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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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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方幸大三的寒假,家里收到一张汇款单。钱不算多,单据上也没有署名,只写了收款人是武红,来自更南方的一个城市。
一家人本来好好坐着在吃中午饭,单据来的时候都摸不着头脑,等到反应过来,想起来可能是怎么回事,武红已经无声地晕倒在了桌边。醒来之后倒是没有哭,只连声说要南下去找人。方志恒劝她说,他要是真的想让你找到,会只寄钱回来?寄钱回来就是报平安,倒是还有一点良心。孩子哪里又真的能离开家,你再等一等,他就回来了。
武红白着脸,眼睛却亮得吓人,反问他,我要钱干什么?
方志恒摇摇头,你怎么也这么糊涂了。
那我也是要去找他。
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方志恒也知道这件事情上劝她也没有用,让方幸陪着去了一趟。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卫艾汇款的邮局是个大局,钱又是春节前汇出去的,拿着单子去问,邮局的工作人员真是爱莫能助:一天不知道经手多少笔款子,谁还记得打钱的人是什么样子?就算知道是什么样子,又不是管户口的,谁管你去哪里呢。
武红就是不死心,托大学同学找了当地的警察局,拿着卫艾当年的照片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一边等警察局的消息,一边坐在邮局大厅等,方幸心里知道这个邮局肯定是卫艾专门挑的,就为不被找到,就好像当初他离开家,之所以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都找不到人,很有可能是搭了私人的大巴到附近的城市,再中转的。
他看着武红期盼的目光,想着这个城市来来往往的几百万人口,坐到武红身边说:“武阿姨,不然我陪你坐地铁去吧,或者坐公交,要是卫艾真的还在,说不定能碰见。”
这样又折腾了好几天,把全市各种主要交通工具都坐遍了,到后来借了辆车,全城各个角落地兜,但又和海底捞针有什么区别?
只能黯然回来。
下一年差不多又是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张新的汇款单,钱比上一次多了一些,寄钱的地方在北边。
于是每一年寄钱成了惯例,都是春节前后,每到这几天武红就格外心神不宁,天天在家里等邮局的单子,拿到单子后对着上面的字看了又看,方幸听方志恒说不到最后她舍不得去取,因为单子交出去就要不回来了。
方幸在北大念的是法学,本科念完保送了硕士,毕业后也还是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跨国的大律所。
渐渐的他回家得也越来越少了,一来是因为忙,二来是开始怕回家,到了要结婚生子的年纪,回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对着方志恒期盼的眼神,方幸看久了也难过。
自己喜欢男人这一点,很早就认了,甚至没什么挣扎。起先的时候老是会想卫艾,想到底是因为本来是个同性恋才喜欢的卫艾,还是因为卫艾的缘故变成了同性恋,后来觉得这些其实根本不重要,最难得的反而是原先认定是一辈子的人和事弄了半天不得不认清搞不好只是人生的短暂过客,尽管如此却还是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这才是最无可救药的事情。
方幸认识了一些人,有过一些关系,但总没能持续得很长,大概是运气不错,基本上都还好聚好散,偶尔碰见了,还能一起吃个饭喝杯酒,说说近况。有些人结婚了,有些人还在圈子里,有些人找到了长久的伴,有些人继续在找。方幸觉得这些人一个个人都身边疾驰而过,自己则留在原地,回不了头,前面也看不到光,那就这样吧。
十一岁认识十九岁分开,不知不觉方幸发觉自己二十七岁了,又是一个八年。
又一年春节,方幸按例要回家。他今年回得迟,廿九才赶回来,刚进门武红跳起来,绷着嗓子说:“小幸啊,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手上拿着薄薄一张纸,方幸一看是张支票,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了支票说不定能找到人,就先被支票上的一串零给愣住了。
他看了两遍确定是六个零,和武红面面相觑,武红一掩面,声音在发抖:“作孽啊,他哪里来得这么多钱,不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吧。”
方幸不在意金额的事情,一心找支票上的信息。是家外资银行,支票上的名字也是别人的,还是没什么额外的消息。
卫艾寄来的钱一年比一年多,最初还是几千块,慢慢就上了万,去年寄了十万块已经让武红担惊受怕了很久,今年这个数目显然就更吓人了。
他把支票递还给武红,勉强笑一笑说:“这说明他越来越好了。钱也不是一下子多起来的。武阿姨,这钱你就收着,哪天我陪你去银行存起来。”
武红抿了抿嘴,不自然地说:“我一个做公务员的,一下子去存这么多钱,说不清楚。”
“不要紧,就说是儿子孝顺你的。”
武红愣了一下,看着方幸,问他:“我要钱干什么?钱能孝顺我什么?”
她年纪大了,或者是卫艾不在身边久了,当年那一点凌厉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瘦瘦小小还不到方幸的肩头,但这句话问出来,方幸还是找不到话来应答。倒不是不可以敷衍过去的,只是对面前这个花白了头发的女人,他实在是不忍心。
三个人的年夜饭吃了这么多年,今年还是吃不出花来。春节晚会的喧闹声正好可以掩盖住餐桌上的寂静,营造出粉饰的欢天喜地的气氛。
方志恒看着方幸叹气:“你也该带个女朋友回来了吧。当年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有你了。”
“找不到有什么办法。”方幸自从本科毕业就被催,早就是应对得水泼不入。
“有出息没出息啊,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女孩子都追不到,小时候嘴巴这么甜,越大倒越笨了。怎么倒着长啊。”
方幸笑笑,给爸爸倒杯酒,只管好脾气地答应:“是是是。”
“你将来也找个独生子女啊,生两个,你们忙你们的,孙子我来带。”
方幸继续点头。
今年这一道关也就算是暂时过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方志恒想起别的事情,又说:“哦,对了,前几天我去开会,你们初中的那个老楼要拆了。”
方幸的筷子停住了:“那不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吗?”
“早就是危楼了,反正拆迁的批准下来了。”
方幸垂下眼:“哦。”
回北京之前方幸抽空去了一趟初中。学校还没开学,不开放,方幸好说歹说门卫也不通融,后来实在没办法,他只能绕到另一侧,发现当年爬墙的缺口居然还在,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迷踪楼倒是一如记忆中的熟悉亲切,就是大冬天墙体光秃秃的,难免有些萧瑟。方幸绕着楼走了一圈,四周已经拦了起来,走不近,走到北侧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那些个石头台阶和大石台,忍不住越了线走进去,坐在上面抽了根烟,还是走了。
他想,或许是该想办法带个女朋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