点随性浮浪的神态。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嫂子受伤?那刀可是只差一点。”

      “她不会有事。”封衍答得冷淡,好像与刚才抱着陶陶的人被分割成两面。

      安礼有些兴味的看过去,封衍眼神有些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只是刹那,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安礼咽下一口红酒,心想这才是封衍,足够冷静,也足够无情。

      为了把李威踢出封氏,又不让继母白安秀纠缠,便安排向柳到话剧里去刺激嫂子,目的就是为了让嫂子今天冲动下答应李威的赌注,在他认为稳操胜券时,将他拉下来。李威这人自大狂妄,被这么耍弄,肯定会出手伤人。

      一箭双雕,既知道白安秀在封氏安插的人手,又将她最大的狗——李威踢出局。

      这样一来,封安国绝对不会因为顾及白安秀,而留下李威。

      毕竟,封安国只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安礼跳上阳台,稳当坐好,调侃:“嫂子真可怜,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

      封衍不在乎好友的评价,拎起酒杯,凉薄笑道:“她有选择的。”

      只是她选择爱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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