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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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倒霉的快餐店名叫“威廉与燕麦饼”，我来了三次才记住这个名字，而我希望以后也不会再光顾。史宾塞阴郁地想，用叉子一点点地肢解餐盘里的苹果派。比尔•默顿一如既往地坐在卡座对面，一个人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情报处处长从听完史宾塞的整套理论开始就沉默不语，只是像搅拌混凝土一样搅着杯子里的黑咖啡。他仍然把他的老福特停在落地窗外，仍然把灰头发的记者锁在后排，当他是只患有狂躁症的苏格兰牧羊犬。
“如果你不快点做决定，亲爱的上司，我猜那个家伙会冻僵在车里的。”史宾塞咳嗽了一声，抬起沾满饼皮碎屑的叉子，指了指窗外。
“我是个有良心的官员，动用公权力和金钱的时候必须反复考量。”
“这套废话请您自己保留。”
“不，情报处还不能倾巢而出，时机不对，抱歉，莱尔。”默顿摊开他那双著名的、大得像两个餐盘的手，他在教训菜鸟的时候总爱炫耀自己当年如何捏碎一个克格勃的颈骨，“你刚刚告诉我的一切，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事实上你什么有价值的证据都拿不出来。华盛顿那群爱打高尔夫球的家伙讨厌猜测，他们喜欢万无一失的计划，方案，日程表，哪怕这种东西在谍报世界里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你还真是个有良心的官僚，比尔。”
“真有意思，这句话我三十多年前也说过一次，对象是埃德加•胡佛(*01)。”
“中情局为你骄傲。”
“请停止显摆你的幽默感，莱尔。我老了，脑筋没以前转得快——结账，谢谢。”他抬手拽住那个眼皮浮肿的男侍应，后者不情不愿地咕哝了一句“好吧，先生”，懒洋洋地向吧台踱去，好像拖不动自己的双脚似的。
他们并肩走出“威廉与燕麦饼”，被寒风吹得缩起脖子。史宾塞打开车门，把记者放了出来，后者抖了抖手上的《纽约观察家》日报，向他抱怨说自己快要被主编遗忘了，搞不好等他回到报社，连自己的办公桌都会被新科记者霸占了云云。史宾塞心不在焉地听着，竖起大衣领子，希望挡住无孔不入的寒意。那辆蓝色的丰田停在一个街区开外，已经换上了一块弗吉尼亚州的牌照。史宾塞把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塞进副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某种黑暗阴郁的东西缓慢地在他心里舒展开来，像条滑溜溜的蝰蛇，鳞片细微地沙沙作响。他发觉自己开始抗拒这个任务，没有理由，纯粹出于本能和直觉。成百上千个名字、时间和地点在他脑子里混在一起，像个抓乱了的线团，亨利•帕森斯在什么地方打了个死结，他无论如何解不开。
“比尔•默顿想要的是有司法价值的证据。”他听见自己在说话，灰色头发的年轻人伸手把车载收音机的音量拧小了些：“什么？”
“那个秃顶老家伙相信我的推测，但推测不合华府的胃口，他想要证据，而且它们最好确凿得像林肯纪念碑。”史宾塞推了推眼镜，“下面这段话可不要见报，记者，要是抓到那个该死的帕森斯，相比起移交法院处理，我更愿意找个僻静的地方毙了他，尸体丢进哈得逊河里。”
可是你要怎么追捕幽灵？他从来没在任何档案和报告里出现，又或者出现过许多次，却披着不同的外衣，像一条狡黠而充满恶意的变色龙。史宾塞发现自己又陷进那潭深绿色的噩梦泥淖里，一张网，一个陷阱，克里斯•加曼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带着停止呼吸前的惊愕。他突然记起克里斯在讲笑话的时候很喜欢眨右眼，露出有所期待的笑容，像个六十年代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他死了，莱尔，而你只能退役，没有别的选择。”比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情报处处长在宣布坏消息的时候从来不拐弯抹角，而是干脆地一棍子打下来，让你呜咽着逃到墙角去舔伤口。
“光是这句话就足够让你加入失业人群了，莱尔。”
“谢谢提醒，我六个月前就已经成为失业人群的一员了。”
出于顽固的职业习惯，史宾塞在电影院附近停下车，打算步行一段路。这里远远算不上精品街区，沿街都是些老旧的公寓，楼顶上支着好几根鱼骨一样的卫星天线；油漆剥落的窗台下悬挂着褪色的星条旗，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们的阁楼在支路尽头，记者习惯性地往左拐，却被史宾塞一把拉住手肘，硬是拖着继续往前走。
“莱尔？”
“别回头看，我们被盯上了。我说了别回头！”他拍了拍记者的后脑勺，“要看的话，利用商店橱窗和汽车的后视镜。”
确实有个穿着深褐色长风衣的家伙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双手插在衣袋里，假装在悠闲地散步。但这位先生的演技未免太差了，光凭那副恶犬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现代好公民。克里斯一下子紧张起来，神经质地拨弄着围巾一端，呼吸急促，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史宾塞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别怕，我们还死不了。”
“他们……”记者吞咽了一下，好让声带发出正常的音调，“他们带着枪吗？”
“你说呢？”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史宾塞短暂地勾了勾嘴角，“多半是配了消音器的小口径手枪，我们最好祈祷他没有带达姆弹。”他微微侧了下头，假装被便利店落地窗上的打折商品广告吸引了注意力，“啊，看来幸运女神决定扇我们一巴掌，来的不是孤狼，而是狼群。”
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跟在后面的三只“狼”加快了脚步，似乎想在这里堵住猎物。史宾塞揽住克里斯的肩膀，感觉到年轻人抖得像落水的猫咪，“别紧张，至少别让后面的家伙看出你怕了。”他低声说，跨过一块翻倒的广告牌，“下一个岔路口，我们会往右转，然后开始跑，像只尾巴着火的羚羊那样跑。巷子尽头就是塞勒瓦公墓，门总是开着，逃进去之后马上躲到墓碑后面，让死人给你挡子弹，听清楚了吗？”
记者舔了舔嘴唇，点点头，蓝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史宾塞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深吸了口气。
“现在。”
他们在冷清的街道上狂奔起来，听见身后恼火的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子弹打碎了汽车的挡风玻璃，吓人地哗啦作响。克里斯确信自己看见了子弹和铁皮碰击出的火花，右手臂突然掠过一阵灼热的痛楚，记者惊叫了一声，差点摔倒。“你还好吗？”史宾塞抓住他，几乎是拖着年轻人往前跑，后者点了点头，死死攥紧他的手臂。塞勒瓦公墓的黑铁大门果然敞开着，对逃亡者来说简直就像金光闪闪的天堂之门，他们弯着腰跑进去，鞋底在冻硬的泥土上敲出邦邦的声音。
“到墓园的另一边去，翻过栅栏就是大街，我要赌一把，看他们敢不敢乱开枪。”史宾塞背靠着一块砂岩碑石，喘着气，咔嗒一声打开了史密斯维森的保险，“你先走，别怕，我会在后面掩护——你真的没事？”他问，盯着记者的右手，血珠正缓慢而执拗地沿着指尖滴下来。灰头发的青年按着伤口，吃力地勾起唇角：“没事，只是擦伤了胳膊……我猜。”
他们在墓碑和墓碑之间匍匐前行，流弹不时打掉石雕天使的翅膀尖，或者在圣母脸上刮出一道狭长的伤痕，史宾塞每隔几十秒就往身后开一枪，不指望打中谁，只希望枪声能招来警察。“松树林！”他在克里斯耳边提醒道，记者跟着他往栅栏边爬去，觉得眼前发黑，手臂重得像灌了几公斤的铅粒。子弹削掉了一根树枝，他翻过低矮的黑铁围栏，摇晃了一下才站稳。警笛声响了起来，却遥远又模糊，仿佛来自数十米深的湖底。他无法思考，只能机械地往前挪动脚步，直到撞进史宾塞怀里。他摇晃着他，大声地说着什么。
我听不见，克里斯努力想说话，却发不出哪怕一个最简单的音节。我听不见。
寂静的黑暗最终吞噬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Chapter 13
